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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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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送来的是玉玦, 斛律骁面色微变,侧眸去瞧谢窈神情。

她已垂眸去捡散落在毡毯上的碎片,纤薄的双肩却在微微颤栗。

“别捡了, 仔细伤着手。”斛律骁将她拉至身边,拿帕子擦了擦她被打湿的裙子。

他倒是早料到他这素未谋面的老丈人不会认这个女儿,譬如上一世, 不仅不认, 还要公开他寄去邀他北去的书函,公然与女儿断绝关系。虽然最终梁朝那小皇帝也没有放过他。

谢简对梁朝忠心耿耿,又有几分愚忠,为着谢氏阖族, 也不可能答应搬来江北。他想保全她父亲, 只怕这一世仍无法做到。

“谢令公还说什么了吗?”斛律骁问。

有话自也不能当着夫人的面如实告来。

十九想着那信使传来的“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的话,唯有苦笑。应道:“没有。”

他呈上那封装着玉玦的锦囊,斛律骁瞥了眼神魂如滞的谢窈, 微咳一声,将锦囊交给她。

一线温润玉色坠入手中, 谢窈凝神看着掌心的羊脂玉玦。

玉玦,果然是玉玦。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母亲去时枕在父亲的膝头,气若游丝地将它交到父亲手里, 说,她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请父亲一定要照顾好她和阿兄。

那时候父亲告诉她, 玉玦, 就是绝别的意思。母亲离开他们了, 但终有一日他们会再见。

如今, 阿耶却把玉玦给了她,他果然是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眼前泛上湿润的热意,她久久地,垂眼睇着掌心玉玦。

倏尔很悲哀地想到,她是个无父无家的人了。父亲为有她这样的女儿而蒙羞,那母亲呢?母亲会愿意再见到她么?

清泪如珠,一点一滴打在温润的玉玦之上,眼前模糊一片。

见她伤怀,斛律骁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微咳一声柔和了话音地劝:“窈窈或许误会了,令尊送这玉玦来也许并非要与你断绝关系之意,而是他信不过孤的人,怕留下什么把柄被人攻击,所以才故意送这玉玦来。”

“再者,窈窈难道就不怀疑这玉玦是孤特意派人找来骗你的么?目的就是让你对南朝死心呢?”

那玉玦是女君的遗物,他又没去过南朝怎能知晓?

春芜暗暗纳罕,瞧见女郎伤怀垂泪心间亦是针刺的疼,流落胡人之手又非女郎之愿,郎主怎能怪她、与她断绝关系呢?女郎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竟如此狠心!

都是陆衡之害的!

她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珠泪抛洒,沿着脸颊颗颗消融于衣襟上。

见女孩子落泪,十七窘迫地脸上皆似发起烧来,纠结半晌从怀里摸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谢窈睫畔雪珠未融。她抬起头,面色沉静如水:“让殿下见笑了,此妾家事耳,不牢殿下费心。妾想继续学骑术。”

“你今日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何必再练。”斛律骁皱眉劝道,“改日再学吧。”

他只担心她被父亲的玉玦受了刺激,要做傻事。谢窈却置若未闻地将玉收起,袅袅起身,朝先前的那匹青骢马走去。

她神思仍有些恍惚,背影如尊被悬丝操控的泥雕木塑一般,毫无生气。斛律骁眉心一跳,不放心地起身跟上。

谢窈这时已走到了马下,攥着马鞍,将脚尖套入黄金马镫里,便如只腾飞的白鹭轻巧地翻上马背,执辔挽鞭,驾驭着马儿朝马场上驶去。

斛律岚同慕容笙两个早去北邙山间放马不见了踪影。空阔苍天之下,莽莽黄沙之上,她一声红衣背影消瘦,格外落寞。

斛律骁直觉她情绪有些不对劲,才要上马跟过去,却见她狠狠一甩长鞭,双腿紧夹马腹策马而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吓了一跳。斛律骁瞳孔一缩,跃上马去迅速跟上,气急大吼:“谢窈,你疯了吗?停下来!”

她却是抱着寻死的心去的,不闻不问,紧拉辔头朝着马场的栅栏冲去。眼前炫白一片,心间疼得麻木,秋风如刀刮在脸上,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就这样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道。

她早就该死的,像她这种委身胡人、不忠不贞的女子,是家族的耻辱。

父亲已经不肯认她了,母亲呢?母亲会原谅她的么?就让这秋风将她带回南朝去吧。去到母亲的坟茔前,认罪忏悔。

“女郎!”

春芜吓得哭叫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那方跑。十七十九亦迅速上马同主上前去救人,奈何事发突然,她又是策马而出,是以一时相距甚远,根本近不得身。

眼见得她离那及人高的栅栏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斛律骁只得吹了声哨子,疾驰之中的青骢马倏地减缓马速,调转马头朝他奔来。自己却从马上腾跃而下,意图接住被马儿甩下来的女郎。

两马皆在疾驰,他臂弯触到她翻飞的裙裾,她像朵娇弱的柳花飘飘然跌下,巨大的惯性使得如有千斤之重落在他怀里,硬生生要将他的臂膀折断。

他闷哼一声,终于如愿以偿在她即将坠地之时将人揽进怀中,抱着她一道滚落在地上。

黄沙扑面,兜头兜脸洒了他一身,掌心因撑在沙地上,被洒落在地的石子划出道长长的口子,狼狈不已。

背心亦被擦出血丝来,火辣辣的疼。却气得片刻也顾不上,劈头盖脸地朝她吼道:

“谢窈你疯了么?”

“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你做什么就寻死觅活?自来到孤的身边,你自杀几次了?”

“先时是为了抛弃你的陆衡之,如今又是为了你父亲。你的命就这么贱吗?一辈子为别人而活,他们不要你了就要自杀是么?”

“别说你父亲可能另有深意,即便他不要你了,孤也没有父亲,你和孤正好凑一对!”

谢窈如一只折翼的孤雁,颓然仰卧在他臂弯里,双目空洞毫无生气。半晌,倦怠地阖一阖目:“我不过是想求一死,大王又何必救我。”

斛律骁本气得意欲破口大骂,可一触到她哀伤的眼眸,又气得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只道:“那么,如今既是孤将你救了回来,你的命便是孤的。孤决不许你再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为别的人寻死觅活!”

心脏尚在胸腔里后怕地砰砰乱跳,带动一阵阵的窒息似的疼。方才,见她不管不顾地骑着马朝栅栏撞去,他便似又回到了立后大典上亲眼目睹她把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的那一天。

她就死在他的面前,鲜血如花绽开,热血喷洒,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一朵坠落枝头的落花在他眼前倒下,双眸清冽如雪,盈满滔天的恨意。

一如方才。

他差一点就要再度失去她了。

这又与他有什么相关。

谢窈眉目冷然,别过头去,再无一言。

他掌心仍在流血,鲜血若断了线的珠子滴滴落在沙地里,蜿蜒如蛇。见谢窈无事,率先赶上来的十七十九长松一口气,见他掌心在滴血,又忙要替他包扎。

斛律骁摇首:“先送夫人回去。”

*

回到公府后,斛律骁在前厅里召来医工简单包扎掌心的伤口,舒缓了几下几被折断的胳膊,便动身回房。

谢窈已换了衣服,经医工检查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碍,此刻正躺在榻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帐顶盘旋缠绕的石榴缠枝纹。春芜正跪在榻边流着泪劝她用粥。

“窈窈还在伤心?”

他走过去,接过春芜手里的麦粥在榻边坐下,轻舀一勺递至唇边轻轻吹着,笑道:“再伤心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叫我们谢娘子的父亲知道了,难道就不会心疼?”

这动作他做的熟稔无比,仿佛这等侍奉人的温柔小意做过千次万次一样,看得春芜目瞪口呆。

榻上,谢窈眼睫微颤,又一滴玉珠儿滑下雪似的毫无血色的脸颊。

父亲怎么可能再心疼她。

她委身胡人,父亲必定对她失望透顶,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见她神情似有所动容,斛律骁将麦粥放下,柔声劝她:“虽说那玉玦的确是泰山大人之物,但窈窈有没有想过,也许泰山大人的用意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要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叫你与南朝的一切都划清界限,好留在北方安生跟着孤。”

“乱世之中,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他这样做才恰恰是为了你好。”

什么泰山大人,这胡人也忒自作多情,为了让女郎跟他竟连郎主都编排上了。春芜在后头听着实在是忍不住腹诽,被他目光一扫,又识趣地灰溜溜地退出房间去,顺带将房门合上。

斛律骁于是将人自榻上扶起,自身后侧揽着她,便欲去端那碗搁在床前小几上的麦粥。谢窈又挣扎着欲出他怀,咬唇气道:“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将人束缚得死死的,他舀过一勺粥,再度递到她唇边。

谢窈并不肯饮,语气倏冷:“你是胡人,我是汉人,我父亲素来忠心朝廷,怎么可能叫我跟着你!”

她气性上来,挣扎间险些将他手中粥碗亦掀翻了,斛律骁垂眸睨着她面上娇艳万分的如火怒色,心间火气隐隐。

“窈窈似乎将胡汉之分看得很重。”

他放下粥碗,片刻之后说道。

“是,你的陆郎是汉人,所以即便他抛你弃你,负心薄幸,你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我是胡人,所以你抗拒我。仿佛我的民族就是我的原罪。”

“你把胡汉之分看得比什么都重,难道在你眼里,只有汉人算是人,胡人就不是人了吗?”

他知这是她心结所在,是故想借此机会解开她的心结。不料谢窈冷冷一笑,反唇相讥:“大王和陆衡之,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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