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贺北安好像没听见陈诺的话, 烟雾仍缓缓喷吐出来,他甚至没回头看陈诺一眼。
陈诺并不习惯被无视的滋味,他又重复了一遍:“请你注意素质, 这里不允许吸烟。”
“刚才是你给沈芷打电话?”贺北安仍是背对着陈诺。
陈诺确认还是刚才和他通话的那把嗓子, 他嗯了一声, 怒气卸掉了一半,问:“沈芷现在怎么样了?”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你可以见到她。”
黄主任是和陈诺一起来的, 他低声问同样守在医院门口的苏玲:“贺总怎么来了?”就算沈芷曾经和贺北安是同学, 并且他调查的案子和远安有关, 派个人过来就行了, 没必要亲自来。
苏玲也不清楚她和沈芷一起到医院的时候,贺北安已经在医院等着了。她解释了沈芷的伤情, 酒瓶渣子进了后背, 医生正在手术取玻璃渣,至于陈子旺, 他们报了警,此刻应该在公安局。和她们一起回来的孩子受了惊吓,被远安的人给带走了。
陈诺快速拿手机查了这家医院的情况, 资料显示这是一家三乙医院, 他一时忘却了修养, 表达了对桉城这家医院的不满:“这是什么破地方, 连个三甲医院都没有?”
没人回复, 他又说:“这种破医院手术做得好么?怎么不送到曲市的医院?”
和陈诺一起来的黄主任听到陈诺的话皱了皱眉,他在桉城土生土长, 听到家乡被这样侮辱, 很难高兴得起来, 陈诺作为一个男人打扮得太精致了, 精致得让黄主任不适。因为沈芷拒绝了他,他对于沈芷的朋友也缺乏好感,看陈诺这个着急的样子,恐怕和沈芷不是一般朋友。陈诺不是贺北安,离他这么远,事业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对他的事业产生影响,他不需要隐藏对他的不满。
“桉城医院好歹是个三级医院,沈芷的手术不算大,这里的医生足够胜任,何况贺总特意找的专家操刀。”
陈诺太熟悉黄主任脸上的谄媚,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们新闻中心的男的都是摆设吗?请我来讲节目制作经验,你们台里有节目吗?我当时还好奇台下怎么这么多男的,你们难道没有采访任务吗?还有,请你转告你那个女同事,是叫什么白晶晶吧,叫她不要再假装天真了,背后插刀的方式是在太低级。还沈芷能力不行,她也配?她这种人,在明丰连沈芷的实习生都不配做。真不知道沈芷为什么会来这个破地方,她究竟是怎么忍受你们这群人的?换一个正常人,一天都呆不下去。”
有护士过来请陈诺保持安静,陈诺又露出标志性的笑容。
陈诺骂得太不留余地,黄主任想反驳,又不能当着贺北安的面和陈诺对骂,他只能把这口气强咽下去。他转而对贺北安表示他的大方:“贺总,沈芷是在采访中受到的工伤,医疗费用理应由我们台里负责。”
“黄主任,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台里拍个专题片都要派五六个人来,去做重大新闻采访,只派两个人去?”
贺北安不是询问,里面的责备意味显而易见。贺北安是台里头号赞助商,黄主任不好得罪他,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回复。按理说现在是痛打落水狗的阶段,如果一心想讨好赞助商,派人多报道陈子旺的负面事件才对,但桉城电视台毕竟不是贺北安的私人电视台,台里也要考虑社会影响,多报道陈子旺的事只会更加坐实本地重男轻女,影响太太不好。
黄主任僵在那里,他很后悔来这儿。
沈芷从手术室出来,人群里第一眼就看见了贺北安,贺北安握住她的手,他握得很紧,握得她发疼,沈芷苍白着一张脸冲他笑了笑:“没大事儿,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去忙吧。”
贺北安捏了捏沈芷的脸:“除了你,其他事都不值得。”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很好,就是受了些惊吓。后续我会让人安排的,你不用担心。”
“陈子旺呢?”
“在公安局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息。”
沈芷再次说:“他犯的错误,自有法律来惩治他。你千万不要做不应该做的事。”
“你怎么这么啰嗦,你放心。”贺北安看向沈芷,“你朋友来看你了。”
如果不是贺北安介绍,沈芷还没注意到陈诺。几个月不见,她的老领导兼老同事陈诺还是那么有风度,只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丝多了些散漫的气息。
陈诺看见他,无法再发送出标志性的微笑:“沈芷,怎么这才看见我?”
“不好意思,我爽约了。”
“回来吧,明丰离不开你,而且这破地儿连个三甲医院……”这次人多了,陈诺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换了一个措辞,“你腰不好,还是应该去医疗资源丰富的地方。”
“你先回去吧,等有时间我再请你吃饭。”
沈芷进到病房,贺北安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把陈诺请了出去。他问陈诺去哪儿,他可以派车送他去。
“不用麻烦。”
陈诺这才看清贺北安的脸,陈诺想原来沈芷是看脸的,怪不得当初朱董给沈芷介绍对象,她一个人都不去。其实朱董是有心栽培沈芷的,沈芷那些不知好歹的事儿传到陈诺耳朵里,他忍不住骂她傻x,要不是真有点儿本事,以她这破性格早就在明丰混不下去了。同时也庆幸,幸亏她这么犯傻不识实务,才没威胁到他的地位。然而,更多时间,他还是骂沈芷是个傻x。
“你是沈芷男朋友?”
贺北安没否认。
“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
“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你追的她?”
“这不显而易见吗?”
陈诺自认猜出了□□分,让沈芷事业心这么强的人来桉城这破地儿,眼前的男人一定很有手腕。
“你追她,不是应该你去她的城市吗?你是不是跟沈芷说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她,这么多年没喜欢过别人?”陈诺笑一笑,“我太清楚你们这种人了,这些年女人不断,只要说俩字不爱,所有的罗曼史就可以一笔勾销,实际上,床那头一直没空着。厌倦了,想起当年老同学了。”
陈诺心里暗骂沈芷傻,但凡多听听她的经验,也不至于被眼前的男人给唬住。眼前的人,如果是一夜风流,倒贴钱也值,但为了这个人,一辈子局限在桉城这个地方,那就太亏了……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陈诺又露出他那标志性微笑:“我只是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陈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个男人成功的强烈,那么他别的也会很强烈,不适合作为归宿,尤其不适合作为沈芷的归宿。陈诺决定留下来劝劝沈芷,宁可她去明丰惹自己讨厌,也胜在这里消磨时光。
陈诺给他的助理打电话,让他订一间离医院最近的酒店。助理被他扔到了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听到指令,建议道:“这儿最好的酒店只有四星,咱们还是去曲市吧。”
“四星酒店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矫情?”
助理心里有苦难言,只好说好。
陈诺最终还是让贺北安的司机送到了酒店,还专门找了人在饭庄陪他吃饭,那个叫方朔的男人笨得让人生厌,一点儿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非要他把话彻底地说出来。
贺北安守在沈芷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沈芷的手被握得温热。
“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如果这个时候还让你一个人,要我干什么?你疼么?”
“还好。”
“我不信。”贺北安低头去吻沈芷的嘴,给她止痛。
同一间医院里,陈子旺疼得忍不住叫出声来,他隐约记得他向沈芷丢了一个酒瓶,没多久家里又来了一群男人,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牙齿掉了四颗,每一根骨头都很痛。而到了公安局,打他的就变成了一个人,因为他身上只有那一个人的脚印指纹,打他的原因也变成了正当防卫。
陈子旺把他之前的伤情图片发给了之前和他有联系的媒体。打人的人是远安的,还被远安法务部办了取保候审。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受害者。
贺北安看了眼短信,打陈子旺的人已经被他找的律师从公安局领了出来。他本来是准备找远安法务部去领,但马上就改变了想法。听到沈芷受伤的消息时,他正在开会,讨论远安的未来布局。从理智上来说,他不应该授意底下人揍陈子旺,而是把他移交公安机构,证明他的绝对无辜,即使要收拾他,也不该挑舆论正盛的时候。现在他等于把把柄送到了陈子旺手里,但那时愤怒战胜了一切,由不得他去思考后果。
沈芷住院的消息沈校长还是从女婿那里听说的,那时他刚结束和年级前十的会谈,以往他会在谈话里不自觉地提到沈芷,现在他和沈芷的家事传得全校皆知,谈话间也只好避讳。听完他就给沈芷打电话,他被沈芷拉入了黑名单,无法接通。
沈芷或许是之前太累了,她刚醒了会儿就又睡着了,贺北安坐在她旁边,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鼻子耳朵眼睛。
沈校长桃李满天下,连住院护士站都有他的学生。他询问了沈芷的病况,得知并没他想象得那样严重,稍稍放了心,他走到沈芷的病房门口,隔着门缝他看到了贺北安。
门缝里的贺北安正在低头亲沈芷的嘴,沈芷好像睡着,并不知情的样子,贺北安并不是亲一下到此为止,他在沈芷脸上不断辗转。看到如此有伤风化的一面,沈校长马上出离了愤怒。他和陈子旺多少沾点儿亲戚关系,基本的面子是有的。如果不是因为贺北安的事,他和沈芷的父女关系何至于被陈子旺拿到台面上,让他的女儿再伤一遍心,如今受伤,更是和贺北安脱不开关系。他的女儿和陈子旺又没什么仇怨,如果不是因为贺北安的事情,何至于此。
沈校长的不耐反应在他的敲门声中,贺北安开门时从门缝里瞥见了沈校长,他并没放沈校长进去,而是关上门问沈校长:“你回去吧,沈芷不想见你。”
“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进去?”
“我有什么资格?”贺北安笑道,“你连你是沈芷的父亲都不敢承认,你有什么资格进去看她?”
沈校长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向四周瞅了瞅,一贯在学生面前威严惯了的沈校长此刻背挺得不是那么直。他甚至连在贺北安面前承认沈芷是他女儿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怕被当作证据。沈芷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贺北安了,还没到冬天,沈校长背后却一阵寒,如果贺北安拿这件事去检举他,他恐怕晚节不保。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最让他有压力的时候,是沈芷说要不让贺北安复课,他就要去举报他超生。
沈校长本来身材高大,在教师里高得突出,但他站在贺北安面前还是矮了几厘米,以前贺北安是他学生的时候,这几厘米还能靠师长的尊严撑着,但现在贺北安已经脱离了学校,这骄傲便没有了凭据。
他低声说:“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没有关系。”仿佛怕被人听到一样,远没有在主席台上的义正辞严。
“你的家事?照你对别人说的,你和沈芷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我实在不了解沈芷和你的关系比我深在哪儿。”
沈芷上大学时就把户口迁了出去,后来她自己买了房子,户口就从集体户转到了她现在的房子上,自始至终她就是一个人。
贺北安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就不怕沈学孔,现在更是不怕,他的眼光中带着蔑视,沈校长被他看矮了。有很多理由让自己进去,但他没说,他怕自己的话引起贺北安的反应,毕竟当年举报贺老三的事有他一份,如果贺北安反过来举报他……
沈芷醒了,听到外面的声音,她问贺北安“谁来了?”
沈校长透过门缝对沈芷说:“老二,是我。”
贺北安还要再说,沈芷制止住了他:“我想单独跟我三叔谈一谈。”
沈校长走进来,坐在沈芷边上:“怎么样,不严重吧。”他的关心也是小心翼翼的。
“还好。”
“贺北安的事情你少掺和,对你没好处。”沈校长把他买来的草莓放在桌上,对沈芷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沈芷低声说了句谢谢。
沈校长见女儿没事,便提起了自己的不满:“老二,不是爸说你,你怎么能把咱俩的关系告诉贺北安,他以后要利用这个针对我,我恐怕没有还手之力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他没那么无耻。”
沈校长放低了声音,好像怕门外的贺北安听到似的:“他那种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事做不出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贺老三对不起您的就那一件事吧,您到底对我有多不满意,才会一直这么恨他?”
“老二,你误会了。你一直是我的骄傲。”只有在这样一个封闭,没有其他人在场的场合,他才敢自称是沈芷的父亲,“你知道,爸爸也是不得已。”
又是不得已,这三个字早已在沈芷耳朵上磨出了茧子。
“既然您这么不得已,咱们还是不要来往了吧。”
“你还是在怪我,咱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在时代面前,我作为一个父亲也是很无力的,你以为我不想让你从小就跟我一起生活,你小时候多可爱,别的孩子叫爸爸都是第二声是轻声,你偏偏第一声是轻声。这件事我一直集资和。你不知道你当时说想跟我回家看看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我比谁都想把你带回去,堂堂正正地告诉其他人你是我的女儿,可我能这么做吗?我和你母亲要是没有了工作,你怎么生活,你哪来这么多的学习资源。我之前的同事就是因为超生丢了工作,他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上了大学,现在生活得很艰难。要是国家早早放开二胎政策,也不会……”
“如果早早放开二胎,”沈芷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早早放开,您肯定更恨我吧,恨我占了您的二胎名额,让您凑不成好字。”
即使放开二胎,如果检查出她是个女孩儿,也会被打掉。
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凑成一个“”字,三个女是“”,简直是人间至惨。而无论如何,第一个“女”是没有责任的,而她作为家里第二个女儿,罪孽深重。
“老二,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这么优秀比有儿子更让我高兴。”
沈芷忍不住笑道:“比儿子更高兴?你为什么还让陈子旺去举报贺老三?我不记得这些年你和他还有别的过节。”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可旧话重提,沈校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用来重复:“不要听贺北安对咱们父女挑拨离间。”
“他挑拨离间?既然您这么后悔,那您现在为什么不承认我?”沈芷不愿意追问这件事,除了证明他的父亲以前对她的不在意,证明不了其他,她的伤口不太允许她笑,所以她挤出的笑不太好看,“毕竟您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存压力。不要说您不承认是为了维护贺老三的名誉。”
沈校长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政策,虽然现在放开了二胎,要是被组织知道了,我也是要受处分的,老二你想想,是现在的我对你有好处,还是一个削去职位连退休金都可能没有的老人对你有好处,我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以后你的养老负担也没那么重。”
“您怎样都好,我希望您不要再来了。我之前花您的钱,我会按照通胀之后的数额还给您,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有联系了。”
她难过的,并不只是她的父亲不认她。在她年少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有人嘲笑她没父亲,她说才不是,她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都高都帅气,沈校长来乡下看爷爷顺便看她,她软磨硬泡终于让她的爸爸随她去小卖部买棒棒糖,小卖部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她想在这段距离里展示她的父亲,她拉着沈校长的手走在街上,真有人过来问她牵着的是不是她爸爸,沈芷她扬起了头,刚要向另一个孩子介绍,结果沈校长拉走了沈芷,又叮嘱她不要对别人乱说。为了奖励她不乱说话,沈校长给她买了一袋棒棒糖,什么口味的都有。为了这袋棒棒糖,沈芷又成了一个说谎虚荣没爸爸的孩子。
他甚至没有耐心跟她解释他俩为什么要伪装,只是粗暴地告诉沈芷不要在外人面前说他。沈校长为此还指责过金美花,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沈芷她是捡来的,现在给他制造了多大麻烦。这责备是很委婉的,因为他还要金美花继续抚养沈芷。不过最让沈芷伤心的不是不承认她,即使是他俩独处的时候,她也感到了父亲对她的嫌弃,那些嫌弃她当时没发觉,是后来回到桉城,和沈芸对比出来的。
“沈芷,就算我以前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我现在补偿不可以吗?”沈校长引用了近来很时髦的一句话,“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
“您对沈芸,那才是第一次当父亲。您不需要补偿我,只需要远离我。您可能不知道,您现在对我的关心对我是种负担。”沈芷上大学后,沈校爱上书屋校看她,在沈芷的学校,没人认得他,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沈芷的父亲。沈芷还有室友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父亲,永远带着笑,每年会寄好几箱番石榴给沈芷,足够她们宿舍的人吃整整一个星期。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想过不计前嫌,珍惜现在,可她以前某个阶段特别需要的东西到了另一个时间段,就是不需要了。
“老二,你以为这些年我和你母亲过得很容易?”
沈芷截断了沈校长的话,她受够了沈校长的辩解,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这么不得已当然是因为她身份的不合法,她的爸妈不欢迎她,就连法律政策也不欢迎她。
“您不要再联系我了。”沈芷继续说,“您如果再来找我,别怨我去举报您。”
沈芷昨天刚做完手术,她的气力不允许她说那么多话,说完她就闭上眼睛,等着她的父亲离开。
后来她被人握住了手,那手她很熟悉,是贺北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