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公主府。
出嫁后, 赵令柔依旧大半时间住在宫中。一来为了方便处理政事,二来也方便服侍陪伴父皇母后。
因近来尤其事多,她本和驸马卫怀远说好, 要在宫中呆上月余,可前些日却又匆匆赶回来。
过几日便是冬至, 不仅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宫里也是格外重视, 每年都要在长乐殿设午宴,款待文武大臣及眷属。
大臣们自然是按品秩和惯例来宫赴宴,但各位诰命、闺秀, 还有一些不因夫君、凭着自身声名操行而受邀的女子, 则要由宫里投寄宴请花笺的。
此刻赵令柔正端坐书房, 翻着随行女官捧上的花笺盒子。
“这份, ”她秀指夹起一张,吩咐道,“加上几句, 叫陆二小姐带上陆将军的娇妾一起过来, 热闹热闹。另外再附上一张, 单独写给这小妾,她叫阮明姝。”
一旁侯立着的女官立刻领命。
“公主。”赵令柔的乳母嬷嬷匆匆走了进来。
“母后来了?”赵令柔问。
“是, 公主快去迎吧。”嬷嬷这样说道。
*
一盆冷水浇顶, 昏迷中的陶孟章瞬间惊醒。
他被绑在囚架上,脑子还晕沉沉得发痛, 迷迷糊糊的视线中, 竟得见那张落别多年的熟悉面容。
仿佛时光倒流, 他回到了三十年前初遇的那个瞬间。
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忐忑下山, 便遇上了命中的劫数。
“叶、叶小姐......”他在恍惚中呢喃着。
这个称呼,叫叶皇后满是恨意的狠决面容染上嘲弄之色。
她动了动下巴,立刻便有一个嬷嬷走到陶孟章身前,啪啪甩了他两个耳光,抽得他嘴角磕出血来。
陶孟章这才清醒,挡在眼帘上的水流也被甩开,视线得以恢复正常。
他挣扎着晃动身子,却发现四肢皆被镣铐铁索栓在铁架上,动弹不得。
“叶献则!”他急急吼着,“你捉我作甚,我对你仁至义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仁至义尽?”叶皇后瞬间失控,猛然上前拿起太监手上的鞭子,狠狠抽向陶孟章。
“啊!毒、毒妇!啊——”陶孟章惨叫不已。
“母后!”赵令柔本无动于衷,任母亲发泄怒火与恨意,但见那体虚的胖子被抽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一时担心话还没问出来先把人抽死了,便走过去劝住了近乎疯狂的叶皇后。
“你......定遭......”陶孟章上了年纪,加上多年自暴自弃、耽于口腹之欲,当年的清瘦公子已经成了个白胖面善的中年男人。
教叶皇后十几鞭子抽下去,已说不出话来。
赵令柔轻轻将母亲扶至身后,傲慢道:“国师大人,经年久别,您还记得我么?当年你曾教过我观星望气,论理,我还要叫你一声师父。”
陶孟章费力望了望她,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啊,小柔公主啊......”
赵令柔斜眯了他一下,负手冷然道:“念在你为叶家、为大周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只要你将施在我母后身上的邪术去了,我可以保证,饶你不死。”
“邪术......你们在说什么......”冷水流下,渗进鞭子抽出的血口中,陶孟章疼得直哆嗦。
赵令柔秀眉一皱,面色凝上寒冰,她刚要说话,却见她母后已经揪着陶孟章的衣领,牙咬切齿道:“还在装?你这个狗彘不如的贱民!你以为本宫查不出来?什么镇魂凝神香,害得我这般!”
叶皇后俨然失控,也不顾什么威仪礼教,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子,露出红疮密布的胸口。
疮口中心凸起一个个渗着黄水的泡子,密密麻麻,狰狞可怖。先前涂布上的白色膏药已经被融化,整个伤处糜烂不堪。
陶孟章瞪目欲裂,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不似作伪,恰恰印了赵令柔心底的担忧:若母后的怪病不是国师施的术,那该怎么办呢?
赵令柔分神的这会功夫,叶皇后将她尖长的指甲深深剜入昔日爱慕者的伤口之中。
陶孟章痛极长呼,笑声狂哀:“你这是报应!报应!碧梧宫的冤魂在看着你呢!叶献则!她们在看着你呢!”
“碧梧宫”三字一出,叶皇后如被鬼魅缠身般,惶然后退,紧张地四处张望:“不不,你胡说,不关我的事!那贱人是自杀的,她的女儿被烧死,也不是我放的火!”
“哈哈哈哈哈,她们看着你,要报仇呢!”陶孟章依旧狂笑不已,眼角都渗出泪来。
赵令柔握住母亲的手,将人安抚住。
她转过身看陶孟章,面有不屑,笑道:“冤魂?呵,做人的时候都斗不过我们,死了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有几个算几个,尽管来吧。本公主无论做人做鬼,都叫她们乞命求饶!”
赵令柔这话一出,叶皇后也镇静下来。她阴沉沉一笑,对陶孟章道:“既然国师大人现在不想说,那就改日吧。来人,先服侍国师大人用药。”
*
阮明姝将手中的浅色花笺又细细看了一遍,眉间若蹙,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坐着陆有容,正饶有兴趣地看那素雅方盒中装的四色花样糕点,啧啧称叹。
“凳子上有钉子?”半响,陆有容抬头问。
阮明姝被打断思绪,这才回过神,迷惑道:“啊?”
“坐啊!”陆有容没好气道。
阮明姝有些摸清这位小姐的脾气了,闻言也不生气,只浅浅笑了下:“谢谢二小姐。”
这才款款坐下。
昨日是成衣铺新店开张的日子,诸多考虑,阮明姝并未过去露面。
今天一早,阮明蕙便来陆府拜访,将大小事项一一同她说了。
阮明姝见诸事顺利,也放下心来,又同阮明蕙叙了会家常,才亲自将人送至陆府大门前。
阮明蕙这次来,还带了几盒糕点。
原来是先前阮明姝说,铺子二楼要设上雅间,供贵客们茶歇。既是相谈小憩之所,自然要供些茶点。
粗制便宜的,入不了贵妇小姐们的眼,反而降铺子档次,但若要去太白楼之类的酒家定做,一来为了新鲜得一日跑好几回,二来花销不少。
阮明蕙想了想,索性自己学着做了些。
昨日见来客尝过后称赞纷纷,她便多备了几盒带来。一份给老太太,一份给陆将军,一份给陆小姐,还有一份给阮明姝。
阮明姝想着陆有容虽有些傲慢难相处,但心地不坏,帮过她数次,店铺开张,还特意派人送了贺礼过去撑场子。而且以后周氏刁难,说不准她还要和陆有容统一战线。
于是便趁着机会,亲自将糕点给陆有容送来。
“这些都是你妹妹亲手做的?”陆有容将盒子里晶莹可爱的糕团看了又看,还是舍不得下口。
“是的。”阮明姝笑笑,心思却还是被那宫里来的请柬牵绊住。
冬至宫宴,皇后为什么要邀请她呢?这样的场合,哪有小妾去的道理。难道是盛意公主的意思,她......又是何意呢?
“她这手也太巧了吧!又会做衣服,又会做好吃的!”陆有容赞不绝口,一抬头见阮明姝若有所思的模样,才想起自己方才递过去的花笺。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呗,有什么好纠结的?”她不以为意道。
阮明姝想了想,回道:“我自然是不想去的,不过......还是要问问将军的意思。”
陆有容听了,觉得阮明姝是将自己哥哥放在心上了,于是十分满意,语气也好了许多:“那你晚间问问,去或不去,明日都告诉我一声。”
*
陆君潜晚间来的时候,尚披着披风,竟是一回府就来阮明姝这了,没先去自己院子。
阮明姝正散了发髻,坐在镜前梳理,听到外间柳芽通报,忙起身迎了过去。
她顺手接过陆君潜解下的披风。
衣料被霜露打得半湿,又沉又冷,阮明姝便知道他又赶了不近的路。
也不知每日怎么就这么忙,不是手下很多人么?阮明姝心道,但旋即又想,自己开着一个小小的铺子,五六个人帮忙,她也要劳心劳力,更何况陆君潜呢?
一时竟有些心疼眼前的男人。
陆君潜见她接得顺手,还细心将披风展开,挂在花梨架上晾着,便嘉奖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阮明姝被拍得一个踉跄,真心想知道他到底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陆君潜换了双干燥舒适的短靴,随口问阮明姝:“今日干什么了?”
阮明姝想了想,回道:“早上我妹妹过来看我,陪我坐了一会儿。下午二小姐那走了一趟,晚间在老太太那吃了饭。其余便没什么事了,怪无聊的......”
说完偷偷去看陆君潜反应,祈祷着他能通情达理地对她说:无聊就出府看看,回回娘家。
结果自然是没有。
陆君潜朝她招招手,阮明姝慢腾腾走到他身边。
陆君潜拉过她的手,阮明姝不解的望着他,刚想开口问他要作甚,陆君潜轻轻用力,她便如风筝般摇晃着跌坐在他怀里。
“你、你干嘛啊......”阮明姝羞窘道,挣扎着想站起来。
她那点力气,对陆君潜来说,就像是欲拒还迎。
“你最好不要乱蹭。”陆君潜警告道,说罢用腰腹向前顶了她一下。
阮明姝吓得停下推搡,只气恼地用粉拳捶了他数下。
陆君潜捉住她白嫩软绵的手,像小孩子玩泥巴似的,又揉又捏。
“疼啊。”直到阮明姝皱起眉头抱怨,才未尽兴般放下。
“无聊?”他靠在阮明姝耳边,滚烫的气息扑打在阮明姝的耳侧。
阮明姝紧张极了,身体活像一张绷紧的弓。
她战战兢兢道:“白天没事干,无聊。”生怕陆君潜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琴棋书画,还怕消磨不了时间?”陆君潜问。
“不会弹琴,没人下棋,没带书来,不想画画。”阮明姝说得理直气壮。
陆君潜惩罚似地咬了咬她的小耳垂:“琴不会可以学,下棋可以找有容鲤儿二嫂,府里多的是书,画画总有想画的时候。”
阮明姝被他圈在怀里,稳稳抱着,恍惚中有种自己被格外珍视爱护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只是错觉,但此刻却给了她十足的鼓励。
那些不能对他人道的心思燎原般热烈起来。
她扣着陆君潜衣襟上的绣纹:“琴你教我,下棋你陪我,书我要看你屋里的,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若是以前,不必太久远,就是几个月前,有人敢对陆君潜提这样的要求,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撒娇还是魅惑,他能直接把对方的头给揪下来。
可此刻的他,只轻轻皱了皱眉,退让般说道:“琴我也弹得不好,你若想学笛子,倒可以一教。临湖的那间书房,我在家时准你进出。后面园子里有藏书楼,随时可以去。至于下棋......”
陆君潜笑了下:“要看你棋艺如何,可以先让你三子。”
这样的回答,对陆君潜来说,已是温柔耐心到极致了。
阮明姝也终于展颜一笑。
这一笑,与以往截然不同,是全然的真心,十足的得意,容颜昳丽,动人心魄。
笑得陆君潜想要吻她,很想。
可阮明姝正高兴得很,得意得很,她坐在陆君潜怀里,轻微挣扎着晃了晃两只纤足,双手推着陆君潜的肩,叫他正经起来同她说话。
“说话算话,我要学吹笛子,将军教我吧!”她试图晃动陆君潜的肩,结果发现对方纹丝不动后,立刻改为给他捏肩。
阮明姝也不管自个儿是不是过于狗腿了,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学样器乐,丝竹管弦皆可。
小时候家穷,四周邻居也穷,每天只想着吃饱肚子穿得暖和舒服便好,后来来了京城,渐渐有些钱了,她是真心羡慕会抚琴吹箫的女郎。
老太太给她屋里放了一把古琴并一把胡琴,她闲时也想学一学,可是没人教,她又不好意思自己瞎弹。
现在陆君潜说可以教她吹笛子,简直太好了。
她不太懂,只觉得笛子看起来简单应该学得快,听起来又好听,合适得不得了。
“我是不是要买把笛子,要买什么样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陆君潜头一次觉得,他这小妾,话一点儿也不少。
“我书房那根送你,改天你去拿。”陆君潜说。
“真的?”阮明姝惊喜道,陆君潜今天怎么对她这么好!
陆君潜在她额头上弹了下:“真的,你没做梦。”
“那别改天了,咱们现在就去吧?”阮明姝说着就要站起来。
陆君潜觉得他抱着阮明姝,就像在怀里揽了一条蹦跶着的滑不溜秋的鱼。
因为是条美人鱼,他便舍不得太用力,只好放任阮明姝从他腿上离开。
“太晚了,明天吧。”陆君潜懒懒道。
阮明姝一听,眼神立刻哀怨起来,粉腮气鼓鼓的:“我就知道......”
“嗯?知道什么?”陆君潜问。
“将军对我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她说着,用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针尖大吧。”
“你胡闹什么。”陆君潜蹙眉道。
他只不过些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但叫阮明姝瞧见了,那便是他撕破伪装,露出原形。
“是奴婢不知分寸,不会看将军脸色,奴婢......”
阮明姝还想继续说,但陆君潜大手一抬:“打住。”
阮明姝很听话地打住了,但同时也扭过头,置气般不看他。
陆君潜脑壳发痛,对外间丫鬟道:“叫榕桂把笛匣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