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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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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惊动床上的李银航, 两人裹着一身寒气,重新钻进被窝。

南舟的身体在江舫的帮助下慢慢回暖。

然而,他的心情并不很好。

他在想谢相玉的话。

以前, 他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谢相玉却让他不得不想了。

如果……舫哥和银航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呢。

他们会很在意吗。

南舟翻了个身。

他不喜欢隐瞒。

之前,他是觉得没有必要说。

现在,他承认自己有点在意了。

只是关于自己的事情,南舟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黑暗中,江舫一直在注视着南舟的背影。

南舟显而易见的不开心着。

江舫大概能猜到缘由。

在长久的、温柔的注视后, 江舫无声深呼吸几下, 做足了心理建设后,抬起了手来。

——他松开了自己choker的链扣。

choker顺着他流线的肩颈滑落到枕头上, 银链发出细碎的响动,吸引了南舟的注意力。

南舟微微侧斜过身来:“还没睡吗?”

江舫低低笑了一声。

南舟:“……啊。我也是。”

江舫靠近了一些,温热的呼吸拂到了他的侧颈。

他含笑说:“睡不着的话, 我跟你讲个睡前故事吧。”

南舟翻过身来:“嗯。你……”

他突然发觉江舫的choker不在原位了。

窗外淡淡的月光淅淅沥沥地洒过江舫的身体, 将他颈部优美的线条和凝白的光泽烘托得格外鲜明。

堪称完美。

但在那完美之上,却落了几笔乌黑的阴霾。

江舫似乎没有读懂南舟眼中的疑问, 自顾自开始了他的故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江舫吗?”

南舟好奇地想去抚摸,却被江舫半路截住了手腕。

“……江是我母亲的姓。我父亲叫克鲁茨·蒙托洛卡。”

说着, 江舫拉着他的手腕,引导着他将食指落在他颈间的那片阴霾上。

江舫半闭着的眼睛在细微地发着颤, 另一只手拳心攥得发烫。

他强忍着内心的羞耻和掩盖住自己不完美的强烈冲动, 把颈侧完全展示给他, 由得南舟用指尖好奇地摩挲自己颈侧的刺青。

江舫努力平稳了情绪, 温声说:“他的名字缩写,是这样的。”

——K&M。

南舟用指尖感受着他颈部刺青, 和刺青掩藏下的淡红色伤疤。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柔软,但只有那处的皮肤,因为伤痕,摸起来是紧绷滞涩的。

江舫轻声说:“他去世很多年了。”

南舟按着他的刺青,轻轻揉着,想要替他缓解那种异样的紧绷感:“你把名字刻在这里,是很爱他吗?”

江舫:“是的,我很爱他。”

“……但是,我的那点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我的母亲。”

……

江舫的童年,是十分幸福的。

他早已淡忘了他父亲的职业,因为在他有限的记忆里,父亲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他们一家生活在基辅州的一处小教堂旁。

父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信仰。

他唯一的信仰,就是他的家庭。

父亲带他去世界邮票展,教他用简单的德语询问引导员关于他感兴趣的那张旧邮票的历史。

父亲会在下班后来小学接江舫放学,父子两个在街边分吃一个基辅肉饼后,拉钩不告诉母亲,再牵着手回家。

父亲喜欢冰球,母亲不答应给他买门票时,他就会小孩儿似的抱着母亲的手臂撒娇。

在江舫的印象里,父亲是丰富、生动、充满活力的乌克兰青年。

他温和,爽朗,总是喜欢大笑。

相比之下,江舫对母亲的童年印象就很单一。

他只记得她很美。

是所有人交口称赞的那种美。

还有,她非常非常爱父亲。

小时候的江舫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有一年情人节的早上,母亲因为迟迟没有听到父亲的“情人节快乐”而生了气,故意把碗碟声弄得很大。

本来想把告白留在晚上的克鲁茨先生提出了约会,却被气鼓鼓的母亲拒绝了。

克鲁茨先生走出厨房时,小儿子刚刚喝完麦片。

他抬起头来,小大人似的用乌克兰语问:“我们的天使生气了吗。”

克鲁茨先生:“好像是的。”

小儿子说:“100格里夫纳。我帮你把天使追回来。”

克鲁茨先生笑道:“哦,我听到什么了?这是一笔再好不过的交易了。”

小洛多卡先生,年仅八岁的江舫拍拍他的腰,转身回到房内,快速换上了一身小西服,取了一枝玫瑰花来,款款走进了厨房。

“年轻的美人啊。”他大声道,“请你买下我手里这枝花吧。”

江女士回过头来,看到儿子这副打扮,不禁莞尔:“小先生,请告诉我,我买下这枝花的理由是什么呢?”

江舫一本正经:“我可以拿到钱,交给我的父亲,这样他就能带您出去约会了。”

母亲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抬眼望向站在他身后、笑意满满的克鲁茨先生,面颊浮出一丝动人的酡红。

江舫曾在她眼中见过这世上最好的爱情的样子。

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畅想过,将来,如果他有了爱人,该怎样对待TA,怎样让TA每天都开心。

这种对于爱人的代称,也是父亲教给他的。

父亲告诉过他,不论和任何性别的爱情,都是爱神赐予的礼物。

对于礼物,就要大胆展示,不吝赞美,才不辜负。

江舫对这份礼物的向往,终结在了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本该是一场愉快的暑假亲子登山运动。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毁了它。

察觉到天象变化的克鲁茨先生在即将抵达山顶时提前察觉了异常。

经验丰富的前登山社社长急忙带着儿子从一条他走熟了的、最便捷的登山小道下山。

他担心雨势大了,今晚他们会回不了家,结婚后从未独自在家过夜的妻子会担心。

但克鲁茨先生对天气的预估出现了严重失误。

走到一半时,他们恰好撞上了瓢泼而降的雨势。

他一面鼓励因为登顶失败而心情低落的小江舫,一面用大半的雨具给他遮挡风雨,沿着湿泞的山路一路下行。

或许是因为太在意儿子,走在靠山渊一侧的克鲁茨先生踩中一滩烂糟糟的湿泥,脚底一滑。

他急忙伸脚踩中崖边的一块土地。

然而,经过雨水的大幅冲刷和常年的风蚀,这块土地早已松软异常。

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朝悬崖底部栽去!

小江舫心里猛然一空,下意识去抓父亲的手臂。

但他过于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父子两个,一道坠入深谷。

江舫的身体较小,崖边的藤蔓救了他一命。

但丛丛藤蔓没能挽救住他父亲急速下坠的身体。

江舫被吊在距离崖顶十来米的地方,身体整个悬空挂在百丈高崖之上。

他的脸颊被擦出血痕,胳膊、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挫伤,痛得根本动不了。

他也不敢动。

哪怕只是稍稍动一下,扎根在岩石中的藤蔓就扑簌簌地带下一大片泥土,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头发上。

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救援队在母亲报告失踪情况的三天-->>

后才到来。

江舫是靠吃植物的根茎、喝浑浊的雨水,给自己唱歌,才勉强捱过这地狱般的72个小时。

而父亲四分五裂的尸体,是在一个星期后,才从崖底被找到。

母亲哭得几乎要晕过去。

她拒绝履行任何手续,拒绝承认眼前了无生机的尸体是自己的丈夫。

最终,她尖叫着,被拉去打了一针安定。

江舫的眼泪几乎在悬崖边上流干了。

因此现在的他只是呆滞着,用打着绷带的手颤抖着签了尸体确认书。

但在夜半时分,被强烈的不安唤醒、来到浴室、看到吊在半空中的母亲时,江舫还是哭了。

他冲上去抱住母亲的脚,竭尽浑身的力气,把她往上举起。

江舫穷竭了全部的力气。

因为他还记得,就是因为自己没能拉住父亲,他就没有了父亲。

母亲打的是死结。

所幸,江舫这回的援救成功了。

母亲昏沉着躺在地上,呼吸声很轻,像是想让自己自行窒息死去。

江舫不敢哭得太大声,只是跪在母亲面前、捂住她喉头刺眼的绳索擦伤,肩膀一抽一抽,任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板上。

“别扔下我。”他轻声饮泣,“妈妈,别扔下我。”

母亲双眼空洞,看不见他。只喃喃念着父亲的名字。

失去所爱之人的江女士被抽离了魂魄。

她很快因为长期且无理由的旷工,被她工作的超市开除。

家里失去了唯一的进项。

而父亲生前是坚定的潇洒生活主义者,没有购置任何保险,手头只有一份存折。

——江舫的大学资金。

这些日子,医药费,以及雇佣搜救队的救援金,很快将这笔用于未来的资金挥霍一空。

江舫经过计算才发现,他的学费已经没有了。

而且,如果再没有收入的话,他们过不去乌克兰的这个冬天。

学是上不了了。

于是,12岁的江舫决定辍学,伪造了一份身份证明,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江舫想,他要陪着母亲度过这最难捱的一段时间。

等母亲振作起来之后,自己肯定还有上学的机会的。

可江舫想不到,母亲的爱情不是热烈,不是永恒。

而是溢出,是过剩,是永无休止的燃烧。

很快,她迷恋上了可以麻醉自己的一切东西。

烟,酒,违禁·药品。

江舫是在发现自己拿回家的钱始终没有一分钱被存入存折时,察觉到母亲的堕落的。

起初,他认真劝过母亲。

起初,母亲也是听得进劝的。

她痛哭失声,向江舫道歉,不停诉说自己对父亲的爱,说这种爱要把她折磨疯了,说她至今都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开。

江舫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掉眼泪。

结果,这种循环并没有终止。

母亲依旧在重复酗酒的生活。

糟糕的生活——痛苦的忏悔——倾诉她无休止的爱——继续沉溺。

在旷日持久的轮回中,江舫也慢慢掉不出眼泪来了。

他学会了藏钱。

但母亲也学会了偷。

他学会了将钱藏在外面,不拿回家来。

母亲则学会了赊账,放任讨债的人找上门来,逼得江舫不得不掏出钱包。

他们的日子,过得活像是彼此折磨,却又无法放开。

童年的那点温暖,江舫不舍得放。

父亲离开了,母亲变成这副样子,他又怎么能不管?

某一天。

因为他的脸蛋和笑容,江舫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小费,欢喜地拿回家去,却在刚一进门时,就踢倒了一个半空的酒瓶子。

洗碗池里的碗碟和着呕吐物,堆积如山。

母亲靠在沙发边上,将醒未醒,神思混沌。

江舫忍了忍,挽起袖子,走向了洗碗池。

然而,嗅着满屋浓烈的酒气,江舫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对母亲说:“妈妈,忘掉爸爸吧。”

“我不希望你被酒精伤害。……这个世界上,你不止拥有爸爸,还有我。”

“拜托你了。”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江舫低头继续洗刷碗筷,想留给母亲充足的时间思考。

然而,当他清洗完碗碟,擦尽手上的水珠,回过头去时,骇然发现——

母亲阴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手上提着一把还带着苹果过夜的汁液的水果刀。

母亲是个美人。

美人披头散发,仍然是美人。

然而,那天的母亲,状如女鬼。

她刺耳的尖叫,和抵在他脖子上的冷锐锋芒,成功造就了江舫今后岁月里的无数次噩梦。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为什么还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经忘掉他了?!”

“你给我记起来!记起来!”

她把儿子的头按在了案板上,抓着他的头发,用水果刀在他的侧颈上生生刻下了父亲的姓名缩写。

只要她稍微偏向一点点、或者下手再狠一点点,江舫或许就不用再看到这样的她了。

江舫静静伏在案板上,没有抵抗,像是在崖间等待着救援一样,等待着他的命运降临。

……可惜,并没有。

母亲扔下了沾着新鲜血液的水果刀,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神经质地房内来回奔走、踱步。

江舫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拉过厨房用纸,将被血沾染的锁骨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想,果然还是没有用的。

大约十分钟后,母亲竟然叼着一支烟走了过来,破天荒地领他出了门。

在附近的街区的背阴角落里,她找到了一间没有营业牌证的华人刺青店。

她把还在流血的江舫推了进去。

客人阴沉着的一张俏脸,和被她推在身前的狼狈的孩子,把正在抽烟的刺青师吓了一跳。

他问:“……客人,有什么需求吗?”

母亲拿烟的手哆嗦得厉害。

她一双殷红的唇嘘出雪白的烟雾,将自己的眼前笼上一层缭绕的雾障。

好像她这样就能彻底遮挡住自己的视线,看不见眼前江舫脖颈上的鲜血淋漓。

“他太想念他的父亲了。”

“把这个名字,给他做成刺青吧。”

因为没有牌照,这里并没有那么多忌讳和规矩,给钱就做。

刺青师见江舫没有表达异议,也不大好多问什么。

“脖子这边的神经很多。”他暗示道,“会很疼。”

见客人和孩子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开始默默地准备工具。

江舫躺在消毒过后的床上,对一针针刺进颈部的细刃毫无反应,好像是很钝感的样子。

刺青师轻声称赞他:“勇敢的孩子。”

江舫的长睫眨了一眨,整个人显得有点木然,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谢谢。”

那一天,正好是江舫的14岁生日。

几日后,他的颈部还束着绷带、在餐馆里端盘子时,被一家地下赌场的二老板相中。

两周的特训过后,江舫抚摸着眼角一滴粉色桃心形状的泪,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

兔女郎很为自己的作品满意:“怎么样,好看吧?”

江舫笑着回过头去,眼底的笑容真挚到有些虚伪:“好看。谢谢姐姐。”

在放弃用精神救赎母亲的打算后,江舫想,至少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他开始从夹缝里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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