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车队缓缓停下。
“到了。”陆君潜勒马, 对车内阮明姝说。
阮明姝撩开车帘,云拂扶她下了马。
“来。”陆君潜捉着她的手道,又转身命随从们, “你们留在这修整。”
阮明姝并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她坐在马车里, 只能分辨出他们自水月庵出来, 又往西走了一大段上坡的路,现下应在西郊群峦的某道山岭。
她也不多问, 只随着陆君潜脚步。
没多时,两人便走到一处向下的缓坡。
陆君潜抬腿便要下去,阮明姝却有点害怕。这坡虽不陡, 却是极长极深,尽头之处便是山涧幽谷。
“要我背你?”陆君潜体贴问。
“不用。”阮明姝嘟囔道, 提着裙裾小心跟在他后面下去了。
“就是这儿。”陆君潜停下脚步,语气突然兴奋起来。
阮明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山坡处天然一处凹陷,像是特意开凿出来的屋子般。
“你之前来过这里?”阮明姝好奇地问。
“小时候来过许多次,”陆君潜边说便拉着她往那凹陷的开阔洞穴里走, “是月河先发现的,后来我们几个寻着机会便来此处看牧人放羊。”
“......月河, 是你的玩伴么?”阮明姝听这名字秀气,像是小姑娘, 便多嘴问了一句。也许又是某位小公主小郡主吧,阮明姝这样想着,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吃味了。
“是我最好的兄弟。”陆君潜像是回忆起旧事, 神色柔软眷恋。
阮明姝愣了一下, 随即失笑:“将军这样说, 若叫裴大人听了,不知是否会伤心。”
“也许不会。”陆君潜竟也笑了,“月河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啊。”阮明姝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坊间闲谈中,裴星洲确实有位兄长的。不过她对这些事向来不关心,因而并不记得名字。
“坐一会吧,太阳就快落山了。”陆君潜将披风脱下,覆在裸.露的岩面上。
阮明姝为他的体贴道谢,腰身娇柔,款款坐下。她怕坐姿不雅,便将两条纤腿紧紧合着,用裙子拢上。
“做那么远干甚?过来。”陆君潜不满道。他曲着一条腿,另一条则闲适伸展,大喇喇坐着,模样潇洒又舒服。
阮明姝望向他,秀眉一蹙:“将军为何不自己坐近点?”
陆君潜一窒:“.......”
不是我先坐下,你才坐的么?
“妾身裙子长,不想动了。”阮明姝理直气壮得很,还歪头朝陆君潜挑了挑眉。
片刻之后,陆君潜低骂一声,自个儿挪到阮明姝身边坐下了。
阮明姝忍住不掩嘴,想遮住嘴角得意的弧度。
自然逃不过陆君潜的法眼,于是他便有点后悔,他又觉得自个儿太惯着这女人了。
不过,阮明姝没给他机会找补。
“车里坐久了,妾身有点累,能靠着将军么?”她将柔软的身子倚在陆君潜坚硬的臂膀上,仰着脸小声问。
陆君潜瞬间舒坦了——
哼,她黏我黏得紧,离不开我,我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准你靠一会。”他故作矜持道。
阮明姝忍住笑意,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陆君潜则悄悄伸出手臂,环在她背后。
此时,暮色渐起,落日浑圆,天际尽头灼烧着烈烈云霞。
对面群山正是向阳的一面,层叠重压的黄叶并未凋零,渐渐被赤色的夕阳染成金红的长河,沿着山峦的走向奔流......
陆君潜默然望着天际出神。
阮明姝不想打扰他,但过了许久,陆君潜动也不动,初时温柔欢欣的神色渐渐被冷凝狠厉取代。
她不由有些心慌:
他在想什么呢?
阮明姝不喜欢这样的陆君潜,她无从知晓,也无法触及。
“裴大人的哥哥在外为官么?”纠结许久,她随意挑了个话头,想唤陆君潜看看她。
陆君潜像被惊醒般,回过神来。
断肢腥血隐去,厮杀惨叫消失.....
眼前只有阮明姝的绝色娇颜,她仰头凝眉望着他,明眸满是担忧。
陆君潜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心渐渐松下。
只是国仇家恨、腥风血雨......一切一切,远远没有偃息。
“七年前北狄偷袭马城要隘,”陆君潜只觉嘴里发苦,“月河他死守十日,最后以身殉国。”
阮明姝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我......”她惭愧极了,一位为国捐躯的将军,她竟一无所知。
“不怪你。”陆君潜平静道。那几年,因党派争斗而枉死的良将猛士不知凡几,死后还要被安上“御寇失职”的罪名。裴月河出身显贵,待遇好些,但也没到朝廷自打自脸,褒奖追悼的程度。
阮明姝内疚又伤感,不想再说话了。
倒是陆君潜,摸着她的头,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座山再往前,就是荷戟关,我就是从那出关北上的。起初,父亲不愿我为朝廷卖命,只给了我五万人。他料得没错,是我太天真。到北狄杀过黄河,朝廷还是没将承诺的粮草给我。”
阮明姝心头沉重,觉得自个儿无知又浅薄,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在前线苦战,传信给皇帝,既然他的兵迟迟不来支援,那就守好东路,激励臣民御敌。”陆君潜顿了顿,露出讥讽的笑容,“结果三日后,他就弃宫南逃了。”
他说的与父亲阮文举所言截然不同,可阮明姝信他。
“那时我想,此番若是战死,下去倒也不愧对任何人,只是对不住我父亲,还有从秦州随我而来的弟兄。但若能驱逐贼虏而还,我定要斩下狗皇帝和叶后的头颅,悬之北门。”
阮明姝没有说话。后来的结果,世人皆知。定西王到底舍不得儿子,决战之日倾力相援,北狄数战不利,仓皇撤军,而陆君潜成了趁国之危图谋篡位的权奸。
“吓到你了。”陆君潜抚了抚额,有些懊恼道。
阮明姝摇摇头,握着他的手,坚定道:“会的,你可以的。”
陆君潜突然反手握住她,力气大得吓人,阮明姝虽然吃痛,但却忍着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君潜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而捏着她的小耳坠问:“你爹和你娘,你更喜欢哪个?”
阮明姝狐疑望着她,不知他怎么突然想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她回答得倒毫不犹豫:“我娘。”
说罢,不由对爹爹产生那么一丢丢歉意。当然,这一点点歉意是不足以动摇她心中答案的。
“你为什么这么问?”阮明姝好奇道,末了突然想到什么事情般,不安地坐直了身体。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世间是否只有我一个小孩如此偏心。”
“偏心?”阮明姝想了想,“我倒是觉得,世间上没有不偏心的人,父母是这样,小孩子也是这样。”
“你定是喜欢王爷多一些。”她随即笑着说。
“嗯。”陆君潜望了望山谷中飞掠而起的苍鹰。
“这也正常,夫人她毕竟.......”阮明姝忙止住话,不敢再说下去。
和陆君潜在一起时,她格外赞同“言多必失”这句话。近来她太没顾忌了,说话全然不过脑子,这很可怕,也很危险。
未料陆君潜摇摇头:“不是的,她没疯之前,我便是这么偏心。小时候我和她留在京城,父亲南征北战,很少能来看我们一次。到后来,秦州和朝廷交恶,他甚至不再管我们。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父亲。”
阮明姝听得眉头直皱。
“有一天,娘亲哭着过来找我。她说父亲抛弃我们,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孩子。她让我写信给父亲,逼他来京城。”
“.......你是不是没答应?”阮明姝小心翼翼问道。
“是啊。我那时快十岁了,周围人皆夸我早慧,我却觉得自己蠢笨至极,竟在母亲最伤心的时候对她怒言相向。”
“明明是王爷不好,你怎么反倒说夫人!” 阮明姝疑惑又是生气。从陆君潜说他爹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开始,她便不自觉地偏向陆夫人了。
“哪有这么简单。”陆君潜弹了弹她脑门,“我母亲是宗室之女,当年老皇帝为了笼络我父亲,强行给他们赐婚。我自出生,十岁之前都没离开过京城,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像人质一样。”阮明姝立刻就明白了。
“就是人质。”陆君潜道,“我想父亲定然是为了保护我和母亲,才故意纳妾,盛宠那位姨娘。可我娘并不相信,我那时又气她事事以赵家为先,便说了许多重话。”
“她对我说,爹和娘只能选一个。我要么改姓,不认我爹,要么她就当没我这个孩子。”陆君潜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也是蠢犟如驴,知道她在说气话,还要顶撞她。”
“你说了什么呀?”阮明姝问。
“大概就是我姓陆,不姓赵,诸如此类的吧。”陆君潜叹了口气。
“那夫人确实该生气。”阮明姝中肯评论。
“嗯,她打了我一巴掌,哭着走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我。”陆君潜记忆犹新。
“可她现在老打你。”阮明姝郁闷道。
“她向来爱生气,我想,过段日子等她冷静下来,再去向她请罪好了。却没想到她痛失至亲后,又卷入宫闱争斗。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神智失常,言语无端了。”
*
红日如轮,最终消失无迹。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阮明姝想催促陆君潜赶紧下山赶路,夜间走山道太危险了。
她转过头,望向翘腿躺着的陆君潜。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双臂枕在脑后,一点儿正经样子都没有。
“.......我这是喜欢上了个市井流氓么?”阮明姝扶额。
“起来了!”她晃了晃陆君潜的胳膊。
“落日不好看么?”陆君潜扭过脸看她。
“好看,很好看。”她如实道,“但现在看完了,天黑了,咱们快些下山吧。”
“急什么......”陆君潜这样说着,但还是被她拉着,起了身。
“你屋里那张画,”阮明姝突然问,“放牛娃观落日那张,是你自己画的吧。”
陆君潜有些惊讶,又很高兴的模样:“哦,你瞻仰过鄙人大作了?传神写意,字画俱佳吧。”
“我替你臊得慌!”阮明姝想着那粗犷的笔法,禁不住笑了。
陆君潜听了便捉住她,要揉弄她的脸。
阮明姝忙撒娇告饶,他才收了手。
“你又喜欢看人放羊,又想学牧童骑牛......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否愿意生在寻常人家,朝作夕卧,只娶一位妻子......”阮明姝低着头,轻声问。
陆君潜想了想,回道:“不愿意。”
“哦。”
“寻常百姓之苦更甚。片刻闲暇无忧,一生劳苦低微。天灾人祸,横征暴敛,十个皇帝,九个无能......”
他还在认真说着,阮明姝已经甩下他往外走了。
*
马车哒哒跑着,阮明姝中午没能小憩,此刻有些困乏,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正昏昏欲睡时,马车骤停,车外一片寂静。
“别怕,呆在车里不要出来。”窗外响起陆君潜的声音。
阮明姝陡然清醒,心脏狂跳起来。
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风摇山林,音浪阵阵。
“铿——”的一声,像是利刃挑落飞剑,
紧接着,搏斗厮杀之声忽起。
阮明姝头一回碰上这般状况,胆颤心惊,手中帕子要被她攥碎了。
她努力分辨着外面的嘈杂之声,想听出战况如何,陆君潜有没有危险。只可惜一片混乱,陆君潜也不说话。
“嗖”地一声爆鸣,像是烟花裂于高空,不知是哪一方发的讯号。
尔后惨叫接连,兵戈之声渐止。
“没事了。”陆君潜沉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阮明姝松了口气,四肢发软靠在车壁,依然心惊不已。
她想撩开帘子看看,却被陆君潜在外面挡住了。
“别看。”陆君潜望着四周的鲜血与尸体,皱眉道,不想叫阮明姝看到这些脏东西。
“好,你没事吧?”车里面,阮明姝颤着嗓音问,显然是受了惊吓。
“我没事,乖,在车里呆着。”陆君潜安抚道。
阮明姝这才放心一些,顺从道:“好。”
“跑了一个。”她听到云拂语气凝重,向陆君潜禀告。
“有活的没有?”陆君潜压着隐隐的怒气,嘴角勾起冷笑。
阮明姝侧耳细听。
“都死了,舌下藏着药,咬碎毒发。”一个男声回道。
“把豢养死士的功夫用在练兵上,也不至于叫.....”陆君潜鄙夷的嘲讽蓦地止住,勃然色变。
岩后忽然射来一道飞镖,直直扎进拉车之马的后臀中。
枣粽马痛嘶一声,疯了般狂奔出去,驾车的小童被甩了下来。
那马失了神智,身后车厢狠狠撞在巨石上。
阮明姝尚未来得及反应,已从车门甩出,绣球般从山道上坠落深谷。
“将军.......”她绝望地喊了一声,闭上眼,等着粉身碎骨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