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众生_九惟
在纯白无瑕的神灵少女眼里, 他和受了伤过来寻求帮助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她似乎天然就能感应到人心的善恶，凭借直觉就能判断出哪些人类可以接近，哪些人类必须驱除, 就像大多数动物本能就会躲避灾难一样。
五条慎吾无可避免地对这样一位天生向善的幼年神灵产生了好奇。
于是他接受了鸟儿辛苦衔来的清露，却拒绝了不知情的神灵馈赠的草药。
“我的眼睛并未受伤，这些草药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或许是因为在神灵面前不能说谎的缘故, 少女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苍翠的眸子澄澈明净, 闻言点了点头，顺手就把那些珍贵的草药投喂给了身旁一直对他呲牙的异兽, 像安抚大猫似的拍了拍异兽的脑袋，一人一猫随即旋身离去。
五条慎吾连忙出声挽留：“诶, 等等, 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少女回眸看他一眼, 眼波流转，好似冷淡地轻点了下头。
五条慎吾也不气馁, 得到森林之女的允许后，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来若草山麓，并且每次都有办法精准“偶遇”在森林里散步里的神灵少女。
他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隔三差五会带一些京都的新鲜玩意儿给对方, 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玩的，包装精美，并且每次都只把东西放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 极有分寸的保持了安全距离, 静悄悄地待在一旁, 没有多余的举动。
少女最初还有些疑惑和警惕, 不去动他拿来的东西。他如此坚持了一段时间，少女的态度有所松动，开始让身边的大猫帮她把东西叼过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少女就亲自去取走礼物了。
她原先只垂至腰间的墨绿色发丝又长长了些，额发略微有些凌乱，低头看着手里新收到的礼物，忽然侧头向他藏身的地方看来，薄绿色的眸子流光溢彩，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嫣然地朝他笑了，说不出的容光灼人。
五条慎吾本来隔着一层阻碍偷偷端详着她，见她一笑，蓦地怔住了。
待他回过神来，少女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茫茫林海。
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不觉过去了半年。
在此期间，无论少女是跟着小鹿一起玩耍，还是和狼群学习如何狩猎，抑或是前往陡峭的悬崖采摘药草医治受伤的小动物，五条慎吾都会跟在她身后，光是这样看着也并不觉得无聊。
少女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把他当做和花鸟鱼虫差不多的事物，时常会回他一个笑容，或者与他分享自己刚从枝头摘下的浆果，令他一时受宠若惊。
一来二去，他们便熟悉了起来，会一起照顾山里受伤的动物，一起踢他从京都带来的蹴鞠，一起捉促织，一起吃点心，一起散步。
不过让五条慎吾沮丧的是，无论他说什么，薄绿色眼眸的少女要么微笑点头，要么眼神懵懂，却始终不曾开口回应。
五条慎吾还留意到，每至太阳下山，他避开逢魔之时离开之际，少女都会独自在林间散步，经常下意识做出类似侧耳倾听的动作，表情好奇而又不解，仿佛听到了什么令她困惑的声音。
五条慎吾思考片刻：难道是听到了若草山麓下村落的祈祷声？
或许并非森林之女性格冷淡，从不回应人类，而是她虽然听得懂，但却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又或许是森林之女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人类却听不懂她的，所以才产生了交流上的障碍。
发现了问题所在，五条慎吾做了些准备，便着手教导对方学习人类的语言和文字。
一个月后，从小都很自信的五条慎吾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当老师的天赋。
若草山麓森林深处，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两旁铺满了光滑的鹅卵石，周边草木葳蕤，迎春花纤细的枝条上缀满金黄。
蒙眼的黑发少年无奈地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继续用咒力打磨着这件特殊的咒具。好在这东西等级不高，用途也简单，制作起来并不麻烦。
金黄色的花瓣飘落在明镜一般的溪水中，泛起点点涟漪。猞猁窝在一旁酣睡，森林之女托腮望着沉浸在工作中的人类少年，神色专注而又迷茫，似乎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难题。
不过她素来豁达，很快就将想不通的事物抛之脑后，被小溪里游弋的鱼儿吸引了注意力。
这时，五条慎吾刚好完成了咒具的制作，抬头看见少女蹲在溪边、把手伸进水里和小鱼玩的情景，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把手放在这个罗盘上，我们就能听懂彼此说的语言了。”
等少女欢喜地过来一试，听到罗盘翻译过来的磕磕绊绊的内容时，五条慎吾险些维持不住优雅的笑容。
没想到森林之女的母语（精灵语）也没怎么学好。
见少女微红着脸的样子，五条慎吾叹了口气，收起咒具，认命地用自己刚做出来的咒具学习她的语言。
七天后，五条慎吾总结出了这套人类听不懂却能明白其含义的神奇语言的学习规律，总算可以不依靠外物和瞎猜跟词汇量少得可怜的森林之女沟通了。
阳光轻盈如薄纱般从苦楝树的树冠间落下，少年白皙如雪的脸庞仿佛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唇边的笑意温暖：「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睛，流露出茫然，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五条慎吾安静地等待。
半晌，少女踌躇的嗓音在心里响起，泠泠如山涧清泉：「九……惟？」
神灵的名字蕴含着某种力量，五条慎吾隐约感到一种微妙的联系，从她道出自己的名字之时，在两人之间建立了。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好似把什么独一无二的珍贵之物握在了手里。
……
教导一位性格还未定性的初生神灵并不容易。
五条慎吾没有放弃教会九惟人类的语言，时常引导对方多用人类的语言跟他交流，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每当这时，九惟就会绞尽脑汁地说一些没有逻辑的简单句子。
“阳光暖暖的。”
“紫藤花很香。”
“鹿妈妈生了小鹿。”
“血的气味，不喜欢。”
“燕子们飞走了。”
“唐菓子和椿饼，很好吃。”
五条慎吾总是凝神聆听，没有丝毫不耐烦。
秋去冬来，两人渐渐地交流起了若草山麓之外的事物。
五条慎吾并不提带九惟下山的话，只是讲述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有唐国的则天大圣皇帝一纸诏令百花一夜盛开的趣闻；京都的风雅与繁华，文人墨客樱林宴饮、曲水流觞、月下赏花；宫中妃子的哀愁和幽怨化作诅咒，陛下仓皇请阴阳师入宫祛除邪祟；城外一位隐居山林的乐师能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丝竹雅乐；遣唐使带回了唐国珍贵的花卉与诗集。
他也抱怨贵族之间的礼节繁琐；为古板的长辈总是催着他回去继承家主之位感到无奈；谈起阴阳寮里学习到的占卜、天文、历法、地相、风水、祭仪、驱邪、驾驭式神等知识；提到和相熟的友人偷偷在后山打猎吃肉的趣事，他们按照唐国的食谱轮流做饭，有时是撒着芝麻，炸得酥脆喷香的胡麻饼，有时是片得薄如蝉翼、蘸上调料鲜美无比的鱼脍，有时是简单的白水煮羊肉，加上葱段、生姜等调料，捞在盘中淋上汤汁，用匕首割着吃，令人食指大动。
说到最后，五条慎吾甚至亲自动手，驱使式神去结冰的溪水里捞了两条鱼上来，去除了鳞片和内脏，在河岸边架起了火堆烤鱼，还很自来熟地使唤着她的小蛇去森林里找一些新鲜的香料调味。
鱼才刚熟，九惟就等不及先尝一尝，不出所料被烫了一下。五条慎吾畅快地笑出声来，枝头摇摇欲坠的积雪跌落，砸了他一身。这下轮到九惟天真稚气地笑了。
五条慎吾发了片刻呆，才拍去身上的白雪，竟生出了多给雪砸几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念想。
又过了很久，覆盖苍茫大地的白雪消融汇入山川，迎春花抽出嫩绿的枝条，飞回的燕子在人类居住的屋檐下筑巢，通体雪白的母鹿领着一头小鹿到溪边低头饮水，倒映朝阳呈浅金色的水面潋滟着粼粼的波光，水草蓊郁，藻荇交横。
某一天，九惟拉着少年的手，带他前往了自己偶然发现的一片秘境。
穿过茂密的丛林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到处盛开着的紫藤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淡紫色花穗散发着悠然的香气，眺目远望，仿佛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交叠的海浪一般，如临梦境。
但这样的美景并不是九惟带他过来的目的，她真正想要让他看到的，是若草山麓一个隐蔽的洞穴里，那些仿佛承载着璀璨星光的宝石原矿。
未经开采的美丽宝石生长在原石中，半遮半掩地露出价值高昂的躯体，闪烁着盎惑人心的光彩。
“鸟儿们说，人类都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这些都送给你。”
薄绿色眼眸的少女凝注着他，昳丽的脸庞缓缓绽放出了纯洁真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