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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番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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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窈最终在九华台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学生。

嵇邵仍是跟着其叔父嵇隽一起来的。几年不见, 他个头蹿得比他叔父还高,已然从从前的俊朗少年,成长为一位成熟稳重的青年郎君,松瘦竹清, 褒衣博带, 风度翩翩。

经年未见,原以为去世的人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嵇邵心下激动, 喜色几乎溢于言表,却在她视线看来的一瞬俯身行礼掩去:“学生拜见老师。”

谢窈细细将徒儿打量了一刻, 露出欣慰的微笑:“是阿邵啊。”

“经年不见, 竟长得这样高了。可成婚了吗?”

嵇邵心间一黯, 他自知虽只比她小了两岁, 然有师徒这重关系在, 他在老师心里就永远也只是个小辈,此刻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婚姻。

嵇隽自知侄儿心思,忙替他答道:“承蒙皇后殿下关怀,阿邵已经订了亲, 是泰山羊氏的女孩子。”

谢窈点点头:“泰山羊氏也是儒学大家,门当户对, 倒很合适。”

遂命宫人延二人入了座, 上了茶果。见叔侄二人俱都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和颜悦色地追问:“阿邵可是有什么事吗?”

她对这唯一的徒弟印象向来是很好的, 知道他向来守礼, 不会冒昧求见。

嵇邵起身再行了一礼:“学生此次冒昧地叨扰老师, 的确是有一件事……”

说着, 话音却止, 目光忐忑地扫了圈殿中侍立的宫人。

“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服侍,你们去看看吴王和崔尚书回来了没有。”

谢窈会意地将宫人差走,待他们都退下后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嵇邵颔首,神色却仍有些惊惶:“也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只是怕传到陛下耳朵里,惹了他不快罢了……”

“老师,是,是有关裴……裴氏的事。”他抬起头来,忐忑地说。

裴氏……

谢窈愣了一瞬,旋即明白是前朝的太后,裴满愿。

她在回京之初就问过丈夫裴氏的事,知道她如今在齐高宗景陵的陵园里为高宗守陵,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小叔子、前齐的河间王高景瑜。

她也曾与丈夫提过,想去陵园里看望这位旧友,却被他以备孕不宜前往王陵推脱了,自返京以来一直未得如愿。不禁关怀地问:“她如今怎么样了?身子可还好吗?”

嵇邵摇头:“学生昨日才去景陵看望了裴氏。她如今的状况很不好,消极厌世,已生出皈依三宝之心。”

“听闻,裴氏还曾上书请求去瑶光尼寺出家,陛下不允,这才一心在陵园里带发修行。”

谢窈脸色一肃。

她读过《洛阳伽蓝记》,知晓瑶光尼寺是前前朝魏朝所修的皇家园林,风光秀丽优美,环境自然比仅是作为守陵之用的景陵陵园好上许多。

陵园的陵殿只是为了祭祀之用,从来就不是能够住人的,何况是修行这样早晚课业的辛苦事。

他怎么能如此对待人家。

“老师能去劝劝裴氏么?”嵇邵觑着她的脸色,认真地道,“从前,太后就常常向学生问起老师,您在江南的那些日子,太后也很伤怀想念,眼下,若她知道了您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兴许就不会厌世了……”

“自然,您和学生去见前朝的太后,陛下一定会生气的,若老师感到为难,也不用勉强自己。”

忆起记忆里那温柔可亲的女子,谢窈亦是一阵心软。轻叹息一声:“你带我去。”

“可是那景陵在北邙,得多远啊……”春芜忙劝道。她想说途中或许有人劫持也说不准,碍于嵇氏叔侄在场又改了口,“……这么长时间不见您,陛下肯定会担心的。”

“没什么,这里离北邙不远,守陵的又都是羽林卫,有什么可担心的。”谢窈神色淡淡,“去叫青霜准备车马吧。”

宫中遂拨车驾,调遣了小队羽林军护送皇后及嵇氏叔侄经大夏门出宫,往地处北邙的齐高宗景陵行去。

原野萧条,野旷天低,谢窈坐于车驾中,撩帘望着绵延数里的北邙山,东周、后汉、前魏,一座座帝王陵寝一一在视野里浮现尔后远去,便惹得一颗心也似随着辘辘的车驾而摇动。

她知道,在北邙靠近外郭城的地方,有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陵墓。里面埋葬的是她爱了十余年的人,也是她过去十九年的记忆和人生。

山谷里有叮叮的回声,似是有工匠在修缮营造。春芜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禀道:“女郎,听说陛下在给陆使君重新陵墓,说是要迁回江南,这儿只立个衣冠冢。”

迁回江南么……

谢窈面无表情,心间却是波澜顿生。

也好。叶落归根,虽然大费周折,也比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这里强。

她怅怅地放下青帷车幕,什么也没说,也未再朝车外看上一眼。

式乾殿里,斛律骁结束了与工部及白马寺的高僧讨论重修永宁寺及为陆衡之迁坟一事,乘马车往华林园里去。

等到了九华台,却不见了皇后身影,不禁沉眉,问那几个侍奉的宦官:“皇后呢?”

宦官战战兢兢地,大气也不敢出:“启禀陛下,皇后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随入宫觐见的嵇家叔侄出宫,往前齐的景陵去了。”

他一愕,旋即无名火起:“不是叫你们别叫她知道是嵇家求见么?怎么见到的?还随他去了景陵?!”

景陵虽有兵马驻守,到底住着齐朝乌泱泱一大片子人,若是有人心生歹意、伤害她可如何是好?!

既要往北邙去,车驾又必定要往北邙过,若她触景伤情,又想起那阴魂不散的陆衡之可怎么办。

嵇家那小子果真不安好心!

宦官唯唯诺诺的,解释了一大堆在斛律骁听来是废话的话,他烦躁地,阴沉着脸吐出两个字:“备马。”

他未带多少人马,只留了命令给十九率部跟上、自己带了几名亲卫便去了。马蹄荡起的烟尘如箭,一路劈擘夏风往北邙去。此刻北邙山下,谢窈的车驾才刚刚抵达景陵之前。

皇后下榻自是件稀罕事,驻守景陵的陵邑长已然得了消息、带领人马等候在陵园之外。谢窈在春芜与青霜的搀扶之下下了车,见跪着的并没有齐室之人,不禁问:“裴太后与河间王呢?怎么不见?”

她仍是以前朝的称呼称之。陵邑长却答:“罪臣庶人,无诏不得相见。”

“那你带我去见她。”谢窈道。

陵邑长不敢违命,恭敬又亲自地迎了她进入齐室如今居住的陵殿。裴氏、河间王一干人早已跪候在殿外了,见她过来,俱都下拜:“草民拜见皇后殿下。”

谢窈一眼便瞧见跪在最前列的太后裴氏,见她身着灰色的粗布尼衣,头戴僧帽,本是花信年华脸上却灰暗破败地有如一团皱纸,霎时眼眶一热,上前扶起了她:“太后。”

裴满愿摇头:“宗庙倾覆,齐室已亡,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后了。皇后殿下,也莫要折辱妾身。”

谢窈仍扶着她,眼中真诚:“可在我心里,太后始终是太后,当年太后对我的善意与情谊,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眼前的女子眼波澄澈,毫无杂质,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裴氏一愣,旋即红了两个眼眶,紧紧回握住了她手。

随裴满愿入了殿,谢窈见她如今住的地方陋室空堂、潮湿阴冷,陵殿因年久失修竟然还在漏着昨日宿雨所积下的雨水,脸色便愈来愈难看。问裴氏:“太后想回家么?我可让你回到裴家,与家人团聚。”

裴满愿感激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多谢皇后殿下好意,可还是算了吧。裴家因我而衰颓,即便陛下大发慈悲放我回去,我也是没脸回去的。”

她父母已经去世,如今裴家最亲之人,也就只有叔父裴献。其中,祖父与堂弟又因她和斛律骁对禁军的争夺中去世,以至裴家隐退,渐渐式微,她自觉愧对叔父,即虽裴献曾向斛律骁上书请求太后归家,也无颜回去。

谢窈欲要再劝,殿外又跑来个小宦官禀报陛下已至。跟随在后的嵇邵下意识朝皇后看去,她脸色冷冷,只抛下一句“知道了”。

当着诸人之面,她到底还是给了丈夫几分面子,斛律骁进入殿来,先将行礼的妻子扶起,尔后才命众人平身。

他不动声色地将妻子拉到自己身边,含笑问:“这是怎么了?皇后来见故人,也不和我说一声。”

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河间王及裴太后如今的境况,见殿中破败,也是不满。裴氏是自愿来这儿守陵的,他只命人看着他们,可没有命人苛待她们。定是底下这些捧高踩低的玩意儿,见裴氏大势已去,随意敷衍。而以裴氏的倔强,也必然不肯向自己上疏。

“既然这儿没法住人,你就回家住去吧。这座陵寝本也快修缮了,届时,若你还想回这里,也不是不可以。”斛律骁道。

“不必了。”裴氏态度冷淡,“我一社稷之罪人,只想长长久久地在这里陪伴亡夫,就不牢陛下费心了。”

斛律骁却看着她笑:“你若真想陪伴景珩,也不该是这里。”

“太后或许还不知道吧。当年,景珩的尸首并未下葬,而是命我等以业火焚之,将其骨灰投入邙山与黄河,随水流飘向四海九州。”

“地宫里放着的,乃是一座空棺。太后若不信,可要我掘墓以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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