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 246 章
谢印雪在上个月给自己订了口棺材——还是珍品级龙鳞纹的金丝楠木棺材, 远观灿如金丝,烨若云锦;近嗅暗香浮动, 馥郁绵长, 没个七位数绝对拿不下来,工期十五天整,昨天刚做好送运到明月崖, 由他亲自过目检查后签收。
而在沈秋戟目前的认知中, 棺材只有一个作用:给死人睡觉。
毕竟一个人如果活得好好的,那他干嘛给自己买副棺材?钱多的花不完也没有这样的用法啊。
偏偏谢印雪还承认道他买棺材就是为了睡进去:“买棺材除了睡进去还能干什么?为了睡得好些,我还买了配套的睡衣。”
沈秋戟:“……”
神他妈配套“睡衣”,那是寿衣吧?
“正好, 不花, 午饭过后, 你打电话通知沈家那边的人, 让他们为我举行一场葬礼。”谢印雪连环炸.弹一个接一个的抛,“我不管他们现在人在哪,非旁系的只要没断气,后天就得来明月崖山脚送我入棺出殡。”
沈家是一个大宗族,构成宗族的核心家族共七支,谢印雪和沈秋戟所在这一脉就是第七支, 不过他们这一支的人不是通过繁衍后嗣来延续“香火”的, 而是依靠过继沈家核心六支中的直系子嗣、或旁系子嗣中最有奇门天赋的那个孩子来维系传承的。
故他们这一支,一般情况下只会同时存活两人——即“师父”和“徒弟”。
且为表敬重,所有沈家人, 无论年纪, 无论直系旁系, 见了他们这一支的人都得尊称一声“七叔”, “师父”统一为“七叔”,“徒弟”统一为“小七叔”。
沈秋戟向同学们介绍自己家里人时怕他们多问,也是叫谢印雪“七叔”,不然说个“师父”不好解释。
谢印雪虽选了“孤”命拜入奇门,不能再姓“沈”,可他所在这一支终究仍属沈家,所以他要办葬礼,另外核心六支的沈家人都得到场为他送葬。
想到这里谢印雪还略感讽刺,自嘲道:“我这‘孤’命,恐怕也只有葬礼上能和沈家人‘团圆’一次了。”
其余时间团圆相聚,怕是会折他们的寿。
“穷”命的沈秋戟倒不用避讳什么,谢印雪便和他说:“阿戟,你不是‘孤’命,有兴趣可以回主宅那边看看。”
沈秋戟意兴索然:“我是旁系过继来的,直系六支的人我一个都不熟,我去找他们干嘛?”
谢印雪真心为他着想:“日后你实在缺钱花了,还是可以去要钱的。”
“那我一定得抽空去去,让他们给我买新空调。”沈秋戟马上来兴致了,可心情转晴没多久,他又沉下脸说,“师父,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刚刚不是才说要活着吗?那还举行什么葬礼?”
闻言谢印雪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他,反问道:“我三个月前给了你一批书,让你好好看,好好学,你看完了吗?”
“没有。”沈秋戟半点不心虚,理直气壮地说,“我识的字还不是很多,看不懂。”
谢印雪:“我给你的是拼音版本,一些晦涩难懂的词句我也做了专门注解。”
沈秋戟:“……”
谢印雪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道:“你根本就没看。”
沈秋戟低头:“……还是看了两眼的。”
就两眼,不是很多。
“你若是全看完了,就该知道,人不一定得死了,才能穿上寿衣,躺进棺材。”谢印雪冷嗤一声,“小法门中有种下等邪术,名为‘睡棺替死’,可用来续命。”
具体如何续命?
——快死之人需要办一场假葬礼,再花重金请一个愿意当替死者的人穿上快死之人的寿衣,躺进棺材,在山中坟墓里睡一夜。
替死者若是运气好,便会毫发无损的下山;若是运气不好,就会被阴差当做是那假死者勾走魂魄,真正的死去。而假死者却不论如何,都可以骗过前来勾魂的阴差,再在阳间多活一段时日,这实际上也是夺他人寿数为自己续命的一种诡术。
谢印雪谆谆告诫沈秋戟:“此法阴邪,你不能学,我给你的书中还记载了一法,名为‘种生基’,可用以改运增寿。”
生基墓,不埋死人,只埋活人的生辰八字、毛发、指甲、血、衣、鞋等物品,种下生基,便可催官、增寿、求子、招财。①
“另外活人没去世时打造的棺材,又可叫做‘寿木’,每逢初一十五进去躺一躺,沾沾‘寿’,若为阴德深厚者,也能活得更久些。不过呢——”谢印雪跟沈秋戟说了一连串棺材、寿衣、坟墓的偏门用法,末了却话锋一转,“我要穿寿衣睡棺材,和这些事都无关。”
沈秋戟:“……”
谢印雪还有自己一番道理:“谁让你私下不好好看书学习,师父便只能当面教你了。”
沈秋戟被他折磨得快没脾气了:“那你到底为什么要举行葬礼?”
谢印雪半俯下身体,望着站在自己膝前的小徒弟:“想知道呀?”
沈秋戟点点头。
谢印雪又弯唇笑起,嗓音温柔:“回去把那些书都看完,你就知道了。”
沈秋戟:“…………”
沈秋戟觉得自己的脾气又上来了。
连旁听的柳不花都替沈秋戟感到血压飙升。
结果极擅玩弄人心的谢印雪这时又垂下长睫,惘然轻声道:“阿戟……”
“……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使用奇门法术了。”
青年短短三言两句,叫沈秋戟情绪反复大起大落,放在身侧的手也攥紧成拳,半晌后,他哑声说:“我这就回去看书。”
说罢,沈秋戟即刻转身回屋,看那架势,今夜十有八九是要秉烛夜读,不打算睡了。
等他身影消失,谢印雪才哼笑着骂了句:“混小子。”
柳不花则有些好奇:“干爹,您给他的那些书里,真有您这回要穿寿衣睡棺材的缘由解答吗?”
“当然没有了。”谢印雪扬眉道,“这么难的法术,以他的天赋,不头悬梁锥刺股学个二十年别想学会,我给他的那些书里面所记全是基础术法,基础术法都没看完,还想看高阶的?他看得懂吗?”
柳不花:“……不愧是您。”
谢印雪笑了笑,未再言语,垂眸从桌屉里拿出一块晶莹润泽、白如羊脂的玉石料子,取刀开始雕刻。寥寥八刀下去,便雕出一只线条锋直,形神皆具的精巧小玉蝉。
柳不花心思不在欣赏玉蝉上面,草草瞟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低声问:“那您刚刚还说,这是您最后一次……”
“是。”谢印雪接过他的话头回道,“就是最后一次。”
——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使用奇门术法。
谢印雪捏起玉蝉,对着雪光观赏的同时,和柳不花说:“去给沈家打电话吧。”
柳不花应声:“好。”
谢印雪有令,沈家莫敢不从。
离明月崖距离近的,当天夜里就来到了明月崖山脚;距离远些的,也在次日匆匆赶到,候在山脚,设灵台、穿白衣、扎白布、簪白花,为谢印雪披麻戴孝。
第三日早上六点,柳不花和沈秋戟和聘请的白事班子把谢印雪的空棺材运到了山脚——他就从这里出殡。
其实按理来说,人死出殡是要从家里出的,可谢印雪不能回沈家,明月崖也不是家,是坟,是他们这一门所有人的坟——生前住阳宅,死后葬入后山,所以谢印雪便只能从山脚出殡了。
到了七点,谢印雪也下山了。
他自己换好了寿衣,不过说是寿衣,其实和他以往穿的长衫也没甚差别,肩头处依然绣着皓白如雪的梨花,就是衣衫颜色很艳,殷红如血,是这场丧事中最浓、最烈的一抹颜色。
雪仍在下着,很快就在才扫净的地面上铺出一小层薄白。
柳不花撑着把白伞走到谢印雪身旁为他挡雪。
谢印雪抬手拂去肩头落雪,他化了殓妆,那张精致秾丽的面庞便不再苍白冷淡,笑时如皓月倾辉,动人心魄:“不习惯?很少见我穿这么艳的颜色吧?”
柳不花“嗯”了一声:“尤其是这样正的红。”
谢印雪又笑道:“因为我以前觉得,这样红的颜色,应该只在婚礼上穿才对。但其实不是,葬礼上也可以。”
毕竟“谢印雪”不会有婚礼,在他走入明月崖,从沈秋霖改名为“谢印雪”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穿喜服的机会了,他能把这么艳的颜色穿在身上的那天,只有葬礼。
不过谢印雪觉着,他穿这身衣服进锁长生见步九照,应该也和穿喜服一样吧?
想起那人,谢印雪不由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素圈金戒,然后交代柳不花:“我走以后,名下遗产都给你,给阿戟他得全败光,后续沈家那边打的钱你也都收着,不够花再去要,别替他们省钱。”
柳不花今天穿了一身黑,头发也染黑回来了,闻言哑然失笑道:“那么多钱,我花不完的。”
谢印雪继续说:“还要记得帮我照顾着点阿戟,别让他以后真穷得去要饭,那太丢人了。”
就站在柳不花左手边的沈秋戟面无表情:“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那就记住,以后要好好活着,要过得随心所欲。”谢印雪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按着小徒弟的肩,柔声祝愿,“去做你想做的事,去爱你想爱的人,别生新愁,勿念旧憾,如中秋之月,永远圆圆满满。”
“我穷,我圆满不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看开点,你就圆满了。”
“我看不开。”
“……逆徒。”
谢印雪忍下想收拾徒弟的念头,直膝起身,沈秋戟却一把拉住他的袖角,脑袋压得低低的:“师父……我如果想你了怎么办?”
“如果你很想我……那就梦我吧。”谢印雪摸摸他的头顶,“师父也常梦到想念的人。”
沈秋戟缓缓松开了手,松的很慢,就像当年谢印雪舍不得陈玉清那样慢。
一瞬间,谢印雪也有些怔忡,待抬眸再看向柳不花时,眼中似浮了层水雾,唇角却仍弯着:“不花,做我干儿子这么久,一直没问过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最想要的,而我却还没能给你的吗?”
“有的,干爹。我最想给您送葬,说不出缘由,但我就是想亲自送您上路。”柳不花认真思索片刻,告诉谢印雪,“今天您已经给了。”
谢印雪沉默几秒,欺身抱了下他:“……有你是我的福气。”
柳不花轻轻回抱他:“快上路吧,干爹,别误了吉时。”
“如果有天,你小干妈出来了,帮我……”谢印雪顿住,和柳不花分开,“算了。”
柳不花赶紧向他承诺:“不不不,怎么能算了?干爹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小干妈好好感受现实世界里的美好,阿戟我也会照顾好的,绝不会让他去要饭。”
谢印雪笑了笑,拍拍柳不花的肩:“你这么说我更不放心了。”
“了”字落下后,谢印雪便转身走向金丝楠木棺,躺入其中,将那枚白玉蝉含在口中,无声闭目。
柳不花牵着沈秋戟的手,走到棺材旁最后看看谢印雪的“遗容”,棺材里,青年穿着最艳的红衣,默无声息,宛如永不退色消腐的尸体。
俄顷,柳不花后退两步,开口高声道:“合棺——”
白事班子工人依言合上棺盖,彻底遮去棺中人面容。
柳不花再道:“封棺——”
工人闻言再向前,在棺材上放置七枚棺钉,由红着眼的沈秋戟持锤,颤着手枚枚钉死。
柳不花长呼出一口白雾,绕到棺材另一侧,与沈秋戟一左一右并立:“跪棺——”
站在明月崖山路两边的沈家人纷纷跪下,与周围飘飞坠落的苍茫白雪融为一色。
柳不花和沈秋戟一起抬手,扶住棺身,哑声长唤:
“送七叔——”
此后,沈秋戟极目远眺,见明月崖处处是雪,却又处处不再见“雪”。
恍惚间,他想起去年刚来这里时所拍的,那张有自己、有谢印雪、有柳不花和陈妈的全家福。
那张照片上的他没笑,他还想,等今年拍时,一定要记得笑,要拍出一张最好的全家福,可惜到底是拍不了。
正如古人书上所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