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三人似乎争吵起来, 谁也没瞧见这边的谢窈。而她怔怔立着,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几乎化身石壁。
胡人。
他是胡人?
她心间如石投水, 转眼掀起轩然大波, 却很快反应过来, 眼波微动, 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祁明德略带考究地瞥了她一眼, 又看向依旧面无表情跟在她身后的侍女。
那侧,争吵的三人也已看见了她, 争吵声立刻便偃旗息鼓, 不知所措。谢窈面不改色, 走过去:“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 一点儿也听不出异样。春芜担忧地同十七对视了眼,应道:“没什么的,我眼睛进了木灰,薛参军好意帮我,倒叫……有人误会了!”
春芜说着, 埋怨地瞪了其疾一眼。其疾瞧见二人方才的眉眼官司, 心间愈发火冒,碍于女郎在场强行抑下。谢窈微微颔首:“既是误会, 就不要吵了,大家相识一场也不容易。”
“水快开了。”她莞尔一笑,提醒春芜锅中已然沸腾的水。
事情就此遮掩了过去, 夜间用饭时,她亦未再问起此事, 十七和春芜两个提心吊胆了半日才放下心来, 以为她未曾听见。
倒是祁明德看出了点光景, 提点了十七两句,十七左思右想也放心不下,只得吩咐了青霜留在这里,亲自跑回了雁门向斛律骁禀报去了。
月色如银,夜凉如洗,皎洁的月光照在枯黄衰草上如披白霜,又似乳白的轻练,无声涌动在草原之上。
帐子里幽幽燃着篝火取暖,春芜呵着手,拾了根木棍将火挑得更旺了些。毡帐里并无漏刻等计时工具,她下意识地往帐外望去,却只望见厚厚垂下的毡幕,隔绝了帐外的寒气。
“你今晚就和我睡吧。”谢窈坐在胡床上,静静说道。
夜已经很深了,那个人还未回来,她料想他是不会回来了。
春芜意识到女郎是有话要问自己,心里微微忐忑,低头拨弄着篝火,声如蚊子应了声:“是。”
帐中寂静,落针可闻,火堆里木材燃烧破裂的轻微声也可听得一清二楚。谢窈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春芜拨弄柴火的手一顿,胸口又砰砰跳了起来,依旧低头望着火光:“女郎但讲无妨。”
“下午其疾说,薛参军是胡人,郎君也是胡人,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女郎果然还是听见了。
春芜一颗心霎时又从喉咙口沉到了心底,嗫嚅着唇,垂头不言。谢窈语气淡淡:“你还想瞒我到何时呢。你若不肯说,我大可去问其疾,也一样能知晓。但,我们十几年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想好再回答我吧。”
这一声凉如夜露。春芜鼻翼一酸,噗通在她跟前跪下来:“奴知错了,奴没想要瞒女郎的,女郎别不要奴……”
她眼泪唰地划破桃腮,泪光盈盈,见女郎目光澄明、全不是过去陷在虚无记忆之中的懵懂,也全然没有原谅自己的迹象,心间的那点迟疑顷刻消散涤尽,泣道:“奴说,奴说。”
“奴真的没想瞒女郎的,魏王也没想瞒您,可是从前您的记忆很不好,我们今天告诉了您,您明天就又忘记了……而且,十七,哦不,薛参军说,您对那段记忆很抗拒,几次晕厥,魏王怕刺激到您,从此就不再提了……”
春芜跪在地上铺着的羊毛毡毯上,边说边有眼泪流下。谢窈却眉目恍惚,口中喃喃:“魏王……?”
这称呼有些陌生,却又不是全然陌生。春芜吸了吸鼻子:“是……不过他不是梁人,是齐人,什么出使齐国也全是编造出来骗您的……”
“是去年,去年他南下攻打寿春得到您的,他以屠城威逼陆使君交出您,就……”
春芜有些不忍,在女郎古井无波的冰冷视线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她,却避过了陆衡之和顾月芙等人的死。
谢窈神情淡漠地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只在在最后问了句:“那……陆……陆使君呢?”
春芜只好又将陆衡之的死说了,怕她伤心,又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女郎还是节哀吧。先前您为了陆使君的死大受打击,刺了魏王一刀后撞壁自尽,才会失忆……奴实在是很怕……”
她越说声音越哽咽,眼泪有如断线之珠啪嗒啪嗒掉下来。女郎几番自杀,实在是将她吓到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陆衡之与那胡人之间还是那胡人好,起码女郎并不会为他伤心、为他自杀。
可惜她的想法却并不重要。
魏王待女郎的确很好,换作是她,她可以不在意他的民族与身份,也可以原谅他过去给女郎带来的伤害,却也实在无法爱上一个毁了自己安宁生活的侵略者。
纵使陆衡之有百般不好,纵使他,曾亲手将自己的妻子像货物一样送给敌人,可若不是他这个侵略者,女郎和陆衡之,原本是不必走到家破人亡、阴阳相隔的这一步的。当年她随女郎出嫁、亲手将红绸递给言笑晏晏的新郎时,也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嗯。”
或许是早已料到丈夫的死,谢窈神情并不怎么惊讶,依旧是静水无澜的,淡淡吩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旁人。”
这个旁人说的是谁,春芜一清二楚,脸上却慢慢红了。谢窈又自胡床上起身,道:“睡吧。”
她身影憔悴支离,火光中好似夜色里一支纤瘦的玉腊梅,独自向屏风后的床榻上走去。春芜眉目间有些不忍,方欲过去搀扶,却见她足下一软,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
黑。
无穷无尽的黑。
像是天公将夜空颠倒,夜色如墨,在眼前流动。谢窈一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走着,漫无目的,不知要去向哪里,也不知从何处来。
她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无数画面随着她的前行潮水般一蓬一蓬地强行灌入她的记忆里,无一例外的陌生,也无一例外的伤怀。
那似是她永生不愿忆起的噩梦,汹涌如山洪,压得她几乎溺弊其中。她痛苦地蹙眉挣扎着,本能地抗拒,却抵不过汹涌澎湃灌进来的记忆,只能被迫地痛苦地承受着,大脑嗡嗡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窈窈,窈窈,醒醒。”
“是我,是郎君。”
这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耳边耳鸣褪去,渐渐回响起熟悉的呼唤,眼前亦朦胧有了火光,有什么人一直在轻摇她的臂膀不让她陷进这可怕的永夜里。
耳边的声音一声声响了起来,她朦朦胧胧地醒来,眼帘中映入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与梦中几乎重合,叫她分不清是梦非梦。斛律骁长舒一口气:“窈窈,你终于醒了。”
今夜在雁门与太守相商入朔州之事,也就耽搁了些,后来听十七说了她听见几人争吵,斛律骁担心她忆起前事,当即便赶了回来。
她还有些陷在梦境里的魂不守舍,双眼湿漉漉的,鬓发乱斜,雪腮上涕泗横流,双眸失了焦距。
斛律骁替她把眼泪擦了擦,关怀问道:“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不怕,郎君回来了。”
郎君?
这一熟悉的称呼将她从恍惚里拉了回来,谢窈凝神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瞬忆起了他便是方才梦中之人,心尖突兀地一疼,几乎落下泪。
郎君……
郎君?
骗她欺她,将她强行掳到这胡地来,开启她一生噩梦的刽子手,也配哄她叫他郎君吗?
若非是因了他,她不会被陆郎送人,她的丈夫、亲友也不会死。她和他之间,原本就是错的,她的郎君只该是陆郎一人。这辈子,下辈子,都是……
谢窈眼眶渐渐又盈满了泪水,微微低头避过。她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温声问:“郎君怎么回来了。”
斛律骁答:“事情处理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又怎舍得留你一个人孤枕寒衾。”
又捋一捋她腰间不解自开的裙带,笑道:“你看,裙带自己就解开了,说明窈窈不也是盼着我回来吗?”
她淡淡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低声道:“妾身子不舒服,恕妾今晚不能侍奉郎君了。”
她的抗拒来得委婉却明显,斛律骁神情微僵,握一握她手,柔声道:“我何尝是想你侍奉?难道我在窈窈心里,就是这般全然不知体贴的莽夫么?听春芜说你晕倒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吗?”
谢窈摇头:“妾没什么大碍。”
斛律骁眸色微滞。
从前她与他置气时总是这般的,淡漠疏离,拒他于千里之外。自她失忆以后,她待他从来温柔和顺,从不会像如今这样……
而今日雁门一行,他原已想好若她问起去做什么时的说辞,可她却一句也没问,也实在有些反常。
窈窈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
心里落了阵密集的鼓点,慌张顿起。斛律骁仍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抱住了她,长指绕过罗带,重新打了个结:“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这诗倒是很好,只是不知我的窈窈愿不愿意与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呢?”
他从背后搂着她,与她脸儿相贴,含着笑问。
这亦是当年她成婚时与丈夫的誓言,如今却是从这加害者之口说来。谢窈长睫一闪,簌簌又落下泪,融入绣花的枕面。却还不动声色地轻轻应出一个“嗯”字,淡声应他:“时候不早了,郎君睡吧。”
心中则想,她不会与他同心,也不会与他偕老。
她只想杀了他,或是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堕入从前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