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绘画自由【2合1】
没有城市的光污染, 山野草原上空的天穹墨蓝一片,如最纯净的暗色丝绒幕布,挂在头顶很高很高的地方。
在上面, 洒着明亮的星子。
那样清凉的北斗七星,那么大颗的北极星。
连朦在云层后面, 羞涩的月亮都格外清晰漂亮。
华婕仰着头, 一直看啊看,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那是天琴座, 夏季肉眼能看到的星座……”沈墨指给华婕看。
少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 和手指画出的线去寻找和分辨。
“看到了!”
当她说完这句话, 沈墨转过头来,轻轻亲亲她。
“那是天鹰座……”他指给她看, 然后又亲亲她。
“那是天秤座……”他再次指给她看。
“那是你的星座。”华婕笑道。
沈墨点了点头, 又亲了亲她。
初尝樱桃滋味,青春期尚未完全结束的沈墨,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躁动。
他尝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华婕满脸通红, 笑着跳起来, 顺着土路夜奔。
欢欢追上去, 沈墨也迈开步, 不近不远的坠着。
走到临边,华婕站在土路上,望着黑洞洞的阴影和交错的如怪物般的树木,轻声说:
“如果你没在身边, 我恐怕已经吓脱了。”
“如果不是我带着, 你也不会来这种荒郊野外。”他道。
“此话有理。”
两人于是又手拉手往回走, 欢欢颠颠跟在后面。
回到帐篷边, 沈墨压灭了蚊香,又用水浇过,才脱鞋钻进帐篷,将华婕也拉进来后,他拉好帐篷拉链,点开了手电筒。
在帐篷外一直缠绵亲近的两个人,钻进帐篷却反而拘谨守礼起来。
密闭的空间令人紧张,华婕感觉到在跟沈墨同呼同吸,那样近的距离内听着他清晰的喘气声,她忍不住开始抱怨,草原上的夜晚太静了。
逐渐的,华婕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与沈墨的呼吸同频,然后,随着他的呼吸变快,一起加速。
她知道,他也在紧张,甚至可能胜过她。
草原夜晚很冷,可窝在沈墨准备好的被子里,静谧中感受着耳边少年的急促呼吸和心跳,虽然两人之间还隔着半臂距离,华婕却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他困在怀里,锢在身下。
华婕的思绪已经飞远了,都怪上一世各种内容看的太多,她的想象力如脱缰的野狗般在大草原上狂奔,放-浪,已经控制不住了。
她躺的身体发僵,手攥着拳,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沈墨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半臂距离之外,少年也一动不动,只偶尔悄悄长呼长吸调节情绪,即便他在努力克制,压低音量,她却仍然察觉到了。
忽然普啦一声被子抖动的声响,华婕吓的一个激灵,被自己口水呛到:
“咳咳咳!”
沈墨也被吓一跳,面上瞬间涨红,坐起身望向黑暗中的少女剪影:
“怎么了?”
声音哑哑的,带着点忐忑和紧绷。
这时欢欢从两人脚底颠颠颠儿跑过来,往沈墨的被窝里拱。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忽然而起的被子被掀开的响动,既不是沈墨忽然掀被而起,也不是华婕忽然掀被而起,而是狗子欢欢掀被而起……
黑暗中,两个年轻人都涨红了脸,他们还以为是对方按捺不住,率先行动了呢。
“……”
“……”
黑暗中,两个坐在帐篷里,相对坐着,各自心如擂鼓。
沈墨率先动了,他身体不自觉微微向华婕倾去,可他这样一动,往他被子里拱的欢欢便找到了突破口,一下钻进他被子。
沈墨忙按住被子里乱窜的狗,身体敏感的轻颤,直到一把逮住欢欢将之丢出自己被窝,再转头看时,华婕坐着的剪影,已经变成了躺平的剪影。
“……”他轻轻叹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伸展了下拳头,他也钻回被子。
帐篷内又再次安静下来,旷野里偶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从远处簌簌传来,又时而会有草丛窸窣的声音,不知是什么小动物在跑窜。
好在这里虽然离城市很远,却仍然是人类生活区,已经很多年见不到大型动物,是以两个人听着这些声音,也并不十分害怕。
华婕以为自己会紧张的睡不着觉,可一天奔波下来,或许的确是累了,竟开始悠悠忽忽的困倦起来。
忽然有窸窣的被子响动,迷糊中,她想,又是欢欢在乱供吧。
却忽然感觉到有东西在往自己被子里钻。
是沈墨的手,轻轻戳动着找到她的手,然后拽出她的被子,攥进他掌中。
滚烫滚烫的手,格外厚实有力。
华婕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手的尺寸,只有被握在沈墨掌中,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她的手这样小,这样软。
“晚安。”他说,声音轻轻的,温和缱绻。
“晚安。”她应,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困意,像个娇软讨趣的小动物。
……
……
6月上旬,T湾跟凡尔赛双年展确定了出展艺术家名额,也商定了展馆主题内容,约定在6月底会全团抵达凡尔赛,与凡双展工作人员一起商定布展。
国美协会副会长裘远坐在会长办公室里,叹气道:
“每两年办一次展,我国T湾都已经是第五次参展了,01年我国H港也首次参展。我们大陆什么时候参加?”
“要大陆的新晋艺术家得到凡尔塞双年展的认可,也要我们这边接洽谈妥吧。”国美协会会长代超叹口气:
“第一次参展不那么容易,一旦合作达成,以后要参展就好说了,你别那么着急。”
得到世界的认可,需要时间。
“怎么不着急?我听说沈佳儒老师的学生都受到了邀请,我们官方这边却一直没能挂上钩,这成什么话。”裘远叹着气抱怨道。
如此一来,大陆第一次参展这个荣誉,岂不是要被一个小丫头占了。
“???”代超忽然从面前的材料上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裘远:“沈老师的学生?方少珺?还是最近大火的那个超写实油画的陆云飞?”
“沈老师可不止这两个学生出彩。”裘远摇头,“是那个画水彩的小姑娘,第一次参加清美双年展就得到亚军,三幅画拍卖出高价的。
“叫华婕!”
……
……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对小情侣和一条单身狗,就这样在草原上走走停停,漫无目的的野行。
日夜分秒的与世俗世界割裂,让华婕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忘记了她是别人的女儿,忘记了她是别人的学生,忘记了她是这个社会中被寄予期望的某个人……
她变成一根草,摇荡在大草原的风中。
变成一头羊,奔跑在天地之间。
变成一只蚂蚱,蹦啊跳啊,漫无目的。
彻底丢开这个社会赋予你的身份,大概会恐慌,会无法生存。
但短暂的丢掉这个身份,原来会觉得像云一样自由。
…
“你知道画画这件事对于你来说,什么最重要吗?”牵着华婕的手走在草原上时,沈墨轻轻的问。
“是什么?色彩吗?”华婕一手被牵着,仿佛有了依仗,开始在草原上歪七扭八的走,时不时跟跑回来绕着她撒欢的狗子欢欢互动一番,欢快轻松的像个小学生。
脱离社会的眼光,又置身在喜欢她宠她的人身边时,原来人真的会变幼稚。
“不是。”沈墨摇头,像一位导师般望着她,充满了耐心。
“是构图?”华婕又问。
“也不是。”沈墨依旧摇头。
“我不猜了,你告诉我吧。”华婕撞了下他,撇嘴道。
“是对画画的爱。”他松开手,扣在她头顶摸了摸。
“……”华婕挑起眉,隐约已经感受到了沈墨的意思。
这一年里,她太想画出最好的画,在极致压力下不断的画啊画,好像的确没有那么爱它了……
沈墨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才轻声道:
“我不希望你在压力下,消磨掉对画画的爱。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最初画画时,最纯粹的那种快乐。
“连画一些线条都觉得放松和幸福。
“高三以来,压力不仅让你紧绷,也让你面对画画这件事时的态度,逐渐产生了些变化。
“你想画出好作品,可如果这个‘想’里,掺杂了太多他人给你的外力施压,那么你不想画画的时候也要画,不那么想画的也要画,逐渐会丢失掉一部分自我。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变得不那么赤诚,变成熟,变得学会取悦他人、融入社会。
“不是坏事,可对于一名追求梦想的艺术家,却未必是好事。”
沈墨从初中开始读哲学,对于人的一生和各种事的发展,有比普通人更长远的推演。
他想保护好华婕对画画的爱,保护好华婕的梦想……保护好她。
“……”华婕抿住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反牵住沈墨的手,回想起自己的上一生;
回想起上一世见识过的那些为了钱而写剧本,最后将自己的灵气和口碑都消耗殆尽的好编剧;
想起上一世见识过的那些为了赚钱而写书,于是灌水,于是批量生产,于是极限消耗自己的灵气和对小说的爱,乃至过于疲惫,甚至丧失倾诉欲,完全写不出有趣故事的,原本很有灵气的作者……
人可能到对自己原本热爱的东西彻底厌恶时,都未曾想过,自己早就该放慢脚步去充电,而非无节制的消耗自己、消耗爱和情绪。
华婕攥着沈墨的手更紧了一些。
所以,高考后的这一场流浪,的确是他早就预谋好的吧。
想要让她放松下来,让她抛开一切,来一场找回初心之旅。
咬住下唇,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在未来一两个月里,天天画,时时画,却仍没能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到那时,她会多绝望。
因为不快乐,因为失望,甚至讨厌画画这件事本身。
步速变慢,他身体不自觉的轻轻靠近沈墨。
心里似有淙淙流水趟过,浇灌她的心,滋养她的灵魂。
可转瞬间,心又变得滚烫炙热起来,充满了庆幸和感激。
低头倚靠着他,她垂眸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沈墨。
谢谢你这样优秀,又这样愿意分享你的优秀。
……
流浪的第五天,华婕和沈墨遭遇了一场草原大雨。
当他们远远看到一片深色的云游荡过来的时候,还在好奇那片云下面怎么烟雾缭绕的。
直到这片云飘到头顶了,才知道这是一场雨——
草原太广袤辽阔了,放眼望去,视野之中就存在着不同的天气。
这一片暴雨,那一片响晴。
两个人正犹豫着是继续躲在防御帐篷里,还是躲回车里时,一个人穿着雨衣骑着马跑了过来。
满都拉图白天放羊的时候看到两个年轻孩子,下雨后,就很担心他们两个会应对不来,万一有雷电,万一出事怎么办……
揣着这样的忧虑,满都拉图跟家人商量了下,便跑过来邀请孩子们来家里避雨躲风、吃点东西。
于是,华婕和沈墨收拾家当,冒着雨开着车,跟着一人一马,顺着泥泞路缓慢拐进草原。
然后车停在路边,两个年轻人穿着雨靴和雨披,顶着草原上的大风雨,身体倾斜着前进,跟着一人一马跑到蒙古包群,被带到了蒙古族青年满都拉图的家——
一位不会汉语的老母亲,一位不会汉语的妻子。
还有一个会讲汉语的12岁妹妹其其格,加上满都拉图,就是一个简单的草原四口之家。
他们家人口不算很兴旺,但有几十头羊,几十头牛,几匹马和几条狗。
虽然过着放牧生活,实际上并不贫穷。
在满都拉图家里,华婕和沈墨洗了澡,吃了一顿很丰盛的草原家常餐,饭后一人捧着一碗奶茶,围着火炉边喝边跟满都拉图聊天。
蒙古男人的妻子在边上编草席,母亲回到另一个蒙古包里休息,小妹妹其其格则坐在火边好奇的看着他们聊天。
火堆里烧着的除了柴火外,还有晒干的牛羊粪,散发着一股奇怪的,但并不很臭的味道——在室内烧这些有利于驱虫,防止蚊虫叮咬。
沈墨悄悄问华婕讨不讨厌这个味道,她摇了摇头,牛羊吃草吃昆虫,实际上粪便也不过就是消化未完全的草木而已。
在少年眼中她也许很娇气,需要照顾,需要体贴。
但华婕两世为人,并非没吃过苦的小女孩儿,眼前的一切只有趣味,没有嫌弃。
聊到累了,满都拉图将这个小蒙古包留给华婕和沈墨,带着妹妹到其他蒙古包里忙自己的。
坐在蒙古包里,华婕掀开布毡窗帘,坐在避风处,架起画板,画草原上的大雨。
远看时雨云并不大,可当它飘到头顶,你才会发现,它大到快马疾驰,也跑不出大雨的范围。
因为草原太过广阔,极目远眺,你能看到太广阔的区域,就以为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不远,实际上却不然。
坐在蒙古包里,少女真切的感觉到了世界的博大和自己的渺小。
但这种渺小又变成一种豁达,她开始想象自己在这么广大的区域中奔跑,永远不会与其他东西碰撞,那种开阔和放纵的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
华婕凭借着这几年积累下来的本能去快速构图,仗着手熟去描绘。
把自己看到的整片图景,恰到好处的截取一部分,落在纸张上——
蒙古包木架布毡结构下的一扇小窗,还有挂在窗边毡子墙面上的一半成吉思汗画像。
这些信息,华婕并没有画的很细,它们的存在只是让观者知道,画着正坐在蒙古包内,给人一种如临其境的氛围。
她更多的笔触落在窗口望出去的那一片连绵草原,湿漉漉暴雨中,不一样的草原。
她细细的描绘了窗上汇聚滴落的雨水——
晶莹的水滴里如一片不规则的凸面镜,如果仔细看,水滴中也有投影,也有细腻的图景。
然后是错落的几个蒙古包。
从蒙古包间缝隙中望出去的,才是她真正投注了情感的那片辽阔草原——
近处大雨滂沱,远处阳光普照。
近景灰白色的蒙古包虽然占纸张面积不小,可人在看这幅画时,会立即将目光专注在缝隙中窥见的那些无边无际的,深浅不一、色相不同的绿。
被雨水打湿的,饱满娇艳。
阳光照耀下的,璀璨清亮。
很快画好后,华婕退后一步,仔细打量自己这幅画。
忽然觉得它仿佛正在表达着,一个被困在某处的什么人,渴望穿过层叠错落的建筑,冲向那一片自由和辽阔。
投身到那无边无际的绿里,释放掉一切,抛开一切,化成一只鸟、一滴水。
嫩粉色的唇轻启,华婕长长舒出一口气,面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那个‘什么人’,也是她自己。
被高考和画展两座大山,压的透不过气的自己,渴望放松和自由的自己。
天晴以后,人们立即将被浇湿的东西晾出去,小羊们也被放出圈,咩咩咩的在牧羊人和牧羊犬的看护下,欢快啃吃最鲜嫩多汁的草叶,无忧无虑的叫。
华婕走出蒙古包,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雨过天晴,太阳再次晒在身上,却一点不觉得炽烈,反而有一种温润的暖洋洋。
踩在地上,草叶上沾着的雨水打湿裤脚,清风送来潮湿的空气,舒服的令人想要高歌一曲。
小妹妹其其格从对面的蒙古包里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华婕身后画架上的水彩画。
有些认生的小姑娘走到近前,吃惊的瞪大双眼,然后转头大惊小怪的问:
“你是很厉害的那种画家吗?”
小姑娘脸圆圆的,红彤彤,像苹果。
眼睛虽然不是很大,却格外黑白分明,亮如草原上的星星。
她一被画吸引了注意力,便抛开了之前的扭捏,恢复了草原少女的爽朗。
那清润的小女孩声音,配上草原人的大嗓门,透着种质朴而健美的豁然,惹人喜欢。
“特别厉害哦,流浪画家。”华婕笑道。
话头一打开,其其格的好奇心便蓬勃生长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流浪?”
“你以前从来没画过草原吗?”
“你会画人吗?你能画出我哥哥吗?你会画鹰吗?”
“卖画造不起蒙古包,买不起牛羊和马匹吗?”
“你们有一条好弱的狗,却没有一头羊。”
“好可怜……”
傍晚,好可怜的华婕和沈墨,坐在篝火边,听蒙古人们叽里咕噜的聊天,偶尔爆发出一阵大笑,或一串并不完整的唱腔。
忽而有蒙古大汉站起身,一阵昂扬震慑心灵的呼麦响彻草原,逐渐隐没向天际。
只有在大草原上,才会生出呼麦这样特别的唱法。
也只有呼麦这样的声音,才能在草原上传的那样远。
抛开世俗的华婕,于是又成了篝火中迸发而起,飞窜后逐渐融入天穹的零星火花。
时而炙热的噼啪响,时而安静的跟黑夜融为一体,只默默的观察和倾听。
接下来的几天里,华婕的画中,又多了半夜星空下的篝火;
唱起歌来脸红脖子粗的蒙古大汉;
敲鼓乱唱的蒙古族女人;
蓝天白云之下,绿草蓝河之上,埋头吃草的白色羊群、黑白牛群和棕黄马群;
以及刚学会跑,就尝试着抱在一起摔跤的未来蒙古族搏克选手……
没有规划,没有目的,看见什么画什么,想画什么画什么。
华婕逐渐找到些彻底放假的松弛感,重新体会到了一种奇妙的自由。
绘画自由。
直到第12天,觉得彻底放松下来了,沈墨才对她说,可以打开手机,做别人的女儿,做别人的学生,做这个社会中会不断被挤压的一份子了。
两个人流浪至今,才第一次开启手机。
一阵开机音乐和动画后,华婕手机中弹出一条一条的短信。
有父母的,有沈老师,还有廖珊珊等人的。
她逐次点开,认真阅读,仔细措辞回复。
忽然电话响起铃声,有通话拨入的提示弹出,她手指一按,便即接通。
“喂,你好,是华婕吗?”这是一通来自一位陌生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