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猎场老板做了个梦。
梦里, 有个面容温和的青年。他微笑着，用他纤细灵巧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撕下了脸颊上的皮肤。
那层肉色的皮肤之下, 不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是银灰色的、精巧的机械骨骼。
那张脸只有一半是人类。另外半张却是金属熔铸而成的。青年眨了眨眼, 那只机械眼球也跟着无声地动作。他属于人类的半张脸上只有温柔和安静, 属于机械的那半张脸也呈现不出什么暴力和凶恶。
他只是静静地凑了上来，冰冷的眼像一面镜子，倒影出老板本人惊慌失措的影子。
猎场老板被迫近距离观察了那片薄薄的、白色的“皮肤”, 它垂落着, 与那只诡异的转动着的机械眼一起，让猎场老板险些发疯。他只觉得自己可怜的神经像是被一把锐利的锯子来回扯动着，下一秒就会断了。
而他面前的这个......怪物，却仿佛对此毫无所觉。
“怪物”偏要猎场老板看清他的脸。
“你是不是很怕我？”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猎场老板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给了什么回答。他终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似的，往身后无边的黑暗倒去。
恍如世界崩塌，恍如流水失重。
他醒来了。
＊
裘考特让人把老板送进了基地的医院里, 让人给他的后颈包上最好的治愈剂，一定要让他尽快醒过来。
这人昏迷前居然只提到了一盆花——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裘考特还是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林星缀那边。
林星缀用这个线索查了一遍缪南的个人资料，一无所获。倒是塞斯，在三天前，他的账户有了一大笔不明支出, 消费地点显示为“交易所”。
从既往的消费来看, 塞斯是个理性的、喜欢攒钱的普通人。他虽然在地下猎场做着高薪工作, 但不像某些侍者那样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最近一个月，他的生活支出甚至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好像他连饮用水都是蹭猎场的喝。
裘考特：“......”
裘考特：“我大概知道他花钱买了什么玩意儿了。”
一盆花。
大概率是永生花。因为活着的花朵几乎带不进深海基地里来。
在这个基地里, 珍珠、珊瑚乃至一般的宝石, 都没有花朵来的珍贵。因为那是只生长在陆地上的漂亮植物。
“你们说那个入侵者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要带走一盆花——难道他是觉得, 凭这盆花，他就能在深海基地里换取到足够的物资生存下去？”裘考特迟疑地问。
“人家是仿生人。”林星缀反驳他，“他又不需要像人一样消耗一日三餐，他需要补充的是能源。能源对于深海基地而言是最珍贵的，你觉得一盆花能顶什么用？”
事到如今，深海基地可能也要进行一场排查，林星缀也就不瞒着裘考特事情的真相了。
启明基地已经遭过一次难，伤亡惨重。深海基地这边恐怕也讨不了对方的手下留情。
“先别说这些了，当务之急是得先把他给逮住——我们该去哪里找他？”
这种换副皮囊比海蛇蜕皮还简单的怪物，一旦混入人群，还怎么捕捉？
就在他们商讨对策的时候，猎场内的排查也到了尾声。所有人的皮肤都被薅了一遍，薅到不少人呲牙咧嘴，他们也没再发现第二个仿生人。
——仿佛仿生人的入侵，只是一场谎言。
林星缀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一侧头，看到了他身边站着的姬云程。
姬云程转向他，眼睛是浓稠的枫糖浆的颜色。比耀目的浅金色要黯淡一些。
林星缀就猜到了，他的眼睛累了。
因为晶体受到过改造的原因，姬云程的眼睛远比他的身体要娇贵。但自从进入了深海基地，他们确实没能好好休息过一次。
“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林星缀轻声问他，“反正深海基地的人会处理这些事情的。”
姬上将好不容易离开了启明基地，不用事事挑大梁了，其实他应该抓紧空闲时间休息才对。
姬云程轻轻摇了摇头。
“我看着你。”他说，“否则我不安心。”
缩在墙角、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侍者：“......”
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个锃亮发光的灯泡。能照亮整个深海基地的那种。
林星缀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当他看清姬云程胸前那枚象征着地球的徽章之后，忽然又陷入了迷茫的沉默。
姬云程偏头问他，俊朗的面容上神色淡然：“你在想什么？”
林星缀撒了个慌。
他说：“没。我只是在想关于仿生人的事。上回仿生人入侵基地，为的是我们的航空舰‘盘.古’——”
忽然，林星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他抬头去看姬云程，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是和他一样的肯定。
“仿生人的入侵绝不会是毫无目的的。阿戈尔基地隐匿在海底这么多年，基地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就是——”
深海基地为了太空移民计划而建造的太空舰！
林星缀直呼自己是个蠢货，怎么连这最直接、最朴素的道理都能忘记。
“我们得赶紧通知撒姆尔，让他保持戒备，务必看守好深海基地的太空舰！”
由于身边有军部的人，他们很快得到了撒姆尔的联系方式。但奇怪的是，猎场的信号变得非常糟糕，连士兵们的终端都受到了影响，无数次联络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就在这时，他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惊天的爆炸声——基地主城的两端燃烧起了幽蓝色的焰火。混乱的水波由爆炸点开始，翻涌着向四面撞击，整个猎场似乎摇晃了一瞬间，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
海水倾轧着这座城市。让人有种下一刻海水就要破壁涌入的错觉。
“这是怎么回事——！”
水浪渐渐平息下来，他们才看清城区的现状。
分别在主城区两翼的建筑，科研部和指挥部，其连通着主城区的通道统统被炸毁。
这场爆炸也影响了这些建筑的稳定度。它们残破不堪，像是摇摇欲坠的玻璃球般脆弱。
“我靠——”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随后，猎场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某种沉闷的撞击声。
嘭，嘭。
人们惊恐地往透明的墙壁外望去——那是一只巨大的、血口番张的鲨鱼。它的鼻子无限贴近人们的视线，几排森森的牙齿，能像人类咬断牛的肌腱那样咬断人类的腰。
这条鲨鱼比姬云程他们之前对付的还要大。甚至大了不少。它通体银色，明显是由机械制造而成，但脑部的位置依旧装了类似电极的装置。它摇头曳尾，疯狂地撞击着猎场的透明墙体。
“这是什么玩意儿？”林星缀大声地问边上的棕皮青年——即裘考特的下属。不料对方看起来比他还崩溃。
“这是军部研制出来的狂鲨！”对方喊道，“是用来对付虫族的！”
好家伙。
之前那条鲨鱼，姬云程还能勉强出手打打。换成这一条，恐怕他也无能为力。
林星缀：“为什么你们基地的鲨鱼总是失控——控制它们的人呢？”
“军部有专人看管这些狂鲨。控制器都在他们手里！”
可是现在无论是军部还是指挥部......全都失联了！
“小心！”姬云程忽然扑过来，翻身把林星缀拉到了一边。原本安装在墙上的屏幕纷纷坠落下来，带起来不少闪烁的火花。
这可真是要命了！
林星缀被姬云程搂在怀里，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一道无形的力场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而去，它的痕迹透明似水波，逐渐吞没周围所有的造物。
给我......滚！
机械鲨鱼的动作一滞，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气泡里，疯狂地挣扎起来。它的鱼鳍仿佛被什么所束缚，无法动弹，但它也没有沉落下去，只能无力地搅动着虚空的海水，看起来十分诡异。
所有人惊恐而呆愣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远处逐渐聚集起了一团灰黑色的、云影一般的玩意儿——
那是一群真正的鲨鱼。
它们森寒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机械鲨，毫不犹豫地冲上来，对着它毫不留情地一阵撕咬！
机械鲨一开始还挣扎一下，但逐渐的，它就断了电似的缓缓沉了下去。
“......这什么情况？鲨鱼咬鲨鱼？”有人愣愣地说道。
而林星缀则抽了抽嘴角：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新技能还算是有点用处。
人们暂时脱离了危机。但刚才那样的机械鲨——明显不止一条。
它们围绕着指挥部和军部那两座建筑逡巡着，即使是真正的鲨鱼群也不敢轻易冲上去与它们一决高下。
这时，士兵们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他们集体收到了一则简短的讯息：
“用太空舰的启动程序，来换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