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神龙大人从下凡至今也有小一段时间了。
他向来都是被惯得极好——仙兽也好,苍生也好,哪个不对他服服帖帖,把他供到天上去。
但他被季时给摆了不知多少道。
这凡人说话自带嘲讽,没惹他都能莫名其妙地中了枪。长了一副漂亮的皮囊,结果跟带刺玫瑰似的,一言不合就戳人。
敖真觉得自己被气得不轻。
他鼓着一张脸:“凡人,你敢趁我这种样子的时候使唤我,等我恢复了,可别后悔!”
季时:“行,行。”
“我是说真的,”小龙王无比严肃,“到时候有你好受的!你可别哭着向我求饶!”
季时的眼皮快撑不住了,他连敷衍都懒,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睡吧。”
说完像没忍住一样低笑了一声,转过头,闭上眼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声逐渐被淅沥沥的雨水盖过。
敖真趴在柔软的枕头上,看着眼前那安静的睡颜——白皙的脸,浓墨一样的睫毛,他安安静静地睡着时,便真的像水墨一样,雅致却又栩栩如生。
敖真想:这凡人,自己还不是一样。不说话的时候多好,说了话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窗外的雨滴落在屋檐上,拉长了成了珠帘,再缓缓坠落而下。
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莫名地就伸出手向右探去——
可这习惯性的动作失败了,他并没有触碰到记忆中的笔墨与宣纸,没能描摹出眼前的所见,触碰到的只有孤零零的一盏旧台灯。
敖真的手顿了顿。
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台灯关上了。
·
大雨下了一整晚,终于在第二天放晴了。
雨后初晴,阳光透过缝隙微微投射入一丝光晕,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雨水与青草混杂的清新,沁人心脾。
都不知道梅开几度了,季时跟往常一样把扒拉在自己身上的死小孩给丢到了一旁,下床梳洗。
敖真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梦话。
“大胆凡人,等、等本王恢复了,你给我等着……”
季时:“你今天怎么不梦到有人给你供奉了?”
敖真:“凡人,你敢使唤我,我、我非得让你对我求饶才行……”
小龙王讲话含含糊糊,说梦话时更带着点儿奶音,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季时嘴上说着“好好”,心里却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虽然没多久,但他已经习惯了敖真这幅奶凶奶凶的样子了。连最开始震慑他的墙上的龙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还会怕这小孩儿恢复后的模样?
他可不信敖真能干出什么让他求饶的事情来。
季时对此十分不在意,一边好笑地应和,一边出门去了。
诊所常年没人,但季医生有很好的职业操守,每日坚持上下班。
开店前他还会去隔壁的美食街吃个早饭,一般是最便宜的小馄饨或者白面馒头,回来的时候再顺道给敖真买个奶香流沙包。
这几天讲座那里赚了三千八,孙小棋又买了一大笔货物,季时手里终于多了一点余钱。
他终于舍得给敖真换了个早餐,把奶香包换成了烧麦,拎着食盒回去了。
到诊所的时候差不多八点,敖真平时都是九点以后才会起床。小龙王起床气特别大,能制冷一整天,季时也不会没事儿把他给叫起来。
季时盘算着回诊所后还能顺便煮个粥,再去网上看看有没有招网络兽医的,这样平时除了报刊和讲座,也能挣些钱。
……毕竟那小孩儿的食量还是很大的。
因为人家是七百多岁的小孩儿。
季时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了诊所,刚准备拿钥匙,却忽然发现诊所的门是开着——
不仅开着,里面似乎还传来了什么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室内外的温差把诊所大门的玻璃给糊上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楚,只依稀看到所内有绰绰的人影。人影也不只有一个。
季时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家小破所进贼了。
但人影没什么动作,里面传来的声音也不像是进贼了。他连忙握着把柄,打开了门——
里面的人立刻抬起头,视线齐刷刷地往他身上看。
……哦不。
准确来说,是一人,一猫,和一龙。
季时定了定神。
沙发上坐着一个小男生。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件黑色的T恤,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名门正派X猛男帮主”。
“猛男帮主”怀里抱着一只布偶猫。
小猫咪高贵优雅,毛色纯白,两只蓝色的眼睛圆圆亮亮,眨巴眨巴。它高雅地打了个哈欠,一口咬在了小男生的手上。
猛男帮主“哇”地一声就哭了。
季时:“……”
大清早的。
都什么事啊?
他忽视了那边的鬼哭狼嚎,把视线投向了另一边的敖真。小龙王在此衬托之下,成为了在场唯一可靠的人。
季时:“怎么了这是?你怎么起来了?”
敖真缓缓地转过头。
小龙王化身制冰机,脸上宛若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白雪,瞳孔是冰的,嘴角也是冰的。他转过头的速度就像是冰雕拗过了头,还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
季时:“……?”
敖真从嘴里呼出了一口冷气:“来找你的。”
季时:“找我?”
敖真惜字如金:“业务。”
季时这才明白了过来。
这“猛男帮主”大概是在他出门时带着小布偶来就诊的。敖真见他不在便下楼接待了一下,但小龙王起床气太大,把人猛男给吓得缩到角落里去了。
不过能让龙王屈尊起床已经很不容易了,季时赞赏他:“真是辛苦你了,我还以为碰到这种事你不会下楼呢。”
敖真冷呵一声:“门铃按得跟招魂一样,再不下来本王就他妈要折寿五百年了。”
龙王难得口彪脏话,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季时:“龙总,消消气,消消气。来,吃个烧麦啊。”
敖真这才哼了一声,抱着热乎乎的烧麦一旁消气去了。
季时回过头,重新跟猛男帮主问了个好。
猛男帮主被布偶咬得哭哭啼啼,估摸着刚才又被敖真给吓得不轻,现在沙发角落里瑟瑟发抖。
季时也不好直接问他什么事,便走上前轻言细语:“有什么事可以一会儿慢慢说。我先给您倒杯茶吧?”
猛男在黑夜里感到了久违的阳光,立刻感动地抬起头:“不不不用了。刚才……刚才那、那、那……”
季时:“我弟弟?”
猛男:“哦对对。您弟弟,给我倒过水了,不用劳烦您了。”
哟呵。
这养尊处优的龙爷还会给客人倒水了啊?
真厉害。
能忍着起床气招待客人,季时很宽慰。
季时:“这水都有些冷了吧,我给你再换一杯热茶。”
猛男帮主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本来就是冷的。我肠胃很好,不怕冷的。”
冷的?
他记得自己出门前烧了一壶热水,平时也都在这水壶里喝的,哪里来的冷水。
季时回过头,看了眼敖真——小龙王正坐在餐桌上,把烧麦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整了整衣袖,缓缓地将烧麦送进了嘴里。
他开口问道:“敖真?”
敖真:“食不言寝不语。何事?不能一会儿说?”
季时:“你给客人的水哪里倒的?”
敖真:“好像是厕所。怎么了?”
季时:“……”
猛男帮主:“……”
敖真细嚼慢咽了一会儿,擦了擦嘴:“他说他快渴死了,问我能不能尽快给他一杯水喝。我便就近取了水,怎么,有什么事?”
猛男帮主忽然想伸手抠喉咙。
季时劝慰他:“没事的。水龙头里的水都一样,他是厕所拿的,又不是马桶拿的,就喝几口没事的。”
猛男帮主更想干呕了。
季时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呵斥敖真:“你看你,可别再说了。”
敖真:“……”
敖真:“让他更想呕吐的人是你,别想让我背锅。”
猛男帮主干呕了两声,接过了季时递过来的热茶水。缓解了一下,才哭哭啼啼地跟他说起事来。
“我叫谢涵,是孙小棋介绍我来您这儿的。您还记得孙小棋吗?”
季时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孙小棋。
孙小棋就是小肥蛋的倒霉主人,小肥蛋就是那只为了吃猫条而绝食的倒霉孩子。
“孙小棋是我朋友,他跟我说您这里很早就开了。主要是这事耽搁不了多久,我就一大早跑来了。”
“什么事这么紧急?”
谢涵正色:“给我家小咪洗澡和剪指甲。”
季时:“……?”
季时:“这事儿……这么急?”
谢涵说:“这只猫是我和女朋友一起养的,平时都是她带的,但最近她留学去了,要半年才能回来。她叫我带小咪去美容和剪指甲,还叫我给她拍视频,要是晚了,我可就要被打了……这能不急吗?”
谢涵这讲话一句句,季时听得不知道从哪吐槽起。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这里是我这里是诊所,不是宠物美容店,你应该去找专业美容店才对吧?”
“可不嘛!我找了好多家宠物美容店了,都不行!您知道为什么吗?”
猛男帮主不等季时回答,立刻一拍桌,委委屈屈地举起了怀里的布偶:“就因为这猫是只绿茶猫——还是不要脸的绿茶公猫!”
季时:“……”
敖真:“……”
季时抬起头,看了眼他手上的小布偶。
小布偶猫软软绵绵,被养得极好,远看像松软的棉花糖。它两只小jiojio就藏在毛茸茸的棉花下,被举起来的时候也伸出了手,露出了粉色又可爱的猫爪小肉垫。
它歪着头,蓝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眨巴着,八字形的小嘴微微张开,甜美地叫了一声。
“咪嗷~”
季时忍不住夸奖:“真可爱。小咪要吃猫条吗?哥哥拿给你吃啊?”
“可别!季医生!”谢猛男猛地缩回了手,“您一看就被它的外表蒙骗了,它真的是绿茶猫!很多女孩子……包括我女朋友都被它骗了,女孩子分不清绿茶猫,我们男的一看就知道!”
季时:“……?”
猛男帮主吼着吼着,声泪俱下地跟他痛诉了起来。
小咪是他和女朋友一起养的,性别公,据谢涵说是只绿茶。平时女主人在家的时候无比乖巧,女主人一出门就上房揭瓦,女主人回来就萌混过关。
谢涵女朋友平时隔三差五会带小咪去美容,两个月前留学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照顾小咪。
上周女友来令,叫他带着小咪去美容,但女主人一不在,小绿茶就开始造反。
谢涵带它去了好几家熟店,它一改往日乖巧梳毛形象,对着谢涵又挠又吼,连店员都没了办法,叫他把自家小猫给带回去了。
“可这只绿茶猫他特别精,我每次和女朋友视频,它都对着屏幕可怜兮兮地叫唤……我女朋友就更不信我说的了。”
猛男落泪,谢涵说:“昨天孙小棋跟我聊天,说您特别厉害,连小肥蛋都治得住,我想着没办法……就来找您了。”
他说着就去摸布偶猫毛茸茸的小脑袋。
但小绿茶丝毫不领情,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然后用尾巴给了他一巴掌——两三步跳到他肩膀上去了。
谢涵:“小咪,小咪下来!不要跑到爸爸的头上!”
小咪给了他一爪子。
谢涵:“行行行,不下来行吧,你站多久都行。”
小咪居高临下:“喵!”
季时:“……”
敖真吃完了烧麦,优雅地擦了擦嘴,又去刷了个牙,还重新洗了把脸,甚至再梳了头发,一丝不苟地又下了楼。
阁楼上下的隔音不好,他听得一清二楚,下楼便对着季时打趣:“又是一个实在没办法就来找你的。凡人,看来你这儿都是无奈之选。”
季时看了眼饱受风霜的猛男:“这次无奈之选也没有办法了。我这里没有提供美容服务。”
谢涵挣扎:“可是,再不给它美容,我女朋友可要凶我的……”
敖真:“你怎么这么失败?又被绿茶猫打又怕被女朋友凶,平时到底怎么过的?”
谢涵正色:“小弟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这不叫失败,这才叫成功。”
敖真对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这个世界经常蹦出来的新思想却很有兴趣。
他忍不住提起了兴致,“嗯?”了一声。
谢涵一本正经:“我这是爱。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到深处自然怕,爱老婆就会怕老婆,这恰恰显得我成功啊!”
敖真:“……”
敖真冷哼了一声:“什么逻辑。”
谢涵说:“小弟弟,你现在是还小,不懂爱情的力量。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就想跟在人家身后不走呢。”
敖真难得提起的兴致又下去了。
他活了很久了。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是如何出生,又何时才会死亡了。
他总是在那白玉台上,在仙境中,看着天下苍生又看着斗转星移,日复一日。直到有什么人的到来,才终于改变了他养尊处优而又枯燥无味的生活。
可他……
却也连那些都记不得了。
神龙的生命太过漫长,波澜不惊的水面再如何翻覆风云,最终也将重归平静。
这天地对于他而言不过是飘忽不定的逆旅,昼夜交替,白云苍狗——没有什么是没见过的,却也没有什么是能留住的。
对于这些凡人说的情情爱爱,敖真烦还来不及,还哪有空去花时间了解这些玩意儿。
他无趣地抬了抬眉:“我对情爱没有兴趣。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会拖我的后腿而已。”
谢涵:“真的?这么坚决?”
敖真:“我自当是有尊严的。”
谢涵:“小弟弟,话不能说太早,那你以后可不要后悔哦。”
敖真撇了他一眼:“堵上我的尊严。我后悔我就……”
谢涵:“怎么?你以后要是真有喜欢的人,怎么样?”
敖真顿了顿。
好不容易下凡来人间,被季时以外的凡人质疑,小龙王感到自己的形象受损,一定要起誓挽回一下尊严。
他想,真龙王就不能讲假话。随随便便起个誓不符合他的身份,他既然起誓了,就一定是对自己极有自信,所以也一定得找个他做不到的事情才行。
小龙王蹙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眉目。
他侧过头,看向了一旁的季时:“凡人,你过来。”
季时:“……干什么?”
“现在我跟你最熟,你过来当一下本王的证人。”
季时:“什么证人?”
这死小孩一天天到底都在搞什么东西啊?
“本王向来说话算话。听着,本王日后要是后悔了,有了喜欢的人……”
小龙王严肃地抬起了胸:“我就敢在他面前打滚。”
谢涵:“……”
季时:“……”
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