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橘佳织。
一年四班最初的死者。
在十一月的宿舍失火事件中,唯一不幸留在那里,在大火中丧生的受害者。
原本,应该是那样才对。
“通过一些手段,我拿到了她的尸检报告。真是充足的自杀理由啊,毕竟,在礼园的女学生居然——”
“不要再说了,五条老师。”
少女的声音,制止了五条悟的话语。
远坂堇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庞上如同法国人偶一般失却了所有表情,却意外的让人觉得,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表情。那双令人感到空虚的冷翠色眼瞳从五条悟身上移开,投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
“因为……老师是绝对不会懂的。”
“你是说她原谅了所有人,选择为他们背负罪孽下地狱这件事吗?我确实无法理解诶。”男人单手支着下巴,轻轻地嗤笑出声,“橘佳织在火灾之前就已经死了,特意引燃旧校舍不过是为了尽可能破坏自己的尸体,掩盖‘那个秘密’。所以那是自杀,我一开始以为作祟的人是她,但那里没有那种味道——憎恨、不甘、咒怨的味道。所以我确实无法理解——居然有人会对侮辱欺凌自己到死的凶手体谅到那种地步。”
如此简短而刻薄的言语,轻而易举地揭破了这一切诅咒的源头。
远坂堇缓缓闭上了眼。
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名为叶山英雄的人渣,依靠学园理事长的哥哥成为一年四班的班导开始的。
“礼园的女孩子,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
少女带着空虚似的神情,平静地诉说着掩盖在无数巧妙名目下的真实。
“无论是在婚姻这个市场上,还是在那种方面的市场上,都是这样。该说像金丝雀,还是名种猫呢?特意备好了精致的笼子、昂贵的食水、严苛的规矩……其实都是为了卖出好的价钱。所以,‘礼园的女生’都非常贵。”
无论是在婚姻上,还是在那·个·方·面——
“听你的用词,是认为自己并不在其中吗?”
五条悟稍稍扬了扬眉,露出些许嘲讽之意。
“姐姐并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才把我送进去的。”远坂堇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她只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家父过世不久,想要瓜分遗产的人就像秃鹫一样聚集而来。姐姐也只比我大一岁,想要保护我,就只有把我送去礼园一种办法。至少这样一来,他们便无法接触我。”
“橘佳织和黄路美沙夜也是自幼便在礼园就读,所以,你们很好的朋友。”五条悟回忆着自己看来的情报,“不,准确来说,你和橘佳织的关系更为亲密。”
“我从小就很容易生病,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请病假……会特意来找我玩的人,也只有佳织和美沙夜了。佳织是因为善良,美沙夜则是因为没法放着我这样的人不管。”
远坂堇用倦怠而空虚的口吻说了下去。
“佳织她……太过善良了,温柔得几乎可以说是懦弱。高中时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少了很多见面的时间。我知道佳织有段时间很苦恼,但是我身体不好,换季的时候总是生病,她害怕加重我的负担,从来不肯将她的烦恼告诉我。”
少女冷翠色的眼瞳暗了下来,她垂下眼帘,静静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
“明明……就应该强迫她说出来才对。”她忽然自嘲一般扯了扯嘴角,“说到底,我也只是害怕被佳织讨厌。”
“于是等你得知真相的时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五条悟平静地陈述着那个结果。
“佳织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软弱,五条老师,不管是叶山英雄那个人渣,还是那些霸凌逼迫她的同学……她一直独自抵抗了最后一刻。”
远坂堇仰起头来,凝望着寒冬冻透了的青空。那玻璃般冷彻的蓝倒映入她的眼瞳,将那冷翠色的眼眸也改换了颜色。
“对佳织这种基督徒来说,自杀比什么都要可怕……但是最后,她却选择了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那样一群人渣。她原谅了他们,选择用自己的死来掩埋所有的真相和罪证……选择用那种方式来替他们赎罪。”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但是,我们无法原谅。”
那个时候,黄路美沙夜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边流着泪,一边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我想让他们全部下地狱,佳织已经死了,他们却照样开开心心的生活……我绝不原谅……他们根本不配活下去!”
而那时,自己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什么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谓的诅咒,就是那种东西。”
五条悟语气轻快地说了下去。
“怨恨、愤怒、嫉妒、不甘、痛苦……种种的执念汇集到一起,最后形成了诅咒。黄路美沙夜对橘佳织的死心怀怨憎,无法原谅把她逼死了的人依然能过自己的舒心日子,所以,她的诅咒有了具体的执念和形态,并且在她的操纵下开始杀人。”
“是诱导他人自杀才对,五条老师。”
远坂堇语调柔和地纠正道。
“美沙夜想要的,是他们的自杀,如果不是自杀,对她来说就没有意义。因为美沙夜和佳织一样,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啊。”
“而对基督教徒来说,自杀是比杀人更重的罪孽,死后也要下地狱……对吗?”五条悟嗤笑起来,“所以说女人的怨恨还真可怕,她一定要让他们全部到橘佳织身边陪她才满意吗?真可怜,橘佳织地下有知会哭的哦?”
“仇恨也好,诅咒也罢,都是活人的东西。”
少女抱住自己的双膝,侧过脸来,对男人展开了纯洁无垢的笑颜。
“美沙夜的愿望是美沙夜自己的东西,和佳织没有关系。就像佳织的愿望也和美沙夜无关一样。人终究只能为自己的愿望而行动,你不这样认为吗,五条老师?”
“确实。”男人轻笑出声,“你们都只是自顾自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五条老师。”少女垂下眼眸,用缠满绷带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咽喉,“那个时候,你从诅咒里救了美沙夜。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感激。”
诅咒是一把双刃剑。
在诅咒他人的同时,自己也会被诅咒所伤。陷入憎恨的人视野会变得狭隘,会变得除了仇怨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诅咒亦然。
从诅咒那些人的那一刻起,黄路美沙夜就渐渐被自己的诅咒所操控了。
“不用客气。你带我找到诅咒的源头,我帮你阻止黄路同学,这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吗?”五条悟轻快道,“礼园的修女真是又古板又烦人,能够早一天摆脱她们也好,说起来,你们到底是从哪个中世纪修道院坟地里把她们挖出来的?”
为了掩人耳目,五条悟来礼园做了三天的实习教师。但是就他的本心而言,他连一天都不想在礼园多呆。
那个地方的空气——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氛围——几乎可以说是不流动的。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时间,同样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就这样无聊而又平稳地循环往复下去。不与外界做出任何交流,极尽所能地遏制着人员的流动,就连学生宿舍之间的往来也必须经过修女的准许……就是这样完全不流通的空气。
如同琥珀,如同棺柩。不需要任何特别的术式,那里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全然密闭的结界了。
多呆一天都让人感到窒息。
他之所以滞留了三天之久,是因为这一次的诅咒格外狡猾。
比起咒灵这种有具体实体的东西,反而更像是那种概念上的“诅咒”,诱导着被诅咒的师生接连自杀。因为校园失火事件,礼园尽可能地要求师生职工都返家,因此大多数的自杀都发生在他们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直到死到第八个人,礼园才终于反应过来。
与巫条大楼原因不明的坠楼自杀事件不同,那些自杀的现场,全都留下了忏罪的遗书,自杀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是以一开始没人将他们联系起来。从这一点看,那个诅咒,狡猾得几乎就像是一个最完美的人类杀手了。
即使是五条悟,第一天也没能找到诅咒的源头。
直到他查到了橘佳织,这一最初的死者,这才锁定了嫌疑人范围。
很不幸的,他的第一嫌疑人是一个错误选项。
很幸运的,对方很清楚他要找的诅咒源头在哪,也答应帮他把那个人引出来。
所以,最终,他们在礼拜堂的圣母像下找到了黄路美沙夜。在黑夜中,在怨憎中,孕育了那个特级诅咒的人。
“诅咒这种东西,在诞生之后就会变得无法控制,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反过来控制最初发起诅咒的那个人。”
就像《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妃子,一开始只是嫉妒,后面就变成了杀人的恶鬼;又像是宇治桥姬,在诅咒他人的过程中,自己也变成了诅咒,除了用钉子去咒杀他人,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在诸多传说之中,诅咒他人的人,最终都难免化作除了作祟什么也不知道的恶鬼。
黄路美沙夜也是如此。
“连你也站在他们那边吗,堇?”
伴随着这声绝望而愤恨的质问,她的身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诅咒,那强烈的咒力逸散在空气中,在一瞬间便形成了骇人的瘴毒。
黄路美沙夜已然被诅咒所控制,即将完全生人化鬼,化身般若。
然而在那一刻,远坂堇却忽然冲过去,紧紧抱住了正在变为诅咒的朋友。强烈的诅咒几乎瞬间灼伤了她的皮肤,在她身上留下大片的灵障。
可是,她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样。”那时候,远坂堇轻声说,“但是,我不想失去美沙夜。所以,不管要说我自私也好,专横也好,我都希望美沙夜可以变回我喜欢的那个美沙夜……这就是我的愿望。”
友人的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身躯,已经与诅咒同化到一半的少女流下血泪,用畸变的双手拥抱了眼前的朋友。
仿佛是被她的话语唤回了神智一样,即将被诅咒吞噬的黄路美沙夜在这一瞬间重新掌握了主动权,硬生生将自己与诅咒剥离开来。
下一秒,五条悟只是一挥手,便祓除了这本该极难对付的特级诅咒。
忽略掉这个不合常理的强大外挂(五条悟),无论怎么看,都是爱与友谊获得最终胜利的,再常见不过的王道展开。
但是……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此时此刻,咒术界的最强者,于此展开了讥讽意味十足的笑容。
“如果这种事情能随便发生的话,这个世界早就不需要我们咒术师了。”
墨镜稍稍下滑,露出了其后那双冰蓝色的眼瞳,那双眼睛正在冷酷地、专注地审视着面前这病弱苍白,看起来没有拿过比书本更重的东西的少女。
“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你的伤是被诅咒侵蚀留下的,但是,很不巧,我的视力非常好,所以,我看到了。”
五条悟点了点自己的眼角,饶有兴趣地扬起了嘴角。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在抱住黄路美沙夜之前——你就已经受伤了?”
并不是之后,而是之前。
人会本能相信自己常识范围内的答案,信任自己根据事实所作出的推断。所以,人其实非常容易被蒙蔽。
伤口上所附着的瘴气,让人以为,远坂堇是在抱住黄路美沙夜时被诅咒所伤。没有人会对这一点提出质疑。
但五条悟的眼睛告诉他,事实恰好相反。
——她在抱住那个转化中的诅咒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一瞬间的沉默,静得能听见积雪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而后,那少女缓缓地微笑起来。
“你发现了啊。”
远坂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