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 134 章
柳不花最近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饿鬼道副本中回到明月崖后, 他就一直这样了。
谢印雪关心问起,他只说:“唉, 这次副本没了好多人。”
但柳不花想起离开副本前的那些人, 又觉得他们好像不能算没了……还有上回在现世中死了,却到“锁长生”内当了鬼怪npc的邪,教女人, 以及对应丰年寨副本,在现实里真实存在的丰安郡村落——这一桩桩事, 都在佐证“锁长生”内的一些副本,貌似与现实是有关联的。
像是一段曾经发生过的往事,被人用笔增添删改后, 就成了他们进入的那些副本。
然而这样形容似乎也不太贴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柳不花越想头发掉的越多,更叫他忧心的是, 谢印雪也有了心事。青年没表现出来, 不过柳不花依然发觉了。
因为谢印雪时常抚着梨花镯, 在凉亭处久久坐着,望着崖间的烟岚云岫不言不语。
柳不花同样问过他最近是怎么了, 可谢印雪总是笑笑回他一句“没事”, 搞得柳不花再有满腹的话也无法继续往深处去问。
毕竟他有乖巧听话的干儿子包袱, 谢印雪既表明了不愿说, 他却仍旧整日缠着去问,终究是不太好。
于是柳不花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年纪尚小, 头发浓密的沈秋戟。
周三这天傍晚,他拦住才放学到家, 正准备回房间写作业的沈秋戟, 还特别心机地用自己在“锁长生”里学到的谈话技巧:“阿戟, 你师父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又独自强撑着,什么都不愿意说,不想让我们担心,但我哪能不担心呢?怎么办呀?”
“师父身体一向不太好,医生也让他少思少虑,我去看看他。”
此时的沈秋戟到底是年轻,也因着担心师父,一听柳不花这么说书包都没放就直接冲到了凉亭那,“啪”地往青年面前一坐——人小动静却不小。
谢印雪勾唇笑了笑,不等沈秋戟开口,便抬手往案桌上放了三枚垒叠在一起的铜钱,说:“阿戟,你来的正好,帮师父算一卦吧。”
“……”
铜钱算卦是沈秋戟目前在学的道门课,但学的一般般。
有多一般呢?
沈秋戟给自己算命,算他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发财,比如刮刮乐中个两百块钱什么的,谁知得到的卦象答案为:会。
谢印雪看完就当场陷入了沉默。
他虽没舍得骂小徒弟,却气得吃不下晚饭,半夜又把自己饿到胃痛,整宿都没睡着,次日清晨起后脸色格外苍白,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在床上休养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所以沈秋戟现在见谢印雪又要自己算卦,便很想劝他珍重自己的身体,只是话在腹中酝酿一通,到嘴边就变成了:“您要算什么?”
“姻缘。”
青年垂着眼,屈指将掉在桌上的一片秋叶拂落,声音很轻,像是雪地里凉凉掠过身侧的一缕风。
沈秋戟刚把三枚铜钱拢到手心欲起卦,闻言浑身动作猛地顿住。
他满目错愕望向身前的青年,青年却依旧未抬眸,沈秋戟看过去,也只能看到那片睫羽在他眼底投下的暗色阴影,至于他眼中的情绪,则半分都难以窥见。
沈秋戟将铜钱推回谢印雪面前,拒绝道:“师父,这个我不能算。”
青年淡淡地说:“你算的又不准,可以算。”
“那我要是算得准呢?”沈秋戟皱着眉,神情严肃,“卦象应验怎么办?”
民间有种说法:命是不能轻易算的。
一旦算了,卦象就会应验——无论是好是坏。
故算卦算命,都不能算得太全太细。
沈秋戟给自己算命,都只敢算小范围的事。
就拿他算刮刮乐能不能中奖那件事来说,其实他算的卦象好或坏都没关系,因为只要他不买刮刮乐,那这个卦象准不准对他都没有影响。
谢印雪如果是要算他下周能不能遇到个漂亮女生这种桃花运的事,沈秋戟不会不给他算。偏偏谢印雪要算的是“姻缘”,这范围太大了。
更何况谢印雪入玄门时领的是孤命,他的姻缘陈玉清也早就给他算过了。
那时陈玉清算出的卦,是地火明夷卦。
这一卦日入地中,光明被伤,为落阳之相。①
陈玉清和沈秋戟不一样,他的卦从不出错。
在他看来,飞鸿踏雪,雪有印痕。
世人的心,就像深冬刚停落雪的地面,原是坦坦的一片白,可倘若有人宁愿冒着刺骨严寒,冻得瑟瑟缩缩仍执意要上去走一回,那纵有一日他离开了那人心尖,雪面上留下的印痕也不会消失。
而明夷见伤,乃凶卦。
卦象一出,陈玉清便知谢印雪此生若不能断欲忘情、无爱无恨,他朝动心,必遭劫难。
为此,陈玉清才给原叫做沈秋霖的谢印雪,重新取了“印雪”二字为名,告诫他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印雪鉴心,莫要留痕。
“师父,您如果是想考查下我功课学的怎么样,我可以为您算别的。”沈秋戟紧盯着谢印雪,重声强调,“除了姻缘,什么都行。”
青年却叹了口气,抬腕把铜钱一收:“你算的不准,还是别算了。这门课你也别学了,对你来说太难。”
沈秋戟:“……”
行,今天要被气得吃不下晚饭的人换成他了。
看到小徒弟吃瘪,谢印雪还挺高兴,含笑道:“怎么今日一放学就过来找我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沈秋戟默了片刻,说:“今天老师讲我们这周五要去枫叶公园秋游,所以我想问问您,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成功把谢印雪愁住了。
既是去公园秋游,那肯定少不了野餐环节。
普通小孩的秋游野餐很简单,由家长带着去超市买些好吃的零食,等到秋游野餐环节拿出来和其他同学分着吃掉就行了。
但沈秋戟不行。
他是“贫”命,身上带不了太多值钱的东西。
零食可能不值钱,可它属于食物。能携带着一背包食物吃饱的人,会和“贫”字挂钩吗?因此他要是真背了一书包零食去秋游,那到枫叶公园后想都不用想,他书包里的零食绝对会不翼而飞,连影都见不着。
关键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要知道秋游期间小朋友的受欢迎程度,往往和他带的零食数量成正比——零食带的越多,越受欢迎;零食带的少了,就容易被冷落。
毕竟带过去的零食都是要分享的呀,你零食那么少,谁带你玩呢?
小孩子又不像大人会掩饰情绪,常常把喜恶直接挂在脸上,表现的十分明显。假如沈秋戟什么零食都不带直接去秋游,那野餐时必然没几个小朋友愿意和他玩啊。
甚至在背后说难听话,孤立他都是有可能的。
并且……也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谢印雪不想再次看到这种情况重现,他蹙起眉,抿了抿唇道:“你先去写作业吧,这件事我和你不花哥哥会替你想好办法的。”
“嗯,多谢师父。”
沈秋戟起身,敬声谢过谢印雪后就背着书包走了。
那边在沈秋戟房间走廊处等消息的柳不花见他回来,赶紧逮住人询话:“怎么样?阿戟,你问出些名堂没有?”
沈秋戟没问,可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谁会无缘无故向卦求问姻缘呢?
动心之人才会。
他问柳不花说:“师父他最近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吗?”
柳不花沉思几秒,答道:“那可太多了。”
沈秋戟:“?”
柳不花说:“长得漂亮的他都喜欢啊。”
全都想收做干儿子,放到明月崖来热闹热闹。
沈秋戟:“……”
他问的是这种喜欢吗?
柳不花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
柳不花显然还是听得懂的,他说:“不过倒是有个人,他不漂亮,脾气不好,偶尔瞧着比咱们山上的雪还冷漠,经常说些骚咳咳……怪的不得了的浑话,但你师父,好像还……蛮喜欢他的吧。”
只是最后的“吧”字,浸满了犹疑的情绪,表明柳不花也无法确定谢印雪的心思。
“怎么可能呢?”沈秋戟眉尾一挑,“别的不提,谁不喜欢漂亮的人?我以后找对象肯定也找漂亮的,他不漂亮师父喜欢他什么?”
柳不花无奈摊手:“那就没了。”
沈秋戟大胆断言:“师父肯定不喜欢他。”
柳不花垂眸:“……希望如此。”
陈玉清自己的姻缘卦和谢印雪一样,都是地火明夷卦。
他一个“孤”命之人,到头来却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死去,很多时候柳不花都会想,这是不是他自己也动心了的缘故。
那谢印雪若是动心,应了卦象,他又会遇上什么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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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印雪觉得他现在面临的最大劫难,就是要怎么帮小徒弟准备周五秋游的野餐零食。
他苦思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拿定主意。
柳不花帮他一起想办法:“给他在纸上多画点零食,到时候要吃什么拿什么就行了。”
“不成。”谢印雪当即摇头,“你忘了吗?上次春游阿戟就是这样去的,结果他们班上有个小孩太皮,擅自将他书包打开了,其他学生见到他什么零食都没带,就带了本零食画册,全都不和他玩了,阿戟回来后就在房间哭得稀里哗啦……”
正埋头吃饭的沈秋戟闻言立马抻长脖子喊道:“放屁,老子没哭!”
柳不花给他这反应作了评价:“他急了。”
唯有陈妈提供了靠谱建议:“不如我多做些手工糕点,做成小孩子们都喜欢的样式,装在食盒里让阿戟带着去吧?”
“只能这样了。”柳不花长长叹了口气,“可我觉得还是……玄。”
“两种都准备上吧,零食画册你背着,糕点食盒也带上。”谢印雪一锤定音,“画册我今晚画,明早拿给你。”
沈秋戟还是很孝顺师父的。
他清楚这一年来谢印雪的身体几乎已是油尽灯枯,每次耗力使用奇门道法,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便婉拒说:“您身体不好,我自己画就行了。”
谢印雪爱怜地摸摸小徒弟脑袋,也委婉道:“无事,几幅画而已,你画的……不太好看,师父画的漂亮些。”
沈秋戟:“……”
没直接讲丑,还真是照顾了他情绪的说法。
但实际上沈秋戟根本不在乎带去的糕点零食好不好看,能不能叫人食欲大振,可不可以哄来其他小朋友找他玩,哪怕不带他都觉得没事。
反正他和那些小孩玩不到一块,他们也不喜欢和自己一起玩。
然而当他看到谢印雪、柳不花和陈妈三人都万分在意自己明天一场小小的秋游时,这些话,他就一句都说不出口了,还使得他对本不期待的明天也有了点微小的憧憬。
可惜大部分人的憧憬,经常会被现实击溃。
第二天柳不花送沈秋戟去学校找老师和同学汇合前,想帮他检查下糕点食盒还在不在,结果拉开书包拉链一看:食盒还在,糕点全没了。
它们消失的离奇,说是被老鼠偷吃了吧,盒子是密封的又没破洞;说是闹鬼了吧,那还不如说是沈秋戟半夜肚子饿,自己全吃光了
“……干爹,这?”柳不花满脸错愕地看向谢印雪,“阿戟这还没到枫叶公园呢。”
谢印雪目光垂落凝望着食盒,血色浅淡的唇瓣却抿着一言不发。
沈秋戟看着青年入冬后就越发单薄的身体,怕他在大门吹了风又生病,立刻掏出书包里的一小本画册晃晃说:“没事,师父帮我画的零食画册还在,我想吃什么撕下这页纸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撕了页画有原味芝士球的画纸,那张纸离了画册,到他手里时就变成了一包原味芝士球,而剩下的画册中,还有譬如包浆曲奇、巧克力星球杯、冰淇淋棉花糖等等零食,甚至连图案简单能吃能玩的椪糖都有,是谢印雪特地准备,好能让沈秋戟拿来增进与其他同学感情用的。
谢印雪自己小时候没吃更没玩过这些零食,他身体太差,一年少有几日能够下床,吃了杂七杂八的零食会很难受。
长大后他不在那个年纪了,也不会主动寻此类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来吃,结果如今他却为沈秋戟画了整整一册。
沈秋戟不知道谢印雪昨晚画这些画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参照物临摹,他只知道谢印雪大概是希望自己今天出去秋游能玩得开心。
“我今天把书包背在前面。”所以沈秋戟把书包改了个方向,背在身前说,“有人要想再来拉我书包,我就揍他。”
谢印雪笑了下:“那你要被叫家长的。”
他俯身帮小徒弟整理着乱掉的衣领,像每个家长爱护自家小孩一样关心叮嘱道:“去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别横穿马路,别打其他小朋友。”
沈秋戟敷衍地“嗯”两声:“枫叶公园那边的枫叶应该都红了,我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一片做书签。”
谢印雪弯唇:“好。”
沈秋戟拉开车门坐上去,又降下车窗朝谢印雪挥手:“我要走了,您快些回去休息吧。”
谢印雪点点头,目送沈秋戟和柳不花乘坐的车辆驶远后方转身往回走。
一滴滴猩热的液体随着他的步子砸落在地,颜色浓烈过深秋的红枫,没走出几米,谢印雪便需要扶着路旁的梨树才能稳住身形。
难以言述的巨大痛苦在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意翻搅,谢印雪却觉得心中哀恸较之更令他难捱,偏偏他连想睡去昏去,短暂地从这些痛楚中逃离片刻都不能。
他一闭上双眼,就想起当年沈家人跪在将死的他的病榻前,听他们叩求陈玉清——
“玉清,把你的命续给阿雪吧……”
“他不能死啊……”
“他若死了,沈家就再不会出第二个他了……”
所以死去的人,就成了陈玉清。
陈玉清曾说过他天赋极高,奇门之中无出其右,非有踔绝之能,不相逾越。②
但唯独卜卦一项,谢印雪始终都无法比肩陈玉清。
他会那么多奇门道法也没用,以他这副病躯,能使得出来的有几招?
这样没用的他,能做得最好的事就是活着。
况且现今他受的这些痛苦,根本不及他看着陈玉清死时的万分之一,更不及同门师祖们所受苦难之丝毫。
他如果死了,下一个痛苦的人就是沈秋戟。
沈秋戟之后,还有不知多少个姓沈亦或是改了姓的沈家人,倒不如让一切在他这里就停住——他不像陈玉清,从生到死都是个护着徒弟的好师父,他这个师父能为沈秋戟做的,仅有这么多。
“孤星入命,六亲无缘,至死孑然一身……”
谢印雪念着陈玉清当年给他批的命格,低低笑道:“师父,您没告诉我,我若不死,又当如何?”
“您肯定算出来了,只是您不肯说。”
“我不如您……弟子昨日卜了千卦,虽无一卦算出结果,不过我会知道的。”
锁长生还剩五关。
待过完这五关,得到长生之时,他就能知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