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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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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给她出气吗?

听得他话中的盛怒, 谢窈不由侧目。男人面容凛绷,面色冷沉,看上去倒是真的怒了。

可, 他骂自己的话远比慕容笙之言难听百倍,怎会是替她出气。谢窈想,定是慕容笙那“嫁过人便是残花败柳”的言论冒犯了他母亲之故。

黄昏时分, 车马缓缓驶入永和里。

魏王府的正门前已立了个青年郎君,一身青色衣袍, 身姿修长笔直,似一株青竹立在昏蒙蒙的天色里,不是别人,却是前些日随大军一道返京的新任参军封述。

十九驾马在前,见状微讶,策马行至马车旁报与了斛律骁。

既是他麾下参军, 按例是要随军驻扎在城南大营, 只等这几日修沐完毕便要去军中正式上任,未曾想,他却到了这里。

斛律骁面无表情。

他倒是知道封述为何而来。

先前他得罪了高晟宣的外甥, 被革除官职, 又祸水东引地荐他到自己军中做个参军。彼时他正留意着南伐, 高氏无疑是想借他手将人除去。渤海封氏情急之下甚至求到了他母亲处,加上他也有心提拔,便命人在原鹿任上多待了半年, 于他南伐凯旋之后再来赴任。

然既是参军,便是司参谋军事之职, 与他所学相去甚远。毕竟渤海封氏以律学闻名, 他要走的是文臣的路子, 不是投笔从戎。

封述今日过来,就是想留在他身边助他日后主持律法的修订。

再侧脸去瞧谢窈神情,她婉顺垂目,鲜洁如雪的十指静静搭在裙上,恍若未闻一般。

“你的故人到了,要见见吗?”他微笑问。

那日夜间他莫名提起封述时的暴怒还历历在目,谢窈不愿再将封述牵扯进来,喉间微咽了一下,轻声应他:“大王说笑,封参军是外男,妾一深宅妇人,怎么能见呢。”

马车此刻已停在了府门之前。这答案尚令他满意,斛律骁唇角轻轻一勾,拂开车帘起身下车:“先送夫人回去。”

车外,封述见他拂帘出来,忙垂目拱手施礼:“臣封述,拜见魏王殿下。”

恰也是在这个时候,荑英接了谢窈下车,踏入府门往后院去。

她行动间自有一股幽兰芳香随莲步在风中流动,转瞬便自他鼻端流风回雪般逸过。封述心间微动,知晓她便是那日同车的佳人,然非礼勿视,便自始至终也未抬眼偷觑。是而人相距虽不算远,却谁也未瞧见谁。

“静之,你在这儿做什么?”

待走得近了,瞧清他袍袖上沾染的风露,斛律骁眉峰皱起,微有不悦之色。

瞧这情形,封述是在这儿等候了一天了。

晨间他去官署视察便有人来报封述求见,他以抽不开身拒了,只命他明日再来,他却还在这里,可不是等了一日么?

况且,他府中自有值房,封述不在值房中等着却偏要堵在门前,是想故意让她撞见?

封述仍垂着腰,虽是施礼,却如一支被雪压弯的青竹,不卑不亢。大雪并未有损他的风骨,倒令青竹洗净,为其平添了几分清冷秀逸。

他道:“臣有一事想求魏王殿下。”

“臣于军事一窍不通,若觍颜担任参军一职,只怕日后会误了魏王的大事。然臣于律法书学还略有心得,在原鹿任上时,见我朝律法尚是前朝所修,已有许多不合时宜之处,便斗胆勘正修订,结成书册,想请魏王过目。”

意料之中的言辞,斛律骁唇角微挑,转身往府中走:“琴瑟不调,必改而更张;法度不平,亦须荡而更制。既然律法不合时宜,是该改改了。”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至于你,你想留在孤的身边?”

“愿竭微末之才,为殿下效力。”

封述本是前世的旧臣,日后替他主持修订北齐律的重臣,斛律骁本也没想在此时拒绝他。方要回头应下,却被他袍袖勾出了视线——

他淡青色的袍袖袖脚,隐隐飞舞着几片竹叶。却未随风飘落地上,俨然是绣在袖上的。

此刻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那纹样在夕光里倒也清清楚楚,针脚细如发丝,竹叶纹样色彩氤氲,是典型的南朝双面绣的针法。

“进去说……”他回过神,一笑掩之。封述目光随他在自己身上一转,也瞬然明白过来。

这件旧衣是他亡母所制,他一向爱惜,破了旧了也不舍得扔,还是前时在平舆境内,被奴仆翻出来逼着那姓谢的娘子与她的侍女补了。他眼疾好了才瞧见,她两个心灵手巧,竟在上面补了几片竹叶,恰到好处地将那窟窿补上了。

不过他并不知这竹叶是她二人何人所绣,穿在身上也只为纪念亡母,全无一丝旖旎心思。但眼下,却似叫魏王起了疑心。

可别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才好。他眉头微蹙,压下心底如秋水涌起的忧虑,快步跟上。

*

晚间用了饭,谢窈沐浴完毕,正在书案前继续读那本前日没读完的《洛阳伽蓝记》。门外忽传来一阵喧闹声,春芜出去一瞧,却是十七领着慕容笙来了。

慕容笙粉面上泪水莹莹,一双凌波横目哭得红肿。她父亲慕容烈位列司徒,总领宫中禁卫,不待十七前去便知了女儿今日在宫中的行事,勃然大怒地对她施了笞刑,又诚惶诚恐地亲自带了女儿前来请罪。

斛律骁正与封述夜谈,训斥了她几句,令十七将人领至谢窈处,让慕容笙与她赔礼道歉,并抄写三百遍《女诫》引以为戒。

“对不起,今日的事是笙笙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笙笙吧。”

慕容笙眼角噙泪,垂着头上前,带着哭音地与谢窈道歉。

她一双柔嫩的手掌手心手背皆遍布笞痕,又红又肿,根本握不住拳,令伤痕在烛火灯晕里一览无余。看得春芜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慕容烈是下了狠手的。

十七听她声音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倚在门框边凉凉补充:“慕容娘子,还有三百遍《女诫》呢,您看是在院子里抄,还是另外拨间屋子让您抄?”

三百遍。

慕容笙樱唇狠狠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抄写《女诫》是表兄的命令。

当着父亲的面,他说她恶语伤人,辱及姑母,乃是不守妇道,合该好好学学《女诫》,明知她受了笞刑无法握笔,却还叫她来这里抄书……

那一瞬,她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便是父亲的戒尺也没他的话他的脸色伤人。

她从小就喜欢他呀!他怎么能这般伤她呢。

思及此,慕容笙心里一阵阵的抽疼,默然含泪不言。谢窈留心着她一双遍布笞痕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唤春芜:“去把药拿来。”

这手都成了这样,哪里还能抄书。

春芜尚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领命去取了药来。谢窈又唤慕容笙:“过来。”

因才沐浴过,她并未梳髻,一头柔缎似的青丝柔顺地垂至腰间,在烛光下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杏目含情,如烟如雾。

慕容笙看得愣了,呆呆地走至她面前。烛焰光辉下这个讨厌的女人格外的温柔美丽,顾盼嫣然,怎么都让人恨不起来,愈发刺激她那隐秘的自卑心。

谢窈却把她手轻抽出来,先是取了银针,一面挑了那些起脓的笞痕一面柔声安抚:“可能会有些疼,你稍稍忍着些。”

她动作轻柔,眉眼间丝毫不见不耐与厌恶。慕容笙一时忘了手掌上的阵阵疼痛,泪眼怔怔凝望于她:“我骂了你,你不该讨厌我吗?”

怎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与她说话,又细心备至地替她上药呢?便连她故去的祖母,继母,也没有像她一样的好声色……

谢窈摇头:“你年纪还小,既然已经得了教训,日后不再犯就是了。我又何必咄咄逼人。”

“再且,你本也说得不错。我不过就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罢了。”她自嘲一哂,放下银针又倒了药膏涂抹于慕容笙红肿的掌上,这药膏乃是她从南朝带来,带着股清新的桂香,对于伤口愈合一向有妙用。

两人相距甚近,她的神伤自没逃过慕容笙的眼睛。她有些惭愧,又有些好奇,红着脸轻声问:“你丈夫,为什么抛弃你?”

关于谢窈的事,她只听那些妇人们说过,只知是她的丈夫把她送给了表兄。以她之想,只有杨花心性朝三暮四的女人才会被丈夫送人,却没想过其他原因。

谢窈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心间苦涩如朔风扬沙,顷刻弥漫开来。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要送我回建康,可等我醒来,人却在你们齐人军中了。或许,是为了百姓吧。”

慕容笙心间的惭愧于是更浓,她轻轻抽泣了声,嗫嚅着唇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与她道歉:“对不起……”

若她知晓了是这个原因,她再讨厌这个女人也不会拿这话骂她。

“不说这些。”

春芜这时已取了干净的纱布来,谢窈笑笑,将纱布轻柔缠于她掌上,略想了想又问她:“你很喜欢魏王么?”

“嗯。”慕容笙连脸也没红一下,眼神坚毅地说道,“我小时候掉进池子里,是表哥将我救上来的。你们汉人不是说以身相许么,从那时候我就想嫁给他了。”

她的直爽倒令春芜也吃了一惊,在外头听壁脚的十七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这些鲜卑族的女孩子唷,可真是不知羞!

心间腹诽,耳朵却支得更近了,眼角余光瞄到自阶下拾阶而上的一抹影子,忙要行礼,被他眼神止住,又伫在门边不动了。

屋间,两人还在胡床上低低说着话。谢窈迟疑着道:“慕容娘子,有一言,我不知该不该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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