第73章 上药
章七十二上药
这一夜飞雪漫漫, 但漫不过阵法上的流光。
闻灯睡得很熟,侧颜安静。步绛玄将时间掐得很准,在他们这轮守夜结束的前一刻钟, 把闻灯的绿皮书放到他前方、假装成从手中脱落的样子, 从他身侧离开, 坐到了火堆的另一面。
但直到下一批人从帐篷里出来,步绛玄才将这人叫醒, 方式是隔空弹了一道灵力到闻灯手臂上。
闻灯猛一下睁开眼, 连带腰背都挺直了, 宛如上课开小差被抓现行。
我怎么就睡着了呢?真是大意!他腹诽着,垂眼检查左手的绷带有无松散迹象,接着看向步绛玄。
“时间到了。”步绛玄起身说道。
守这一轮夜的人来到营地入口, 其中之一是于闲。他手搭在同伴肩膀上, 另一只手抬起,打了个泪眼矇眬的呵欠。
“步师弟,闻兄。”他向两人打招呼。
闻灯差点儿就要抬起手来喊一声“于师兄”, 幸好步绛玄一如既往冷着张俊脸,没有回应, 给闻灯做足了酷哥人设的示范, 让他绷住了表情。
他捡起地上的绿皮书, 冲于闲点了个头,跟在步绛玄身后回到帐篷中。
步绛玄弹指点灯,一拂衣摆, 坐到几案后。
闻灯去到之前待过的那个角落, 在刀鞘里一番挑拣, 取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小桌, 支在自己面前, 把书放上去。
帐篷不大,可两人皆是跪坐的姿势,占地面积极少,即使前方摆着几案,看起来仍有些空。这个时候,步绛玄往帐篷中央放了一个炭盆。闻灯眼睛眨了一下,步绛玄可不是畏寒的人,向来不做生火取暖的事,他不由好奇这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挺直了腰背,将书立了起来,以此作为遮挡,目光偷偷瞄着炭盆,静心等待。等了片刻,他看见一只劲瘦的手,将一个铜壶放到了炭火上。
听声响,壶中有水,很显然步绛玄打算煮茶。闻灯生出的期待立刻没了,目光回到书上,连肩膀都垮下去了一点儿。
闻灯犹豫是否要继续睡。进了帐篷,便没办法练习术法了,但可以复盘一下先前和妖兽的战斗过程。这是很关键的事。可他睡到半途被人叫醒,脑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随时可能进行亲密接触。
不仅如此,还有点儿渴——他将近四个时辰不曾喝过水了。闻灯很郁闷,啪的一声放下书,过了片刻,视线慢慢吞吞移到炭盆里步绛玄的水壶上,开始馋他的茶。
夜越深,天气越冷,一壶水烧到沸腾需要的时间越久,过了大抵七八分时间,闻灯才听见壶中传来第一声沸响。
同样是酷哥人设,那我为什么不能煮一壶水泡茶呢?闻灯心想着,突然的,步绛玄开口道:“先前于闲已告诉过你,三日后,我们才会折返回去邙山营地。故而天亮之后,我们会向西行,猎杀沿途妖兽。”
他边告诉闻灯小队明日的安排,边往几案上的小瓷壶中倒了一勺茶叶,等得水彻底沸腾,剑指一并,将铜壶隔空提起,为瓷壶中注水。
闻灯敛眸道好,一副专注看书的模样,寻思着待会儿去外面接点雪。
步绛玄用第一道茶汤给公道杯预热,继而取出两只茶杯,一一倒满。他将其中之一送到闻灯的小桌上,瓷杯和木桌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却是未洒出一滴茶汤。
“……谢谢。”闻灯眼眸撩起又垂低,将惊讶的情绪掩饰起来。不过他很快想到步绛玄是个有礼貌的人,既然煮了茶,而帐篷里又有他这样大一个人,定然会分茶与他。
闻灯等茶的温度稍微降下去一些,端起饮了一口。这似乎是白茶,喝起来清爽,带着明显的栀子花香,回甜甚佳,让他很满意。
另一张几案后,步绛玄将无奈藏在清冷的语调下,对闻灯道:“你的琴艺,似乎还需多加练习。”
“……”闻灯的神情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
他知道自己弹得难听,但自己知道,跟被人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是两回事。
步同学你懂不懂什么叫不揭人短处?一个人在左手灵活度受到影响、从未正正经经接受过教学、并且面对着二十多只妖兽的情况下,把曲子弹成那样,已是很不容易了!
闻灯在心底狠狠批评了步绛玄一番,放下茶杯,面无表情道:“能杀敌就好。”
步绛玄极轻地挑了下眉,低头饮茶。
步三岁从他脚底慢条斯理游动出来,绕过炭盆,像只把自己伸长的猫一样“趴”在地上,偶尔将手“抬”起来,往闻灯桌底扫一下。闻灯视而不见,垂低眸光,在脑海中复盘之前的战斗。
复到一半,闻灯又睡过去。步绛玄撩起眼皮,将炭盆里火拨暗一些,坐到他身旁,当他的靠垫。
雪渊的天光亮得很晚,辰时过半,东方层云之中,才落下第一缕光线。
步绛玄在闻灯清醒前走了出去,而后者慢慢悠悠转醒,见帐篷里唯他一人,当即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番,给自己丢了个洁净术,并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
徒无遥负责小队伙食,早上的粥和饼已经做好,众人陆陆续续坐过去,端碗边吃边闲聊。闻灯最后一个坐下,依着昨日的方法,用灵力端碗,右手拿勺。
“闻兄,昨晚你和步师弟守夜的时候,外面是不是有动静?”于闲咕噜咕噜喝了半碗粥,又吃掉半张饼,问闻灯。
“是,来了妖兽。”闻灯盘膝而坐,坐姿端正,喝了口粥,回答道。
其余人立刻看向他:“什么境界的?数量多少?”
闻灯:“二十多,最高清净巅峰。”
大家询问起细节,闻灯严格遵守“酷哥就要言简意赅”原则进行说明,不过他说着说着,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现在的雪渊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场,但为何步绛玄他们的行动方式,和雪渊战中的没有太大区别?
闻灯思索起来,眉梢轻轻蹙了一下。于闲发现了,抬手搭上他肩膀,问:“闻兄,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闻灯纠结该如何措辞问他,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收拾,出发。”
夹杂在这声音里的寒意不止一星半点,离它最近的是于闲,他只觉得浑身跟被冰水浇过似的,冷得透心,想也没想,收手站起,道了声“是”。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回去收拾。闻灯偏头一看,见昨晚他待的那处,帐篷已被步绛玄拆掉收起,除了一片被压出痕迹的雪地,别的什么都不剩。
喂,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张没有特征的桌子!闻灯在心中喊道,表情硬邦邦。
而步绛玄扫了他一眼,问:“方才有什么问题?”
“实不相瞒,我并不了解现在雪渊上的情况。”闻灯略加思忖,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问出想要知道的问题。
“人族修行者正和妖兽交战,力量被分成两部分,其中之一正面抗敌,另一攻打侧翼及后方。”步绛玄亦用简单的语言为他解释。
闻灯一听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正面战场正面迎敌,敌后战场打游击突袭?
谁想出来的战术,老革命家了啊!
他努力绷住表情,沉稳点头:“谢谢。”
步绛玄给了个“嗯”,走到和闻灯并肩的位置,遥望远方。闻灯亦远眺着,渐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股笔直上升的橙色烟雾。闻灯眼皮子立刻跳了一下,听见步绛玄道:“求援信号。”
闻灯噌的一声起身,紧跟着,后方传来其余人的惊呼和询问:
“约在西面四十里!”
“步师弟,我们是否要过去支援?”
“去。”步绛玄给出答复。
众人加快速度,于片刻内收拾完毕,步绛玄撤掉阵法,走在最前方。
一路向着烟雾升起的地方赶,约过一刻钟,在一块巨石前,发现了数名负伤的修行者,以及发出信号的烟雾桶。
他们身穿霜白色滚银边大袖长袍,赫然是明镜台的队伍。闻灯在这几人中发现了谌寒年,他一脸伤疤,手臂上纱布绑了一圈又一圈,可血仍是往外渗。
于闲瞪大眼,走上去问:“谌兄,你们遇上什么了?”
“神心空明境巅峰……距离游天下境仅差临门一脚的有翼类妖兽!”谌寒年眼眶通红,完好的左手抓住于闲手臂,语带哽咽,“我们逃了出来,但都是因为教习和老程拦在了那妖兽前面,现在……他们现在生死不知……”
“他们在哪个方向?”步绛玄问。
谌寒年身旁的人抬起手,语气恳切:“在西南!求您过去帮帮他们!”
步绛玄看了看闻灯等人,道:“你们留在此地。”
闻灯走向他:“我和你一起。”
“留下。”步绛玄深深看了闻灯一眼,语气不容置否,说完转身。
他单手提着别人间剑,绛衣在风中几次起落,倏然走远、消失不见。
闻灯皱了下眉,将从灵界里带出的灵植捞了几株出来,交给徒无遥:“这是治愈用的药草,徒姑娘应当认识、知晓如何用。”
徒无遥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低头一扫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他:“闻小哥你……”
闻灯已追着步绛玄离去的方向而去了。
步绛玄一路行往西南,走出三里远时,在雪地上发现了打斗痕迹和血迹。他沿此前行,来到某个山洞。
洞中遍地狼藉,有两人一妖兽。其中一人境界在清净境巅峰,身受重伤,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动弹不得;另一人是神心空明中境,手提双剑,勉勉强强应付着妖兽。
这妖兽在神心空明境巅峰,两爪呈深黑色,数丈长的羽翼垂在身侧,想要扇动,却被石壁和洞顶限制了行动。
它身上亦带了伤,怒得发狂,冲到那个神心空明中境修行者身前,抬起一只脚,踩向他头顶。这位修行者避得甚是吃力,而妖兽一脚之后,又抬起第二只脚。
他显然是避不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剑光自洞口而出,迅如闪电,沛然如洪,直逼妖兽面门!
一剑凛烈。
妖兽扇翅疾退,看向剑来方向,喉间发出一声嘶鸣。
它的声音锐利穿耳,扰得人甚至混乱。步绛玄扫了一眼坐在洞口的人,目光落到妖兽身上,别人间剑再起。
这一回,剑光划向它咽喉。
妖兽没有躲。它将翅膀提起,向着洞口一扇,拍出一股悍然磅礴的灵力。
步绛玄挽剑,剑起剑落,长光如虹,明明浩浩,向着对面这股灵力猛然冲去。
轰隆!
两道灵力相撞,在虚空中狠狠炸开。整个地面震荡,洞顶洞壁不住掉落碎石,烟尘四起,扰乱视线。
“步家公子,多谢你赶来!老夫已探明,它的弱点在腹部。它是个母的,那处怀着胎儿!”那名神心空明中境的修行者退至步绛玄身侧,语速极快,充满感激。他是明镜台的一位教习,亦是谌寒年等人组成的小队队长。
步绛玄目光锁住尘埃之后的有翼类妖兽,道:“我去就行。”
“它的境界距离游天下仅有一线,你和它能战成平手,但杀起来有些困难。”明镜台的教习摇头,“我虽受了不轻的伤,但帮你制造出机会的能耐,还是有的!”
他执意如此,步绛玄不再多言,提剑上前。
闻灯亦循着踪迹找到这个山洞,一眼看见坐在洞口附近的伤者。
那人跪坐着,霜白色院服被鲜血染成赤红,身上最长的一道伤口从左臂延伸到左侧胸膛,伤口足有四五寸深,他右手握剑,将剑竖在身前,以此支撑自己不倒下。
他是程复惊。
闻灯抬眼看了看山洞深处,见步绛玄和另一位神心空明境的道者共同对付那妖兽,暂时未落下风,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靠近程复惊。
程复惊仍保持着警惕,身体绷了一瞬,在看清来的是个人后,又放松了回去。
“你还好吗?”闻灯蹲在程复惊前方。程复惊满脸冷汗,面色苍白,听见闻灯问话,嘴唇动了动,就要出声,闻灯制止他:“不必说话。”
闻灯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从刀鞘里取出一瓶丹药,一连倒出三四粒,塞到程复惊口中。
这是步绛玄炼的药,比一般的效果更佳,见效更快,程复惊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好了一些,但闻灯注意到,他伤口上的血仍没止住。闻灯又要找止血丹,程复惊看出他的想法,摇头道出一字:
“毒。”
因为有毒,所以寻常止血药无用,得先解了毒才行。
闻灯的动作顿住,第一反应是偏头看向正在和妖兽交战的步绛玄。他见步绛玄将妖兽的每一次抓挠都避开了,便清楚这人已经看穿这点,不必由他出声提醒。
他看回程复惊的伤口,沉眉思索片刻,掏出一株药草,并拿了个碗出来,开始捣药。
“这是玄雾草,解毒的万用药,我先给你试试。”闻灯低声对程复惊说道,把药捣烂之后,道声得罪,撕掉这人伤口前的衣衫。
他先用术法将程复惊伤口上的血迹污渍清理干净,然后才开始上药,但就在他即将动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做什么?”
低冷的,像一杯冰镇过的酒,语调平平,可若是细听,还能发现藏着点儿不爽。
闻灯没有细听,而是一惊。他偏头一看,见步绛玄单手提剑,立在距他三步遥处,剑上覆满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滴入雪中;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那只有翼妖兽被切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而明镜台的教习坐了下来,抬手为自己疗伤。
你刚来的时候你们还和它打得有来有回,这会儿直接快进到送人家归西了?闻灯心中震撼。
步绛玄的目光停在闻灯身上,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愈发的凉。闻灯被冰了一下,想起这人的问题,用下颌指了指药碗,答道:“上药。”
步绛玄朝他伸手。
闻灯一时难辨是让他来,还是他要检查用药的意思。他觉得是后者,将碗放到这人手中,没有从程复惊身前退开。
“药量和药材都不够。”步绛玄瞥了眼碗里的药,低声说道,“玄雾草再加两株,此外,还要……”
闻灯往外掏玄雾草,但步绛玄后面说的数种他都没有,不免蹙起眉头。
却见步绛玄一抬手,丢了八种药材半空中,再将剑指一并,挤出药汁,接进碗里。
然后对闻灯道:“让。”
一个字,冷冰冰的。
闻灯这才理解了步绛玄先前的意思,起身往外站了站。
他刚才只帮程复惊清理了伤口上的血迹和污痕,没有处理烂肉,打的是待会儿上药完毕、贴张治疗符纸上去的主意。
步绛玄扫了一眼,抓出一把小刀,下手极利落。
程复惊闷哼出声,后背一绷,额上又生冷汗,用力抓紧剑柄,连指节都泛白。
闻灯不忍看,别开目光。
“你很紧张?”步绛玄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问。
?
这是什么问题?我只是看着觉得痛好吗?闻灯心说着,片刻,又加了句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