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八天
“怎的就哭了?”
裴准用指腹抹掉他的眼泪。
“仙师……我不是故意打扰您洗澡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薛琳琅自然不会把心中所想告诉眼前人,只得眼神游移,胡乱找个借口搪塞。
“无妨,你若想补偿,伺候我穿衣便是。”
裴准没有那么好糊弄。
穿衣?
薛琳琅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不在意地说:“徒弟伺候师父穿衣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胡说!他前世可从来没和裴准这么亲密过!
薛琳琅气得好像玄火灵根又回到了身体里,眼睛里都窜着火。
“我都说了好多好多次了!我不想做你的徒弟!”
谁知九重天上来的仙人忽然深深地看他一眼,眯着眼睛,似乎回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个人。
“这样子的生机,才像原来的你。”
薛琳琅一时语塞,立刻做小伏低,生怕裴准看出他与前世的相似之处,知道他没记忆都这么难缠,知道他还保留着记忆岂不是连夜打包回上衍?
不过现在的裴准可真奇怪,看来徒弟的死对他也不是一点影响也无。
前世的裴焰又热烈又闹腾,起初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献给裴准,表达自己热切的孺慕之情,可冷冰冰的师尊从来只会骂他打他无视他。
无情道,修难了。
他裴准的世界里唯有修行,就要求裴焰的世界里也只能有日复一日的苦修,凭什么?即使没有苏安晏那件事,裴焰也迟早要跑。
他是至高无上的天雷,他是炽热奔涌的玄火,道不同,不相容。
薛琳琅张张口,无奈道:“仙师,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琳琅与您素不相识,之前更是明言没有福气做您的弟子。”
他话未说完,裴准的眼光便斜斜地飞来,有如一弯冷清寒月,又好似一把锋利雪亮的刀子。
“如此伶牙俐齿,不如明日就随我去上衍宫论道?”
薛琳琅赶紧闭嘴。
裴准起身穿衣,依旧着白色的道袍,连喉结都遮得严严实实,薛琳琅想了想,还是跟着他走出去。
他们在门口遇到了那两个调皮的小童。那两个童子发现薛琳琅无故失踪,前来禀报,正好撞见两人一起出现。
“怎么小殿下从浴池里出来,尊上也在里面…难不成……”鹤二神色忐忑道。
鹤一挑眉,摆摆手:“害,小殿下今年才十岁,就算尊上想着…不至于,不至于!!”
薛琳琅:“……”
上衍宫到底是从哪里找这么一对又捧又逗的活宝?裴准那样的人物竟然能把他们俩带在身边?
—
一路上裴准不说话,也就没人敢出声喧哗。薛琳琅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言辞冒犯到了对方,但他现在完全不在乎,心里面甚至哼起了欢快的小曲,跟着裴准到了另一个房间。
薛琳琅一踏进去,鼻尖就萦绕着一阵鲜美可口的香味。
房间内曼萃纱帷及地,华美不失雅致,中间设有一红木雕漆圆桌,其上摆放着各色菜肴、糕点与进贡水果,十分丰盛。
“吃吧。”
裴准坐在他身旁,侧头以手支颐着,鬓角乌黑发丝微微垂落,就这么看他进食。
薛琳琅摸摸肚子,毕竟是肉/体凡胎,他真的饿了。
这桌子上的膳食一看就是下了工夫的,没有猪牛之类的红肉,多是珍禽海鲜,口味也以甘美鲜香为主,清焖鱼翅、清蒸虎尾虾、五蔬鱼脍小米粥、玲珑虾饺等等等等,想来提前打听过薛琳琅这个病秧子进食的习惯。
热气腾腾的蟹黄小汤包做得特别好,每个只有掌心的大小,若卖出去至少要好几两银子,足足是民间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个个圆润饱满,皮薄汤鲜。
薛琳琅特别喜欢吃这个,用细荻管戳开中央的皱褶,吸里面奶白浓郁的鲫鱼汤汁儿,热乎乎的,又鲜又香,最后再用柔软的包子皮裹着鱼肉蟹黄搅成的丸子,一口吃下去,滋味妙不可言。
“还是这么爱吃蟹黄汤包。”
耳边忽然传来裴准凉飕飕的声音。
薛琳琅享受美味的手微顿,接过鹤一递来的热毛巾擦擦手,乖巧客套地说:“我用好了,多谢仙师的款待,只是母妃仍在宫中等候,我不便多做停留,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就这么想走?”
薛琳琅错开他追问的视线,低下头装可怜:“可是我想母妃了……我想回家…”
裴准跟没听见似的,从骨瓷盘里随意拣了一只壳红肉紧的虎尾虾,仔细地剥起来。
仙人的姿容出尘无双,仙人的声音冷月冰泉,就连仙人的手都纤长白皙,骨节分明,在水红虾壳映衬下愈发漂亮。
裴准慢悠悠地说:“我从前有个徒弟,资质不错,人也上进,只是后面修行出了些岔子……我这心中始终有些遗憾,似是生了心魔,境界虽动了,却不能踏破虚空,飞升上界。”
“什么叫心魔?什么叫踏破虚空,飞升上界?仙师,我听不明白。”
薛琳琅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呀。
裴准把剥好的虾扔在盛有清水的瓷碗里轻轻洗涤,慢条斯理道:“小家伙,你就是他的转世,不过你放心,这一世我定会好好教导你,不让你误入歧途,等到功成圆满,我的心魔也会一同消失。”
薛琳琅无语凝噎,他算听明白了,合着裴准不是来斩草除根的,更不是心中有愧来弥补他的,竟是因为逆徒之死耽误了他修行,专门重头再养,消除遗憾。
无情?有情?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道钧师祖因为裴焰之死,修行滞步,说明他心中在意唯一的徒弟,是为有情。
可他又完完全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为了仙途坦顺,打着重新养成的名号,再来折腾转世的裴焰,又着实无情。
薛琳琅有些不爽。
“哦……什么是转世?仙师所说,我还是不明白。”
“养到原来的境界吧,或者得道成仙,估计就差不多了,你我师徒一场,这次求个好结局。”
裴准自顾自地说着,神色怔怔的,竟有些沉湎往事,难以自拔。
“那之前那个徒弟呢?他的结局是什么?”
“死有余辜。”他说。
薛琳琅点点头,再也没出声。
“那你要当我的徒弟吗?”
裴仙师喂了一只虎尾虾给他。
薛琳琅:“死也不要。”
裴准:“……”
裴准:“那你要什么?”
薛琳琅决定做点被诱拐的十岁小孩应该做的事,站起身掀桌子——没掀起来,他只好高高拿起一只薄胎玉杯扔出去。
“啪!”
“我要我的母妃!我要我的二哥!”
就是不要你裴准!
什么混账玩意,上辈子教成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这辈子还来?
“小五?谁欺负你了!”
盛着热茶的玉杯刚好迸裂在来人的脚边,水花四溅,差点打湿绣着狴犴纹样的金贵鞋面。
谢凛到了。
因为薛烁那件事已经澄清,谢凛又给放了出来,他听闻薛琳琅被裴仙师带走,不知为何心中十分焦急,在飞速赶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同样担心幼弟的二皇子薛煜。
谢凛看薛琳琅眼尾通红(气的),心头一紧,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牢牢地护住。
“别怕,有本侯爷在,没人能伤到你。”
身着朱红锦袍的少年眉目间的戾气浓郁几乎化为实质,好似一只凶狠的年轻狼王,谁要是敢动他身后的人一根手指头,就会扑上去活生生撕碎对方的血肉。
薛琳琅的体温常年寒凉,谢凛的却透露出血气方刚的热意,像是星火蔓延顺着手掌一直烫到他琅的心底。
他挣扎了一下,没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