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郑女谣
“父王,我疼。”
扶苏话说得含糊,许是疼得过了,一幅泪眼汪汪的模样看得嬴政心头火起。
他家崽子年纪虽小,却十分冷静,哪怕当初被太后掐着脖子劫持,他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这得是受了多大委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嬴政狠狠剜了身后伺候的宫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长公子的?”
“大王恕罪!”
君王显然怒到了极点,宫人们瑟瑟发抖跪了一地,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父王,和他们没关系。”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他这段日子忙了点,没过来看这小崽子就?哭成这样不知道自己来找他吗?
嬴政袖子一甩,大步走上前去,将小孩裹着被子抱起来,拿手擦干净自家崽子脸上的泪水。明明力道十分轻柔,他做这个动作时的气势却像是要打架。
扶苏吸了吸,软糯道:“是孩儿不小心撞到床头了,有点疼。”
“……”哦,不是啊。
“你这叫有点疼?”
嬴政可不信,崽子眼眶红得厉害,分明就是疼得狠了。
他手往崽子脸上揉了揉,问:“是这里吗?”
扶苏说:“嗯,撞到鼻子了。”
嬴政脸一僵,手下动作略显生硬,说:“休息也能撞到。”
扶苏含着泪不吭声。
琉璃光屏在嬴政进来的一瞬间被他收回去了,万幸没被老爹看到。
「三千界」没有明确规定它能不能被他人看到,自然也没有说明看到会有什么后果。扶苏不打算在摸清楚这东西底细之前挑战未知,在他完全确认之前,他不会让这个东西出现在嬴政面前。
只是...真的好疼啊!
要是反应再快一点,在砸到之前收回去就不会这么疼了。
扶苏坐在老父亲怀中,仰面任由对方看似气势十足,实则分外温柔的力道揉着脸上被砸到的地方。
小崽子闭着眼任由施为的模样挺顺眼,嬴政面不改色捏了捏儿子肉嘟嘟的脸蛋,顿了一会儿犹未满足,又捏了一把。
不过哪怕来时被这一遭打了岔,嬴政也没忘他来这里的原因。
“扶苏,你最近在读书?”
感受到自己的脸在老父亲手里被揉圆搓扁,扶苏敢怒不敢言。就在这时,上方传来秦王看似平常的发问。
对方语气平淡,就好像是忽然想到随口一提般,扶苏却觉得有些紧张。
“最近在读《吕氏春秋》。”
除了「三千界」相关,扶苏一切动作都在老父亲眼中,倒是没有想过隐瞒什么。
嬴政眯起双眼,说:“看出什么来了?”他倒是想看看,这向来不怎么怕他的小崽子在想什么。
分明他收拾吕不韦时从来没有瞒着这小崽子。
扶苏犹豫了半晌,老老实实道:“我觉得写得还可以,父王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拿它当个参考。”
“扶苏,”嬴政语调冷了下来,“是孤太放纵你了,令你分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扶苏抿了抿唇,道:“父王,你明明并不是很讨厌他,为何?”
嬴政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厌恶道:“他想要的太多,孤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这是他贪得无厌的结果。”
“哦......”
“罢了。”
嬴政把崽子放回榻上,起身时宽大袖摆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这话孤就当没听见,没有下次。”
“是,父王。”扶苏垂头丧气道,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懊恼。
嬴政思索了一番,心道自己不能和四五岁的孩童一般见识,这小子懂个屁。遂还是把手放回小孩头上,轻轻薅了一把,说:“你虽早慧,到底年纪小,尚还不懂孤与吕不韦的间隙之深。”
“孤曾允诺你可在孤面前任性,这个承诺依然有效。”
凝视着孩童那泛着疑惑和懊恼的明净面容,嬴政语调十分平静。
“好好休息。”
三天两头昏倒,身为上天赐予他的珍宝,扶苏这小子身体是不是太差了点?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倒是都嗜睡,也算正常。
“父王慢走——”扶苏拉长了语调道。
秦王走时,有意无意忽略了堆放在书案上和周围的竹简。
毕竟他身为一国之主,还有无数政务要忙。《吕氏春秋》内容繁多,有得这小子看了,正好给他腾出不少时间。
走出长子寝宫,嬴政扫了周围的宫人一眼,漫不经心想到。
直到嬴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扶苏方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他就不该有问必答,明明知道在这时候提起吕不韦相关就是在老父亲雷点上蹦跶,唉。
可是他就是无法理解,明明是有利的事情,为何父王不肯做呢?
饶是被嬴政带在身边养到现在,他已经能读懂嬴政情绪中的喜怒哀乐,却依然无法理解它们为何被牵动。
可能就像是父王所说,他现在还小,等到长大后就明白了吧。
扶苏偏头望着窗外,明月早已爬上树梢,洒下的清辉让窗外庭院犹如积水般空明。
他忽然想去庭院中走走。
只是父王方才离去,如果出去了,被宫人报到父王那里,得知他晚上跑出去吹风,估计他的脸又不得好了。
侍立的宫人打下窗,那一片皎月清辉就这样被遮掩在外,室内顿时昏暗起来。
扶苏闭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
遥遥明月之下,飞出几只漆黑的奇异鸟儿,窈窕身影在月中一闪而逝。
*
意识朦朦胧胧之际,扶苏觉得自己被谁带着往什么地方而去。
他眼皮微微颤动,旋即缓慢地睁开了眼。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映出一片茫茫大雾。
我...这是在哪?
前路苍茫,有谁抱着他,在大雾中漂浮前行。
我是...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吗?
身前传来冰冷的温度,扶苏被那个人稳稳抱在怀中,对方的手还在轻柔地拍打着他,嘴里哼着歌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她唱着郑地流传的歌谣,歌声中流泻出的情感温柔而绵软。
心头突如其来涌起一阵酸涩的感情,几欲让扶苏落下泪来。
他记得,父王曾说自己的母亲十分喜爱郑国这首《山有扶苏》,经常在宫中为父王哼唱。所以他出生之时,父王给他取了“扶苏”这个名字。
扶苏只在出生时见过那位母亲一面,彼时女子为了生下他已经拼尽全力,面色惨白至极,却仍坚持被侍女们扶起来,颤抖着手将他抱在怀中。
新生的婴儿看不清母亲的模样,但他能察觉到对方望着他时饱含温柔的眼神,恍惚之间像是哪位故人笑望,令他漂泊千载的灵魂得到些许慰籍。
“母亲......”胸中奔涌着莫名的情绪,促使扶苏开口,“是您吗?”
抱着他的女子没有回应他,只是用一种抱婴儿的姿态将他抱在怀中——分明他已经大了几岁,这般姿势委实令他别扭。
女子忽略了他细微的挣扎,拍打着他的背部,继续轻声吟唱。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依旧是那般温柔的声音,却不知为何,这歌谣听着有些诡异。
雾气越来越浓,原先的微光也逐渐散去。一阵困意袭来,扶苏努力睁眼抬头看。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在这里睡过去,一旦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母亲?”
他再唤了一声,抱着他的女子面庞轮廓优美,和当年垂首欣喜望着他的女子依稀重合。
女子含笑望过来,唇边笑容愈发柔婉,扶苏却觉得心底发寒。
“母亲,您要带我去哪?”
“我儿——”女子终于应了他,唇角微翘,“母亲永远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她在说话,可她也同时在吟唱着郑地歌谣。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四肢被女子牢牢锁在怀中,她看似柔弱,力道却很大,几乎要将扶苏小小的身躯勒断。
“我的儿,我的扶苏,随母亲一道走吧......”
扶苏打了个哆嗦,拼命挣扎起来。
“放开我!”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温柔的歌声和女子幽幽说话的声音一同响起,扶苏只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一念之间,他手指间刹时出现三根流转着微光的纤细琴弦。
“叮叮...当当...叮当...哐啷...”
前方逐渐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冰寒。
“我儿……”
女子吟唱的歌谣终于停歇,她把怀中的孩童换了个姿势举起来,欢欣道:“跨过前面的门,母亲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她的表情是如此真挚欣慰,仿佛真的在为了能和自己的孩子永远在一起而高兴。
“母亲,你要带我去哪?”
眼前身形虚幻的女子确实是他的母亲,这一点扶苏并不怀疑,但......
扶苏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被琴弦勒出殷红的血印。
女子把他重新抱回怀中,幽幽道:“扶苏,母亲很想你。”
“可母亲见不到你。”
“那该死的、可恨的花鸟终于消失了,母亲终于能碰到你了。”
女子漆黑瞳孔在一瞬间扩大,她一手抱着扶苏,一手指着前方,笑吟吟道:
“就快到家了。”
扶苏艰难地扬起头,看见前方弥漫的大雾之中,出现了三道身影。两边一黑一白,以锁链缚住中间的男子。扶苏方才听到的哐啷声响,就是这锁链在地上拖行碰撞的声音。
而他们的正前方,无声耸立着一座阔大的山门。那山门宛若玄铁铸成,上刻可怖万象鬼怪,偏生又蕴含着苍茫道意。
血色横匾之上,写着三个阴森大字——
鬼门关。
女子唇边带着诡异的笑容,满足道:“扶苏,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