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稍逊一筹
阮久太委屈了, 短短几日,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梁国那边, 也不知道鏖兀这边,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终于见到了从前的朋友们,可是朋友们也都狼狈不堪,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地狱逃回来的。
他抱着晏宁哭了好一阵子,晏宁拍着他的背, 温声温语地哄了他一会儿, 才把他给哄好。
阮久擦了擦眼睛, 站起来,又抹了抹晏宁的脸。
他来的时候在溪原洗过脸了,但是脸上被刀剑划伤的伤口被风一吹, 又裂开了, 鲜血和尘土混在一起,可怜极了。
阮久帮他把脸擦干净,又转头看看萧明渊和魏旭, 他们两个的状况也不是很好。
魏旭断了手, 还用树枝固定着,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萧明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左肩上还缠着绷带, 因为伤口裂开,鲜血已经洇透整个绷带, 洇透不太合身的半边衣裳。
阮久下意识又要用手擦眼睛, 被晏宁按住了。
他的手才摸过晏宁的脸, 脏兮兮的。
阮久回过神, 首先问道:“我家里没事吧?”
晏宁道:“没事, 你放心。”
阮久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也放了心,又轻声道:“先进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萧明渊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城墙阴影里的赫连诛,然后看向阮久、
阮久会意,小跑跑向赫连诛,牵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猪……”阮久望了望四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赫连诛。
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细作的身份,开始无时不刻地警告他,离赫连诛远一点,别和他套近乎。
阮久缩回手:“大……大王?能不能……”
赫连诛低头看他,又把他吓了一跳。
阮久自己知道,身为一个细作,赫连诛饶他一命,就算是天大的好处了,他不该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赫连诛怎么能察觉不到他的变化?
有些谨慎,还有些害怕。
赫连诛不悦地抿起唇角,看起来就像是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当然不是朝着阮久去的,可心虚的阮久当然不会这样想。
“要不我……”
赫连诛强硬地拉住他的手,要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衣袖上,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
阮久松了口气,随后赫连诛帮他把兜帽戴好,就牵着他回去了。
*
阮久在城门外等了萧明渊他们许久,回去随便吃了点东西,若不是乌兰说大夫还在给他们处理伤口,阮久当即就要过去找他们。
现在已经太晚了,阮久对上赫连诛漆黑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退回到床榻上了。
“那我还是先睡觉吧。”
赫连诛很不习惯这样的阮久,收敛了一身太阳般的光芒,像月光一样,柔和得温顺。
阮久背对着他,跪坐在榻上,开始铺床。
从前这是赫连诛做的事。
赫连诛看着阮久的背影,他匆匆跑来,也没带几件衣裳,穿的还是赫连诛的中衣,他一向这么瘦,穿着赫连诛的衣裳,松松垮垮的,眼看着就要从肩膀上滑下来。
赫连诛舔了舔后槽牙,一步跨上前,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从床榻上带起来。
阮久小小只的,有一瞬间都被他带得腾空起来了。
他回头去看赫连诛,眼中写满了惊慌。
很显然,他现在是细作,已经不怎么具备和赫连诛吵闹叫板的底气,更没有拒绝的选择。
赫连诛心中不喜,眼底神色也愈发阴森。
阮久哪里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到他了?
赫连诛盯了他好久,最后只是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他的肩上。
他说不出口,他一点都说不出口。
明明小的时候,对着阮久,喜欢和爱慕的话张口就来,每天都要说几句喜欢,才肯罢休。
没想到长大之后,反倒变得这样拘谨,阮久小心谨慎,他何尝不是?
而阮久抬起手,试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嘛,辜负了你的信任。
*
吹了蜡烛,赫连诛把阮久整个抱在怀里,躺在榻上。
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话,还是用行动表现出来更好一些。
安静又平和。
不知过了多久,阮久悄悄地睁开眼睛。
他实在是睡不着,等不到明天。他知道萧明渊他们肯定也没睡,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肯定还在商量对策。
阮久试着推了推赫连诛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前几下没能推动,后来终于推动了,又怕把赫连诛给吵醒,连忙抬头去看赫连诛。
所幸赫连诛还闭着眼睛,熟睡的模样。
阮久瞧着他,一开始有些愧疚,还有些小心翼翼,到后面盯得久了,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想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赫连诛的下巴,手指顺着赫连诛的下颌线往上滑,最后停在他的鬓角上。
阮久回过神,傻乎乎地用手指试了试他的呼吸。
他觉得自己能靠赫连诛的呼吸,判断出他有没有睡熟。
得出赫连诛已经睡熟的结论之后,阮久把他的手推开,从他怀里钻出来,把自己的枕头塞进他怀里。
他要绕过赫连诛,从榻尾下去,要走的时候,想了一下,按住赫连诛的脑袋,“啾”地亲了一口他的唇角。
做完这件事情,阮久高高兴兴地揉揉赫连诛的头发,就出去了。
怕吵醒赫连诛,他提着鞋子,赤着脚走到外间,才穿上鞋。
他就是控制不住,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来想,细作喜欢上自己的卧底对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卧底对象要喜欢上一个细作,那可真是太难了。
阮久穿上鞋,披上衣裳,端起烛台,准备出去看看萧明渊他们。
他没回头,门扇隔着,自然也看不见,赫连诛抱着手,靠在床榻上,微微勾起唇角的模样。
*
阮久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间,端着烛台,另一只手护着明明灭灭的烛光,快步穿过走廊,在萧明渊的房门前停下。
里边还亮着灯,他还没睡。
阮久刚要抬手敲门,便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
“为今之计,只有向鏖兀借兵,殿下出兵勤王,朝中应当还有支持太子和殿下的朝臣,也不算是师出无名。”这是晏宁的声音。
“我不……”
萧明渊还没开口,外边就传来了敲门声。
晏宁上前开了门,看见是阮久,便侧身让他进来。
阮久端着烛台进去,看了看几个朋友。
他们都收拾干净了,身上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好了。
魏旭伤得最厉害,吊着手躺在榻上。萧明渊架着脚坐在一边,他不太留意这些,只是随便动一动,肩上的伤口便又裂开了。
而晏宁算是文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被护着些,伤得也最轻。
阮久把烛台放在桌上,在小榻上坐下:“我特意偷跑出来见你们的,大梁究竟出什么事了?”
萧明渊很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父皇病重,三哥侍疾,挟持父皇谋反,一夜之间以父皇的名义,给几个兄弟都送了毒酒白绫。大哥派人护送我出城,独自留下周旋。”
“但是……”
倘若永安之中还在僵持,英王很难这样大肆追杀萧明渊。
永安城中,恐怕是凶多吉少。
阮久担忧道:“那我家里……”
“你哥本来想留下和我大哥一起的,但是被你爹派人来绑走了,我出城的时候,他也已经出城了。”
“那我爹我娘?”
“他们没事,三哥忌惮你,还忌惮阮家的财力,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对你家动手。”
阮久蹙眉:“但是,要是他登基了……”
“嗯。”萧明渊点头,“他登基之后,迟早会对阮家动手的,你也要早做打算。”
阮久抬眼:“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萧明渊不语,晏宁刚要说话,萧明渊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别过头去:“我不借。”
晏宁有些急了:“王爷来鏖兀不就是……”
“不是。”萧明渊腾地坐起来,“我不跟赫连诛借兵。”
晏宁低声骂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他朝阮久招了招手:“小久,你来。”
引得萧明渊不满:“站住,你别跟他说!”
晏宁懒得理他,把阮久拉到一边,低声同他商议:“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鏖兀大王那边……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
阮久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晏宁叹了口气:“英王有派人来过吗?”
阮久又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
他离开尚京两三日,有一段时间没和赫连诛待在一起,还有一段时间只顾着生病了,当然是不知道的。
他迟疑道:“应该是没有的,我回去……问问他。”
“不用。”晏宁摸摸他的脑袋。
他当然看得出来,阮久和赫连诛的关系好像有点僵,不是很好的样子。
阮久在这里做王后,大概也是如履薄冰,这件事情,阮久肯定开不了口,怎么能让他去问?
晏宁道:“既然是我们要借兵,那自然是我们去开口,你别掺和这件事情了,我们会处理好的。”
阮久道:“我也得回去一趟,还是一起回去好了。再过几天就是大王生辰了,再往后鏖兀可能忙得很,你们要借兵,还是要早些跟他提,我也能在边上说两句。”
晏宁却愈发压低了声音:“你和鏖兀大王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阮久垂眸,摇了摇头:“没有,一直都挺好的,只是最近有点事情。”
“你还是保全自己为上,阮家那边,你爹肯定有安排的,你不用太担心。”
晏宁话音刚落,萧明渊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把将阮久给拽走了。
“我说别跟他说了!”
阮久回头,还没说话,躺在榻上的魏旭便劝道:“诶,你们体谅一下我这个伤员好不好?要吵出去吵。”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晏宁过去照顾魏旭,要把他扶回自己房里。
萧明渊也回头看了一眼:“别挪来挪去的了,我去他房里睡。”
“好。”晏宁没有回头,“王爷慢走。”
萧明渊一只手端起烛台,一只手拽着阮久,把他给带出去。
两个人出了房门,并肩走在廊前。
阮久转头看去,问萧明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萧明渊停下脚步,同样转头看他:“阮久。”
他微微举起手里的烛台,将昏黄的烛光放在面前。
阮久抬眼:“嗯?”
“我是不是很没用?”
阮久不解。
“我以为父皇会明察一切,可是他没有,大哥已经把三哥六年前通敌谋反的事情都摆在父皇面前了,父皇还是轻轻放过了三哥。”
“大哥一直在苦苦支撑,可是大哥做不了皇帝,我以为父皇心里明白,可是他好像根本就不明白,只顾着玩弄权术。”
阮久抬起手,拍拍他的手臂:“你别这样想。”
“赫连诛就不是这样的,对吗?我在永安也知道,他十三岁就带兵平乱,弑兄杀叔,弑母平叛。”
“你不能跟他比,他不是人,他是……”阮久想了想,无奈道,“狼,头狼。”
萧明渊抿了抿唇角,没有再说话了,阮久再拍拍他:“你大哥还在永安城里等你呢,别胡思乱想了,我陪你一起回去就是了。”
萧明渊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阮久再宽慰他两句,便要回去了。
萧明渊喊住他,在他回头的时候,把烛台往前递了递:“你拿这个回去。”
阮久也不推辞,伸手就把烛台接过来了:“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倒不至于连这个都不认得。”
“嗯。”阮久同他道过别,就端着烛台绕过了走廊,灯影晃了一阵,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萧明渊抱着手,在夜色中行走。
顺着走廊走出不远,他就返身向回。
他推开房门:“晏宁,出来一下。”
*
阮久端着烛台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
房里没动静,他便以为赫连诛还睡着。
阮久在外间就吹了蜡烛,脱了鞋,把烛台放在外边,两只手提着鞋,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摸黑溜进去,把鞋子放好,然后爬上床榻。
谁知他还没爬进去,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使劲往里边一带,就被拉上去了。
阮久摔在柔软的被褥上,刚想说话,却发现赫连诛好像没醒。
总不会是在做梦吧?大概是习惯了,下意识就抓住他了。
阮久这样安慰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赫连诛怀里躺好,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赫连诛不□□分,压住他的双脚,再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阮久闭着眼睛,隐约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的低笑。他抬头去看赫连诛,见他没动,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重新闭上眼睛。
随后赫连诛又笑了一声,阮久再一次抬头看他,仍旧没看出什么不对。
最后赫连诛再笑了一下,阮久早有准备,抬手就捏住他的嘴。
“笑什么?不许笑!”
赫连诛像小狗一样轻轻咬住他的手指,磨了磨牙:“你去哪里了?”
反正也瞒不过他,阮久便实话实说了:“去找萧明渊他们了。”
“不是说明天再去吗?”
“我等不及。”
“有结果了?”
“嗯……”但是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后只道,“萧明渊会自己跟你说的。”
赫连诛只问:“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阮久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过几天再跟你说吧。”
赫连诛宽慰他:“阮家不会有事,我派人盯着了。”
阮久有些惊讶:“啊?”
赫连诛紧跟着道:“就算往后是英王做梁国皇帝,他也不会对……”
“那也不行。”阮久忽然推开他的手坐起来,“英王不能做皇帝。”
“为什么他不行?就算他手段不太光彩,他也是凭本事做的皇帝。”赫连诛也撑着手坐起来,看着阮久,“以萧明渊的能力,看起来可不太适合做皇帝。”
阮久使劲推了他一把,结果赫连诛连晃都不晃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鏖兀要不要插手梁国内政,要怎么插手,要站在谁那边,那是赫连诛独断的事情,他左右不得。
平心而论,英王确实是有手段,萧明渊还稍逊一筹。
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
阮久胸口起伏,深呼吸了两下,平复好心情,倒回榻上:“算了,睡吧。”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脸在他的发顶蹭了蹭:“软啾,我说笑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要萧明渊当梁国皇帝也可以的,你想让他当,那就让他当。”
阮久当然不敢全信,随口应了两声,偏了偏头,就把半边脸埋在软枕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轻声道:“我想和他们一起回永安。”
赫连诛压着他的头发,闻见他发上淡淡的香气,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