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姜陶陶抬起脸, 跟那团烫得发白的火近在咫尺。
一道细烟顺着飘过来,用温热又不伤人的温度,悄无声息蒸掉了她脸上的水痕。
大抵是晏钟渊不想看他再哭下去了。
……他还没好呢, 又开始给她操心了起来。
姜陶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正想开口。
眼前却突然一花,差点栽倒下去。
要不是被道无形的风及时扶住, 恐怕,整张脸就要正正好好磕在灯盏边。
姜陶陶站定后,脑袋还有些犯晕。
靠在岩壁上,缓了良久, 手指不停揉着太阳穴, 疏解着隐隐的头疼,这才感觉好了点。
她原以为是身体不适, 想要念几个术诀。
这才发现, 这幅身躯本就不丰裕的仙力,此时已经被她浪费完了, 仙脉暂时是差不多枯竭的状态。
主要还是因为心头血用得太多。
当时慌乱,几乎是拿命来赌,也没考虑后果。
就算现在尽力恢复, 已经好转了大半,也还有一半气血,是实打实亏空着的。
姜陶陶作为雀妖时,一直都很脆弱娇气,仅存的修为帮不上忙,全靠心头血强大, 才能在仙力波动如此剧烈的九重天生存下来。
失血太多, 面对的又是九重天里最极端凶狠的风暴霜雪, 她现在肯定受不住。
晏钟渊:“陶陶,你该回去休息了。”
姜陶陶睁大眼睛,说什么都不肯:
“这里是流月山顶,经常有变故,我怕破坏法阵,再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锁魂别的法阵一旦形成,便固若金汤。”
晏钟渊从来不对她说什么重话。
就算是见她执拗,也只是低低地出声,讲清利弊,“你作为招魂者,要是出事了,反倒会影响。”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模糊。
也许是因为火越来越旺,也许是因为他魂魄未聚,精力并不好,多说几句便显得倦怠。
姜陶陶不得不压住心头的担心。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不能叨扰到晏钟渊的恢复。
她咬住唇,声音逐渐镇定下来:“好,我明日再来——”
“两日后的午时。”
姜陶陶:“你能感受到周围吗?为了聚风聚水,我选的是流月山顶,附近都非常不稳定。”
她不敢让他独自待在这种地方,整整两日。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晏钟渊有些惫懒:“我需要静修。”
“我不会打扰你的,只是守着……”
“陶陶,有你在,我会分神。”
姜陶陶怔了一下。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你说……我?”
没等晏钟渊回答,姜陶陶就转身去拿做法阵的器物了。
她很认真地做了八层保护阵,用尽最后一丝仙力,播将灯盏更加牢牢稳稳地保护好。
原本浓烈的火焰,也开始逐渐收缩。
只有灯芯那处还在燃烧,象征着晏钟渊的魂魄正在此处休养。
离开之后,姜陶陶并没有走远。
约莫几十丈,又停了下来。
扬起脸,依稀还能从雪幕里,辨别出一丝火光。
直到四下无人,她才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低下脸,忍不住傻笑起来。
“……钟渊哥哥。”
当初未发生那次事故时,姜陶陶其实很少这么喊过。
最初“你”啊“喂”啊地喊晏钟渊,再往后点,观察观察那些正常的人,才发觉这样好像是没礼貌的行为。
又开始学着人,干巴别扭地叫公子。
但看着好多人都这么叫,晏钟渊对每个喊公子的都是一副态度,她又不舒服了。
专门去找懂人情世故的女子,请教直接叫人家名字礼貌吗,她跟男子没多少关系,能取姓喊名吗?
那女子捏着满是香粉的帕子,笑了下,挪揄地道:“你再后面加声哥哥,就不越界了。”
姜陶陶听进去了,记到现在。
但几乎没叫出口。
原因……说起来还真有些啼笑皆非。
她以前初离天外天,第一次见到正儿八经的人,实在不知事。只以为这么喊,就是要跟晏钟渊认兄妹。
就像她跟宗星洵一样,是异父异母的血亲。
跟姜陶陶构思的那种特殊,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
正想着,姜陶陶额边发丝却被风吹起来。
像被人勾了一下。
紧接着,她听见晏钟渊很平静喊了一声:“姜陶陶。”
——哦,被抓包了。
姜陶陶没想到他恢复得如此惊人迅速。
这才半个时辰,竟然已经能在隔得这么远的地方,操纵风与烟了。
按照这个速度推算。
两日后,除了没有重塑肉身,晏钟渊应该就能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
姜陶陶惊喜完,想起晏钟渊还在盯着她,连忙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走累了,站一站,等下马上就走。”
风里,似乎有一声无奈的叹气。
“好好休息。”晏钟渊加重道。
姜陶陶也重重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管我了,也要好好休养。”
说完,她便开始往山下挪。
纵使再舍不得,为了晏钟渊的恢复考虑,姜陶陶也不能再待在这里,让他担心分神了。
*
往年的九重天,哪怕进入仲夏,也跟最宜人的春日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却好像有点不同。
仙君罕见地感到了丝莫名的烦躁。
也许是天太热了。
虽然,他在少年时,就早已修得冷热不侵之身。
晏临则不喜在众人前露面。他身份特殊,一旦出现了,便是止不尽的琐事。
他生来就不是玩弄权术,平衡时局的人。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这几日,仙君出现在人前的时辰,却不知不觉多了许多。
此日午后,他鬼使神差地向东走了许久,直到看见不远处绵延山脉的轮廓,这才停下来。
——流月山于九重天东。
他又在往那个方向去。
想到他差三青鸟去找姜陶陶,那人却不领情,晏临则摁了摁眉心,无端地,又烦躁起来了。
他正欲离开,却突然听见绛朱连惊带喜的声音。
“——临则!”
晏临则顿住。
他从不在人前展露太多情绪,敛起心神,徐徐淡淡地应了声。
绛朱身边围了一圈人。她就站在中央,被众星拱月着。
玄女脸边有些浅浅的红,大概是听了身边那些人的起哄挪揄,不大好意思。
瞥了他好几下,才道: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以前几回的小暑节气,都是你同我一起过的。但今年我忙于花祀,小暑聚会从简,拿不出手,就没有跟你说。结果,你竟然还记得。”
夏日火旺,三个月来都是朱雀族的吉日。
族里一年到头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祭祀,几乎都紧凑地安排在这些日子中。
晏临则许多年没参加过这种繁琐无聊的东西了。
若不是绛朱提起,他差点忘了如今已到小暑。
朱雀族信奉上古神,鄙夷兽性,礼仪是四神兽里最复杂的。
光是朱雀玄女这个位置,就分成族玄女、祭祀玄女等等等……
直至小暑,绛朱才拿满了所有的身份,成为真正意义上朱雀族的话事人。
虽然不如交接仪式那般郑重盛大,却也是个很值得纪念与庆祝的日子。
晏临则原本不是为她来的,也没有准备合适的贺礼。想了想,出手便是仙器,临时拿来凑个数。
绛朱倒不是很看重这个。
周围的人见状,连忙找着各种理由散尽,把此处留给了她跟晏临则。
绛朱低下头,声音变轻:“距离我们上回这般,都好久好久了。”
晏临则粗略回忆起上次,刚好是绛朱闭关前。
他道:“二十五年。”
绛朱抬起眼:“你原来还记得清?”
晏临则不置可否。
只是个简单的年份,怎么可能记不清楚。他一直都过目不忘。
绛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又提起最让她头疼的事:
“临则,我知道你不愿意插手朱雀族的内事,但花祀出了太多差错,我现在没有别的法子。”
昨夜,被族内长老以心血滋养的仙蕊,又凋零了一瓣。
而且跟上次不一样。这回是瞬间枯败,化作灰尘。
绛朱要恼透了,恨不得把绛雪逐出族里。
但此时,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花祀开始前,仙蕊若是已经全部剥落凋零,她能感知到凤凰的可能性,就微乎及微了。
若是绛朱上任的第一场祭祀,就破天荒地失败。
哪怕她曾经是朱雀族最被寄予厚望的玄女,也不得不被迫卸职。
晏临则垂下眸,不咸不淡:“你若有什么需要的物什,向我提就好。”
绛朱:“你知道主祀需要花灯,越强越好,谢谢你上回送我的那几盏,但——”
“临则,我前日去了次流月山。看见你的道——姜陶陶她,在殿门前放了盏流月金灯。隔得很远,我都能感觉到火的气息。”
那种令她都心惊的祭祀用灯,绝不是姜陶陶能做出来的东西。
绛朱的第一反应,就是晏临则送的。
“我知道有封山令,我愿意受罚,”她不忘以退为进,“但自从上次去拜访姜仙子,被闹得不欢而散,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
绛朱原本想去见姜陶陶。
只是在见面前,先看到了那盏花灯,觉得晏临则偏袒姜陶陶的难堪,瞬间在心里占据上风。
这才打住了后面的计划。
绛朱并非不能接受晏临则的冷淡。
往日里,他一向都是这样,不交心,没多少真正的情绪。只是常常会对绛朱偏护一些。
只是这样,就能让其他人纷纷都觉得,晏临则很喜欢她了。
但如今不同,晏临则在她跟姜陶陶之间,竟然会更偏心后者。
姜陶陶拿了那么珍重的祭祀用灯,能有什么用,不就是个摆设吗?
现在正在为花祀着急焦灼的,需要确保仙蕊不能再有损伤的,需要这盏祭祀用灯的人,分明是她才对!
晏临则扫过绛朱的脸,定了定,低沉道:“封山令的事,等花祀后再提。”
点到为止,没有说是不追究了,还是推迟追究。
以往,绛朱一定会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前者。但如今,她倒不那么肯定了。
晏临则心思并不在此处。
他更在意令绛朱都感到惊愕的花灯,莫不就是——
“那盏灯,完整与否?”
绛朱点头,又佯装疑惑地道:“比起你托小雪送我的更加精细,上面还有符文。我粗粗感知了一下,全都是些陌生的法阵术诀,不知道是什么。”
晏临则低眸。
听这描述,必然是锁魂灯。
而且,已经被姜陶陶补好了那破损的半截。
她竟真的……把他随手给的那半盏早已废弃的锁魂灯,视若珍宝。
晏临则心底微动。
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跟察觉的复杂心绪,悄然翻滚。
回过神。
绛朱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见他良久不语,唇角抿出的笑意愈发僵硬。
仙君压下那点异样,模棱两可地道:“那并非我的手笔。”
锁魂别是晏氏最隐秘的术法之一。
若非巧合跟重大变故,绛朱不该知道。
绛朱一副恍然的语气:“所以,就是别人送给她的吗?九重天上如此会驭火的公子可不多见。”
她有意说了公子。
但晏临则并未深想这个刻意为之的称呼。
他眉间不自觉皱得很紧,指腹摁着,也只是将折痕抚平,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压回心里。
绛朱见他蹙眉,只当说中了,连忙止住话头:“还差一刻午时,小雪应该在找我了。”
晏临则没多挽留:“嗯。”
她不想被晏临则察觉到那些心思,离开得异常匆匆。
形单影只地走回聚会里之后,那些故意避开的女仙,立刻围了上来。
——“仙君未曾同你一起吗?”
——“玄女殿下,你莫不是这几日为花祀太操劳了,脸色怎么有些难看?哎哎哎,还不快去让人拿丹药!”
晏临则既然已经为绛朱亲临此处,在绝大多数女仙眼中,就足够令人艳羡了。
但经历过刚才的碰壁,绛朱心里听着,总感觉有人话里有话。
脸上愈发苍白了一点。
突然间,她感觉到手掌多了份重量。
是颗通体血红的珠子,色泽浓郁得有些怖人。
只比米粒越大一些,其中的仙力波动却足够令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
绛朱手指抖了一下,差点因为本能的恐惧,把珠子扔出去。
不过,她很快便认出此物,转过头:“临……?”
晏临则已经不在了。
他做事向来很干脆,不是会默默等人的性子。
她既然已经道了别,晏临则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但,若是绛朱没认错。
这一粒,是晏临则的血。
天道之子的血,在花祀这种供奉并召唤上古兽神的仪式上,格外格外有用。
用在仙蕊上,能保证最后一瓣不再凋零。
用在祭祀花灯上,能保证最大限度地感知到凤凰的存在,更利于诚邀她降临。
刚才听她那些诉苦,仙君看似淡漠,回应得也不多。
实际上,应该都记在心上的吧。
绛朱勾起嘴角,将珠子收进袖里,忍不住有些自得。
…………
重阙殿前。
晏临则站定不久,看见一只朱雀族的水红信鸟遥遥飞过来。
虽然千里传音很方便,但低修为者,是不可以擅自打扰高修为者。
绛朱要想找到仙君,也从来没有什么例外,都是靠着这只专用的信鸟。
他神色微淡。
信鸟在众仙之首强烈的威压下,自然是时刻兢兢业业。发觉他的不喜,扇扇翅膀,连忙很识趣很惜命地往回飞。
哪怕不看,晏临则也能猜到。
绛朱想送来的,肯定都是些感谢之词。
毕竟他刚刚给了她一滴血珠。
刚刚同绛朱道了别,晏临则准备直接离去,只是到了半路途,才想起来该帮绛朱。
他对绛朱,向来都是该做什么,而非想做什么。
似乎跟常人思慕女子并不同。
只是晏临则没这个闲心,去分辨细究这些无聊的差别。
此刻,心思正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
这种感觉,令仙君尤为烦躁。
良久之后,他还是走进殿内。
因着如今没有人住,本就空荡旷大的重阙殿,更附上一层毫无人烟的冷清。
寝殿里,一切未变。
晏临则不需要休息,自然不会待在这里。
当初仆侍问要不要清理,他想了想,也只是道:“留着吧。”
是以,如今寝殿所有的装置摆设,都跟姜陶陶搬离前,没有什么一样。
连案桌旁那摔得七零八碎的墨台碎片,都都没有处理。一如他们发生争执的那夜。
晏临则以往从未留意过这里面的东西。
如今待了半晌,才第一回看见案桌底下有个抽屉。屉子里,塞满了皱巴巴的宣纸。
远看,上面都是一团一团乌黑的墨渍,不知道为什么姜陶陶要留着。
他心念一动。
最外侧的几张宣纸飞到手上,自觉铺开展平。
上面是姜陶陶写的古体字。
她跟他的字迹得很像,只是笔锋稍微柔和些罢了。很好辨认。
大抵都是一些诗。
十句有八句是少女怀春,妇人相思,都是那些黏黏腻腻的事情。
也会出现“晏”等字。
写得太过凌乱潦草,后面几个字眼无法认清。但很好猜。
除了他的名姓,不可能是别的了。
这些,应该都是姜陶陶曾经等他时,无聊思念至极,写来解闷的。
……以前倒从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么多。
亦或者,他旁敲侧击说过了,但他从来不当回事。
指腹缓慢摩挲着宣纸。
视线落在那一行行字上,晏临则莫名有点想见姜陶陶。
她既是如此痴痴念着他,这回搬去流月殿,也只该是一时伤心。
他去哄她一回,也没有什么不可。
蓦地想起当初姜陶陶画的那副肖像,仙君叫来司绣女官,要她赶做跟画中人一模一样的衣袍。
女官看完晏临则草草勾勒出的草图,却有些犯难了。
“仙君,这……式样是昆仑境传统的形制,鹭鸶跟如意纹的花式,却是我们九重天独有的。我以前还未曾见过类似的样式。”
“无妨,”晏临则道,“只用照做。”
姜陶陶都说了,是她想看他穿,所以才画进了画里。
既是如此,这件衣袍不一定是她真见过的。
也许只是平日无聊,多翻了翻不同的服饰品鉴,突然有的奇思妙想。
可能是雀妖生性如此,她一向都爱异想天开,画里总是有些跟现实不符的东西。
*
第二日午时。
姜陶陶掰了掰手指,翻来覆去数着。
离她下一回去见晏钟渊,只有十二个时辰,刚好一整天了。
她谨记晏钟渊的劝告,没有去山顶打扰他静修。
但姜陶陶在流月殿里实在待不住,踌躇纠结了很久,还是往山上挪了那么几十米。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感受到锁魂法阵的存在,又不至于惊扰到晏钟渊休养调理。
她待着会很安心。
连在冰天雪地里看看书,也不觉得格外舒适。
一直待到接近晚膳的时刻,饿得有些体力不支,姜陶陶才回去。
踏进流月殿,她没有立刻关门。
仰着脸,望向风雪中模糊却又清晰的山顶,忍不住弯了弯唇。
突然地。
万物素白中,落下一朵细细的蔻粉。
那是枝含苞的垂丝海棠。
刚跟姜陶陶的指尖触碰,就在转眼间变成了块粉得剔透的玉。
短枝花苞,正好是只簪子的形状。
她心口一震,想也不想就往山上跑。在厚厚的雪层中踉跄了几步,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晏钟渊送的,她可以肯定。
算一算,晏钟渊修炼向来是两个时辰为一周天。
从午时到现在,他刚好结束了第一周天的修炼,魂魄恢复得愈发稳固,修为也在缓缓回来。
施这些小术法,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没有想到……
晏钟渊给她的见面礼,会是这朵垂丝海棠。
也不知道白雪皑皑里,他是哪儿找来这朵花。难道他的仙力已经探测到流月山域之外了吗?
姜陶陶头顶上也有只跟这一模一样的垂丝海棠簪。
只是通体偏红,像带了血色。
那是她被噩梦所困,夜夜重复梦见晏钟渊,最后用梦魇化出来的一只簪子。舜华夫人都说过,有些苦气。
她却还是一直戴着,就当纪念。
初见没多久,她化形不顺,碰哪儿都疼。
晏钟渊给她熬药时,为了逗她开心,随手折了枝垂丝海棠,点花成玉,斜插在她胡乱挽起的发髻上。
从那以后,姜陶陶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除了些伪装成手镯的仙器,就只有这支海棠簪。
就算后来不小心把簪子磕破了一截,补一补,还继续戴着,时刻不肯离。
最初自恃身份,最喜欢自己那身漂亮夸张、令人惊艳的凤羽。慢慢地,也开始往裙摆上点缀了些海棠花样,跟海棠簪辉映。
只可惜那只簪子,在三百年前跟着晏钟渊一起,被深渊吞噬殆尽。
她笨拙地学会了点花成玉。做出来的成品,却始终不如当初晏钟渊送她那支澄澈。
而现在,终于可以换新的了。
姜陶陶低下脸,静静看着手里捏紧了的玉簪。
这三百年来所有的酸,好像都被这一刻的喜与甜,统统覆盖,一笔勾销。
啪嗒。
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晏钟渊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过去,也恢复得足够好,短短一日,就重获了这般修为……
但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就是酸酸的。
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瘦薄双肩,突然被压上一份重量。
温暖的狐毛大氅,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姜陶陶眼底还有水雾,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
当抬起头,眼前映入那道竹青色身影时。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正身在梦中,不假思索地揪住男人的袖口,手指尖用力得在发颤。
表情满是委屈,像只在流月山域里流浪了好久,找不到家的小金丝鸟。
还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楚楚可怜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你怎么——”
“姜陶陶——”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晏临则那熟悉的声线,一下子把姜陶陶拉回了现实。
她立刻清醒了。
这不是梦,更不是晏钟渊。
她连忙将手缩回袖里,神情也渐渐调整回正常。
只有微重的鼻音,证明她刚刚那副模样,并没有假。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找不到适合晏临则的称谓,干脆便敷衍过去。反正仙君也不计较。
晏临则微微扯了扯唇线,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还好,在那张向来无温的脸庞上,这点僵硬并不明显。
他一字一字道:“看风景。”
封山令是他下的,他自然可以随时违背,不受约束。
真想来流月山域转一圈,姜陶陶也不可能把人赶出去。
她低下脸,原是想平复心情后,随便说几句告辞。
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穿。”
一袭竹青,衣袍绣着的鹭鸶下,印着层层道道如意纹。
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完全是从她画里走出来的晏钟渊。
晏临则神情里的那点不自然,愈发明显。
对上姜陶陶迷茫又狐疑的眼神,他很是漫不经心地道:“偶然看到这身,想起你曾经画过,就选了。”
姜陶陶怔了怔。
倒并不是受宠若惊,或是诧异。
她只是在回想。
想了好久,才记起这么一回事。
当初,晏临则意外地看到了她那副睹画思人的肖像。
她怕节外生枝,随便编了个理由。
说画中人身上那件从未见过的衣袍,是她想看他穿,觉得一定很适合,但知道他不愿意,只好再画里过过眼瘾……
所以,晏临则现在是来满足她当时未了的“心愿”了吗?
但,姜陶陶还是觉得晏临则的说辞好像有什么问题。
偶然看到?
不应该啊。
这件衣袍的形制跟式样,完全是九重天跟昆仑境传统服饰的混搭,十分符合晏钟渊的经历。
——来昆仑境匿名游历,入乡随俗,但因着是九重天土生土长的人,也时常会有一些昆仑没有的习惯。
三千凡尘世界,这件独一无二的竹青衣袍,都只出现过两回。
晏钟渊身上。她的画上。
应该不会再有了。
更不会这么巧合且偶然地被晏临则发现。
姜陶陶着实有些一头雾水。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她可不想晏临则再多参与进来,另外闹出一些事故。
离得很近,晏临则能看见她因为紧张,用力扇起的睫毛。
还有那比以前更白了些的脸色。
想起上回见她流失心头血的事,晏临则眉眼压下,道:“你该少上山。”
他的确布置了结界,保护姜陶陶。
但结界只在山腰以下有用。往上走,是整个九重天都难得的宝地。其仙气运转自成一派,无法介入,经年暴风暴雪。
姜陶陶本就体弱,又丢失了不少心头血,身子骨更差。应该离远些。
姜陶陶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来关心她了。
但穿上这一身竹青的晏临则,微微垂眸时,确实跟晏钟渊没什么两样。
她能清楚地分开这两人。
但看到那张脸,心就不自觉软了一点点。
至少,没有冷下脸,果断下逐客令。
姜陶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什么事。”
就是有事,也没有大碍。反正她马上就要脱离这具妖身了。
小病小伤自然剥落。大病大伤,等回到本体,也会轻而易举地愈合。
她想把大氅还给他:“那个——”
“我不需要。”晏临则道。
姜陶陶一怔,只好收回了手。继续披着大氅。
上面还沾了点晏临则的气息。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很不习惯。
她不知道晏临则的好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临则也没出声。
气氛诡异又平和地安静着。
半晌后,是姜陶陶先道:“殿里温着糕点,我还没用晚膳,得先回去了。”
晏临则拧眉,有些不悦。
但他并没有过多表现,还嗯了声,没多挽留她。
姜陶陶走了一截,停下来。
回过头,发现晏临则还待在那里。
隔得远了,雪幕将晏临则的面庞遮得严严实实,她终于有心思,去认真去看那件竹青的衣袍。
……跟记忆中,确实没什么两样。
想起那段回忆,姜陶陶捏紧了手里的玉簪,唇角不自觉漾起了很浅很浅的笑意。
…………
流月殿正门关上。那砰的一声,隔得很远,传到了晏临则耳边。
仙君回神,想起他该走了。
刚才那点不悦,还压在心底。
他并不喜欢这一身过于柔和的打扮,只是为了姜陶陶,才勉强穿成这样。
晏临则向来倨傲,这般已经算是放下了身段,求和的意味足够明显了。
姜陶陶却还是僵着,连话都不多说两句。
得了台阶,也没有往下走的打算,还在一味的闹脾气。
但——
姜陶陶第一眼见他时忍不住的思念跟委屈。
还有刚才走远了,回头悄悄地望着他的样子。
她自认为做得隐蔽,收敛得很好。
但实际上,这一幕幕,都被晏临则看在眼底。
仙君又觉得,她那点脾气,暂时也不是那么不可以容忍了。
在此之前,对姜陶陶,甚至是对其他任何人,他都没有这么有耐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