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十一
最终, 亚当还是一个人修好了他的清运车，然后开着车离开了这条街道。
姬云程看林星缀一直注视着亚当的背影，问道：“怎么, 对他很感兴趣？”
“嗯。”林星缀点了点头，“我有点想把他拆开, 看看他内部究竟是怎么设计的。”
姬云程：“......等有机会吧。”
林星缀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
只是，亚当的存在颇为怪异。
亚当看起来还有很大的升级余地——虽然他并不完美, 但也可以说是取得了一定研究成果的作品。这样的仿生人应该呆在实验室里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与提升，而不是量产一大批然后让他们统统出来干杂活。
这种感觉就像是磨砺一把绝世宝剑, 磨砺到一半决定拿它去砸核桃。既浪费资源，又糟蹋心血。
“现在我对这个基地越来越好奇了。”林星缀喃喃道, “希望缪南能顺利把事情摆平。”
此时，四周都是深沉的黑色, 估算一下，大概正值午夜。
“要回去睡个回笼觉么？”姬云程看了眼林星缀, 问道, “养精蓄锐, 也好等缪南的消息。”
“你去睡吧。”林星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心地问道, “话说你的眼睛, 还好吧？”
“我没问题。上次回基地，已经请人帮我调试过了。”姬云程低头握住他的手, 问道，“你现在饿了吗？”
算起来，从昨天下午开始, 他们就没有进食过。
林星缀知道姬云程随身带着一些资源, 但是肯定不多。于是他摇了摇头, 银白色的长发微微回荡出莹莹的弧度：“你不用考虑我。说实话，我就算几天不吃饭也不会饿出毛病来。你还是优先照顾你自己吧。”
说起来，他们从未经历过这么孤立无援加资源匮乏的境地。这种时候林星缀就无意继续扮“柔弱”来浪费本就有限的资源了。
“......困了就该休息，饿了就该进食。”姬云程却像是没听明白林星缀的话似的，“你该多相信我一些——即使在这里，我也会有办法让我们照常生存下去。”
“好。”最后，林星缀保证道，“我相信你。”
他们回房间睡完了后半夜。
事实证明，缪南没有辜负林星缀的期望。
第二天，床头的内嵌式电话就响了起来。在一楼看守旅馆的男人告诉他们，他们有访客到了。
“看来你们的运气还不错......你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男人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恭喜你们。”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林星缀：“......”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大叔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嘲讽？是他的错觉吗？
林星缀挂掉通讯，对姬云程说：“我们走吧。”
他们在这里暂住了一夜，没有带任何行李，甚至也没有创造任何垃圾，只是取用了一点盥洗室里的清水来洗了把脸。
等他们下了楼，再次见到了周人语和披着亚当壳子的缪南。
缪南还好，机械人本来也不会露出什么疲惫的神情，但周人语则是仰面躺在了角落的一张小小的沙发凳上，单手遮住了脸，整个人十分没精神。
“怎么回事？”林星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你该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他不是一夜没睡。”缪南轻轻哼了一声，他用“亚当”们通用的那张人间天使一般的脸孔表达对周人语的嘲讽，“他是睡了整整一晚上的高级休眠舱，现在还没缓过来罢了。”
“是我作死。”周人语轻飘飘地说道，“昨晚我打开了那个休眠舱的按摩模式，感觉浑身肌肉里积攒的压力都被揉出来了。到了今天早上，就有点使不上力气。”
“......估计是你把按摩力度调的太大了。”林星缀扶额，“那玩意儿是要根据体重和体格进行调节的。”
周人语喃喃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别理他了，他今天注定只能做个半废的人了。”缪南压低了声线，说道，“昨晚研究院已经通过了这个新项目的申请，你们俩的逮捕命令已经被撤销。周人语作为项目主导人为你们俩申请了地城的暂住资格，但他用的名字是你们的化名，记得别露馅。”
林星缀和姬云程都点了点头。
“你们今天下午需要前往研究院一起办理证件。我作为你们的向导，暂时没有别的任务。”缪南总结道，“但上午的时间大家都是自由的，可以趁现在去地城转转。”
周人语：“转什么？我现在只想去睡个回笼觉......”
姬云程：“我们最好进一步了解地城的整体布局和建筑结构。”方便他们规划行动和应对各种意外。
缪南看了眼姬云程，有种找到了战友的感觉：“附议。”
周人语：“......”所以，根本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林星缀有些同情地瞥了周人语一眼，说道：“我觉得，我们要不先去吃点早餐？”
十几分钟后。
缪南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一辆红色的三轮蹦蹦车，载着林星缀他们穿过或高或低的水泥建筑，在一条霓虹闪烁的小吃街前停下。
地城只有黑夜，但是灯光永远不会完全熄灭。几个规模不小的移动小吃摊拼接在一起，汇成一圈闪烁的光河，得给人一种店铺林立的错觉。
远看灯火辉煌，近看......平平无奇。
林星缀草草地扫了一眼，有卖面包的，有汉堡的，甚至还有卖类似串串小火锅的摊位。大部分摊位前站着的都是衣着灰暗的普通人。他们身为普通人类而非机械改造人的事实让林星缀略感安慰，但当林星缀看清他们身上的尘土和污渍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林星缀：“......”
缪南神色如常地问道：“你们想吃什么？”
同时，姬云程把视线落在了林星缀身上，仿佛也是在等他拿主意。
林星缀迟疑了片刻，示意周人语和他一起去逛逛。
周人语摆了摆手：“早餐我吃过了。”
“不是让你来吃东西的。”林星缀说道，“是让你来帮我们付账的。”
昨晚研究院已经通过了周人语的项目，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在物质方面亏待周人语。现在周人语账户上肯定已经不是空落落的了。
林星缀拽着周人语去一个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摊位上要了份牛奶和面包。
别看牛奶和面包平平无奇......它们的售价却几乎已经是整个市集里最贵的了。
但凡沾肉的，一盘的霓虹光牌子上就已经说明了这是“口感近乎完美的人造肉”。沾了新鲜蔬菜的，也是从“植蔬基因优化”项目成功后培育出来的、油亮得几乎发光的“新蔬菜”。这些东西虽然吃不死人，但是想想都觉得，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最朴实无华的谷物、奶制品等物，有些还保留着天然的性质，反倒是最昂贵、最珍稀的。
姬云程也要了份和林星缀一样的东西--他们两人一块儿坐在楼下路边的长椅上，食不知味地解决了一顿饭。
“这些东西......不是很新鲜。”林星缀把东西都吃光后，委婉地评论了一句。
周人语：“但还没到不能入口的程度吧。那吃了就不会有毛病的。”
林星缀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显得有些失落起来。
周人语：“......你怎么了？”
林星缀：“我想念启明基地的食堂了。”
姬云程忽然笑了起来。
周人语一头雾水：“你又笑什么？”
姬云程：“我知道他在伤心什么。他之前没能把我卡上的点数全刷光，现在想起来觉得可惜罢了。”
姬云程不愧是姬云程，一猜就中。林星缀确实是这样想的。
早知道离开启明基地就回不去了--他至少得再搓几顿大的吧？食堂里还有少数几道菜，他还没尝试过呢。
周人语听罢，眼角一直在抽搐。他似乎是想象不到，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还会有人追求纯粹的口腹之欲。但他不知道的是，“进食”对于林星缀而言不是必须的，但凡他选择主动进食，那基本都是为了享受美味--这是伴随了他一生的习惯，是无法动辄摆脱的。
所以，让林星缀将就着对付三餐，他倒还不至于委屈，但不开心是一定的。
“研究院伙食怎么样啊？”林星缀抬头问周人语道。
周人语：“......还不错。但基本也就这种水准。因为他们是免费供应食宿的。”
林星缀顿时觉得不太好了。
为了打住林星缀逐渐消沉的势头，缪南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城是个什么地方吧？上等人和下等人的生活是泾渭分明的。在研究院身居高位的学者们都能享受到比这好上几倍的待遇......”
上等人奢侈靡费，下等人惨遭剥削。
在机械浪潮的倾轧下，这是个写满了不公和残酷的世界--
林星缀：“所以，那些上等人能吃上真肉吗？”
缪南：“......”缪南的话噎在了喉咙里，表情微微扭曲。
“好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林星缀笑了一下，“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出这些机械科技的根源所在。”
“说起来，研究院是机械科技的掌握者。他们应该和聆神派有不小的渊源吧？”
“......什么，聆神派？”听到他们交谈的周人语忽然愣了愣神。
林星缀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么一行人似乎没有跟周人语解释过他们这一趟旅行的初衷。现在他们四舍五入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林星缀觉得，继续瞒着周人语，意义也不大。
显然，姬云程和缪南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要做共犯，那确实还是知根知底来的好一些。”缪南的的视线冷凝着，平静的神情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危险。
最后，开口解释的人是姬云程。
“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是沿着聆神派留下来的信息追查而来的。我们怀疑，聆神派利用这里的机械科技袭击了其他基地，包括启明和深海两大基地。”姬云程说道，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的一丝亮光似乎有种把人融化的力量，“地城里......有聆神派的老巢。而不幸的是，沟谷基地立场未明。所以，聆神派是否能与沟谷基地划上等号，是我们必然要确认的一点。”
“聆神派......”周人语再次低声念了一次这个名字，眼中苍茫的神情使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也就是说，到最后，你们很可能与整个地城为敌？”
“没错。”姬云程说，“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但无论如何，聆神派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周人语：“......”
周人语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这群人是靠着互相利用顺利进入了地城，周人语没有能力否决林星缀他们三个人的决意。于是他沉默了。
这些真相虽然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危险，让他有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惧。但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着，居然也没有出声反对，而是进一步试图了解更多的信息。
“你们说地城是聆神派的老巢？聆神派使用的机械科技应该是由研究院掌握的？”他有些着急地说道，“那事实还不够明显吗--聆神派肯定与研究院里的那群家伙是一伙儿的！难怪这些诡异的科技、残酷的制度能在地城顺利推行下去......还有什么能比利用信仰洗脑更加有效的？”
出乎林星缀意料的是，周人语也表达出了对研究院的反感。
他看起来没有被研究院那些可怕的科技造物所折服，也没有被昨晚那个带按摩功能的休眠舱给收买。提起研究院，他居然保持着一种愤慨的情绪。
这实在是难得。林星缀都不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些，就等我们进入研究院之后再慢慢调查吧。”林星缀说道。
然而，在下午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还要熬过一顿午饭。
林星缀：“......”
地城，真是一个容易给人带来痛苦的地方。
＊
研究院四楼。
伍利博士正坐在他的专属办公室里。
他的发尾泛着灰白色，但面目却很年轻。
这座办公室的墙被他漆成了他最爱的浅灰色，纯天然乌木制成的桌子上摆着他的办公设备以及一个嘎达作摆的节拍器。
滴答。滴答。随着声音的节奏，墙面上用全息投影设备制造出的一片晶莹的涟漪也在不断地涤荡着。
线条伴随着水光轻轻颤动，虚虚实实，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涟漪的中心会出现在哪里。
而伍利博士则双目紧闭着，两手摊在这片宽敞的桌面上，纤长的十指随着节拍器的滴答声不断舞动--像是在演奏了一首宏大、严密、却无声的钢琴曲。
忽然，他的门被敲响了。
伍利博士猛地皱起了眉，拎起一旁的节拍器向大门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节拍器撞在紧紧闭合的门上，登时四分五裂。
“别来烦我！”
门后的人却对这声巨响恍若未闻，似乎是已经习惯了：“很抱歉，打扰了您午休，博士--这周总共有三个项目通过了研究院的甄别。院长希望这次能由您来把关，决定吸纳哪些新人入教。”
门后的声音虽说恭敬，但相当平静。
伍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由于是来自于院长的命令，他不好直接发怒，但他明显还是不情愿的：“怎么又是我？研究院的其他人都死光了吗？筛查人选这种事也要我亲自去做？”
“这次上报的人里，有几个人的身份比较可疑。”对方说道，“院长的意思是，最好由您亲自出马，免得搞出大乱子。”
“可疑？”伍利博士笑了起来，唇角的弧度却越发扭曲，“既然可疑，那直接杀了不行吗？为什么还要费这些攻功夫？......好了，你滚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门那头的人遵从吩咐，安静地退下。
不能把那些人直接杀掉。
也就是说，有难得一见的“珍贵材料”送上门了。
伍利博士眼中嫌恶的神色根本遮掩不住。
那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去为研究院选拔人才，更像是奔赴一个腥臭的屠宰场。
但这些负面的、丑恶的情绪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很快，他又恢复了冷漠且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
墙上的水纹还在不断地波动着。
他从抽屉里摸了一支金笔出来，花了几秒钟瞄准，然后把那只沉重的笔往墙上一掷。
正中涟漪的中央。
流水般清澈而干净的琴音叮叮当当响起。几秒的悦耳颤音后，激昂的重音砸下来，抑扬顿挫。
像是表面无端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河流。
＊
下午两点，林星缀他们准时出现在了研究院的大门前。
缪南把他们送到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说道：“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进去，这样会显得很奇怪。我就在附近等你们--等你们走出研究院的大门，我会第一个看见的。”
说罢，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天真无邪的亚当一样，开着他的红色蹦蹦车离开了。
缪南走了，剩下几人走进了明亮的研究院大厅。林星缀和姬云程的视线都落在了周人语身上。
周人语：“怎么了？”
林星缀：“现在缪南不在了--不就得由你带路了吗？你昨天已经来过这里了。”
周人语“嘶”了一声，下意识眼珠子上翻，开始回忆昨天他们的行程。但是，他却发现，他虽然记得一些，但是并不完整。
“......我至少还记得咨询台的位置。”周人语悄悄松了口气，说道，“我们往这边走。”
咨询台上坐着的，是个和周人语一样穿着灰白外套的漂亮女士。她笑容和煦，问道：“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
“我们项目昨天已经审批下来了，今天我是来带我的两个助手进行信息登记......顺便注册一下暂住证件。”周人语解释道。
“好的，请您稍等。”
这位漂亮的女士眼睛都没眨一下，却凭空调出了记载着周人语信息的悬浮光屏。在做完信息核对后，女人给了周人语两张表，说道：“请在表格上填好基本信息--然后从这条通道左拐，坐电梯前往三楼的会议室。这次负责信息筛查和暂住证发放的是我们研究院德高望重的伍利博士。这说明研究院对您申报的项目非常重视。祝您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