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顾然放在桌上的手突然轻轻颤了颤, 若无其事地说：“没有。”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从未问过。”
“哦。”司空鹤挠挠头。
他看着顾然，青袍少年就坐在他面前, 脸上的笑容已经敛起。
顾然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手, 侧脸看起来面无表情, 如果不是他此刻耳朵红了, 小巧的耳垂像是玛瑙珠子一般, 晶莹剔透。
司空鹤几乎就要以为他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
“你如果想说，”顾然等了片刻，见司空鹤没继续说下去。他张张嘴, 仿佛漫不经心般说道：“我便听着。”
“哦。”司空鹤又应了声。
他想了想, 说道：“小然, 我以前和你提过, 我还有个妹子。”
“对。”顾然说道：“喜欢灵兔的小姑娘。”
“嗯。”司空鹤提到自己妹妹, 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 “她比我小七岁, 是个很善良很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爱撒娇, 爱吃爱玩爱闹，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加上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全家都很宠她。”
“嗯。”顾然迅速算了算, “比我也小，是小妹子。”
他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活泼开朗的小妹子, 她一定也会喜欢一杀和一步一剑它们。”
“是啊。”司空鹤点点头，“若她还能见到一杀它们, 一定会很喜欢的。”
顾然这次没接话, 司空鹤独自一人到了楚国, 修行刻苦，做任务总是干劲满满，从前偶然提到自己妹子，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神色。
他那时就知道，司空鹤家中必有大变。
顾然本就极其聪颖，遇到沈元良后，司空鹤那声“沈大哥”，沈元良看到他时惊喜交加的神色，再加上他又姓司空……
青年的身世，他已经可以猜出个大概。
只是司空鹤不说，他也就不提。
不只是他，谢宇青和裴玄也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及此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当一个人有秘密瞒着你不说的时候，不见得便不是好人。
司空鹤坐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又怔了片刻，才轻声继续说道：“我父母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们大婚的时候，父亲为讨母亲欢心，将家中全都重新装潢。他说要让她嫁给他，也仿佛在自己家一般自在。”
“当时此时还曾轰动云州，人人都说，云襄王爱妻如命，婚后怕是要个妻管严，夫纲不振吧。”
顾然的手，再一次僵住，云襄王吗？
他喉咙突然有些发干，果然是被灭了满门的云襄王吗？
他先前便已经猜到，司空鹤身上或许背着血海深仇。
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原来真的是云襄王的儿子，还是让顾然怔住了。
司空鹤说到这里，却低低笑出了声：“其实他们感情极好，父亲很愿意让着母亲，几乎从未有过争吵。偶尔有几次，不等母亲生气，父亲也很快赔不是，哄回母亲。妹子活泼娇憨，虽然被父母和我宠上天，却依然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好的妹子。”
“我知道。”顾然声音微哑，他记得司空鹤讲过的那件事。
小姑娘为了让家人不再担心，瞒着他们自己已经知道，她的灵兔死去的事。
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顾然身体一震。
他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才会告诉司空鹤，她知道已经失去了她的灵兔，却始终装作不知的秘密。
顾然霍然转头，看向司空鹤。
青年的眼眶，果然已经红了。
可他的眼眸深处，却有一小团火苗在跳动着。
他眼睛也睁得很大，眼眶虽然已经红了，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
“我自幼……”再开口时，司空鹤的声音变得沙哑。
他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便在这样和睦的云襄王府中长大。我也本以为，就会这样快快活活过一生。和我父母一样，娶妻生子，然后努力让我的孩子，也像我一般无忧无虑。”
“后来，书瑶公主被魔界的魔主抓走。”司空鹤深吸口气，继续说道：“我才知道，原来魔界，魔主……这些都不是书上人们想象出来的，是真正存在的。我想去救她，因为……因为她是当今梁国皇帝的掌上明珠，也是我……是和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妻。”
顾然：“……嗯。”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父母也支持我的决定，我带着很多灵石去云州城外的那个宗门，请那里面的修者去魔界救何书瑶时，也将我带上。他们说我不是修者，无法进入魔界，不过可以带我去遇魔山脉，让我在山脚等待。如果他们能救回何书瑶，便能第一个见到她。”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很感激地跟着他们就去了。”司空鹤说：“我在那里等了足足一个月，等到的却不是那些修者，也不是何书瑶，而是来带我回帝都云州的禁卫军。”
“在回到云州的时候，皇宫大门外，何书瑶和大多数帝都官员就在那里等着我。皇帝就站在皇宫城楼上，俯视着我们。”
“还没等我为她终于脱险而开心，何书瑶便站到我面前，突然声泪俱下地质问我，为何要和魔界勾结？为何要背叛梁国？为何要……”
司空鹤缓缓呼出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为何要背叛人族，甘做魔修走狗！”
“嗯。”顾然的目光，落在司空鹤放在桌上的胳膊上。
青年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迸发，指关节因为用力，早已苍白一片。
司空鹤除了声音沙哑微沉，语气其实还算平静，没有声嘶力竭地嘶吼。
但顾然想象了下，这样三顶帽子兜头扣下，换做是他，恐怕早已一怒拔剑。
但那时候的司空鹤，他还不是修者，大概只是个云州中，再普通不过的王孙贵族。或许在那之前，也只是每日读书，习武不过强身健体，过着每日骑马倚斜桥的日子。
顾然的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
片刻后，他抬手，缓缓覆盖在司空鹤的手上。
青年朝他勉强笑笑。
——只是那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那日，就连云州一些百姓，也亲眼见到了这一幕。公主殿下哭得梨花带泪，当众退婚。就算从没人拿出过证据，云襄王世子也成了背叛梁国，背叛人族的十恶不赦之徒。”
司空鹤深吸口气：“我被严刑拷打后，关入天牢最底层的水牢中，戴着上百斤枷锁，绑在水牢的柱子上。那里见不到阳光，也不知道时日。我总以为，他们只是有什么误会，不会对我父母出手。毕竟父亲他，是和皇帝一起长大的玩伴。我母亲，是皇帝的亲姐姐。”
他的眼眶越来越红，声音越发沙哑：“是他同母同父的，唯一的嫡亲姐姐啊！”
最后几个字，司空鹤几乎是低声嘶吼出声。
他就如同受伤的幼兽一般，那声音充满了愤怒，委屈，还有些许茫然。
“小然……”司空鹤反手握住顾然的手，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然默然，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他没有挣脱，只是听司空鹤又道：“我在水牢中一直浑浑噩噩，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直到突然有一天，数名曾受过父亲恩情的死士冒险来将我救出，他们将我带离云州，安置在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我当时发着高烧，身上的伤还没好。被救出后，我昏迷了好些天，完全人事不知。后来我好些了，有一天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在商量，让其中四人拼死带我离开梁国，另外的人要回云州救我父母和妹子。”
“我挣扎着爬起来，他们拗不过我，还是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云州。”
顾然手突然一痛，司空鹤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抬眸看去，青年咬紧牙关，眼睛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但他眼中，始终一滴泪都没有。
司空鹤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哽咽：“可我们，还是去晚一步……”
房中，变得安静极了。
顾然和司空鹤就这样相对静静坐着。
他们手拉着手，没有人再说话，也没人主动松开对方。
顾然左手被司空鹤握着，右手手指动了动。
他从来没安慰过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
片刻后，毛绒绒的一杀突然出现在他们桌上，白色的小豹子比之前要大不少，现在已经是三品。
身上的毛柔顺而茂密，白色毛毛间夹杂着一些黑色花纹。
它半圆形的小耳朵晃了晃，湛蓝色的清澈双眼茫然地睁大。
看到顾然的时候，一杀立刻欢喜地朝他扑了过去。
然而一向宠它的顾然却伸手，将它朝司空鹤推去。
“很……很好摸，也很温暖。”顾然看着青年，干巴巴问道：“你要抱抱它吗？”
一杀：“啾——？”
顾然说着，又从储物锦囊取出大大小小十来个锦盒。
盒子里面全是这些日子，他沿途买的各地特色小吃、零嘴。盒子一打开，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他又将这些盒子朝司空鹤面前推去，说道：“要吃点吗？”
一杀呆呆看看顾然，又看看司空鹤，茫然地歪歪小脑袋，伸出小爪子慢慢摸向其中一盒肉干。
顾然伸手，拍开它的爪子，将盒子朝司空鹤推去：“一杀都喜欢，味道不错的。”
一杀：“啾啾——？”
司空鹤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然，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
愤怒和仇恨逐渐被淡淡的笑意取代，就连握住顾然的手也缓缓放松。
——却始终没有松开。
“小然。”司空鹤叫了顾然一声，“梁国给云襄王府，给我父母，给我的罪名，始终是勾结魔修，祸乱梁国，背叛修真界。”
他顿了顿：“这些你迟早都会知道，我想亲口告诉你，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来这些传闻。”
司空鹤看着顾然的眼睛，问：“你不怕我骗了你吗？”
“哦。”顾然想了想，“会骗我的人，不会总是挡在我面前，也不会……”
他手一扬，剑光一闪，本命剑出现在他身边。
顾然唇角微扬。
他也看着司空鹤的眼睛，又道：“不会为助我煅出剑影，险些丢了自己性命。”
顾然没有骗司空鹤，他真的从未怀疑过对方。
——哪怕一丝一毫。
他话音刚落，手上突然一股大力涌来。
司空鹤已经握住他的手，将他朝他拉去。
顾然还未反应过来，就撞入一个温暖强健的胸膛。
司空鹤展臂抱住了他，他脑袋微偏，就放在顾然的肩上。
“谢谢……”他哑声又叫：“谢谢你小然。”
那一瞬间，似乎有微热的水汽，轻轻滴在顾然的颈项上。
暮色正好四起，客房中夜明珠开始散发出柔和光芒，笼罩着两人。
秋水一般的剑身上，倒映出两人的影子，几乎分不出彼此。
桌上，一杀终于伸出小爪子，慢慢探入装着肉干的锦盒中。
毛绒绒的小爪子飞快缩回，它捧着香喷喷的肉干，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