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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 1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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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真的病得快死了。

江晚芙看着被婆子搀扶进来的杨氏时,心里只生出了这个想法。

以前那个高傲的杨氏,如今也油尽灯枯了,两颊凹陷,骨瘦如柴,连眉毛都稀疏得可怜,头发虽然梳理过,但还是干涩如枯草一般。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甚至比她的丈夫、江晚芙的父亲还要显老,但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多岁。

和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差不多的年纪。

江晚芙本来以为,见到杨氏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她好像很平静,心里除了想知道真相,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她就是要知道真相……

婆子扶着杨氏坐下,惠娘便命带着她们下去了,只留下杨氏与江晚芙二人。

江晚芙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问杨氏,“我母亲的死,你知道什么?”

杨氏没有任何拖延的意思,像是早就提前打好了腹稿一样,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粗喘,却没有停下来。

“大小姐,当年的事,我没有证据。你母亲死后一年,我才进门……我还没过门的时候,我母亲就告诉我,我是去做人继室的,难免要被人跟原配比较,你母亲顾氏素有贤名,貌美且贤淑,又是卫国公府老太太膝下养大的,规矩礼节样样都好。她与你父亲,在外人眼里,也是伉俪情深,江仁斌他那时虽还不是通判,但也称得上青年才俊,连我父亲,亦十分看好他,说他日后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顾氏的死,让他很难过。我母亲也劝我,说,‘顾氏年纪轻轻便没了,女婿心里多少是放不下的,等你进了门,别急着做什么,要耐心……’我信了,大小姐,你那个时候总是生病,或许是不记得了。我刚做你继母的时候,常常去看你……但渐渐的,我就发现,只要我去看你,他就会不高兴。他那个人,虽文采斐然,但却算不上个光明磊落的人,连在家里,对自己的妻子,用的也是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去我那里,却不碰我,把我带来的一个丫鬟收了房。”

“我学聪明了,不再去接触你们姐弟……他反倒像是满意了一样,竟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与之前冷落我时,判若两人。我起初以为,他怕我伤害你们姐弟,才暗示我远离你们,但他自己却从来不过问你们的事……这很奇怪,他爱顾氏,却对她留下的孩子从不关照,不念半点旧情,实在冷漠绝情。但那时我太蠢了,没有看出这个男人温和外表下的绝情,心中甚至觉得沾沾自喜。做继室的,最怕的便是活在原配的阴影下……”

“我甚至觉得,他对顾氏根本没什么感情。我当时对他和顾氏间的事情,压抑不住的好奇,还曾私下找了府中的旧人来打听,才隐约弄清他们的关系。撇去那些细枝末节,其实只有一句话,他与顾氏曾经感情很好,顾氏病后,他收房了个丫鬟,再也不去顾氏那里了。这对我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他对顾氏的绝情,便是对我的温情。直到这绝情,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杨氏咳嗽了几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大小姐应该听说了,我母家获罪,险些殃及江仁斌,我兄弟判了流刑,两家自此没了来往。但后来的事,大小姐应该就不知道了……”

江晚芙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杨氏的话。

杨氏苦笑了一声,道,“后来,我因母家的事,受了打击,‘病’了……怎么能不病呢,他把我的人,卖的卖、遣散的遣散,我身边没留下一个说得上话的心腹。我喝的那些药,也根本不是治病的药,而是毒,慢性的剧毒。他想让我死,还把我的孩子送到别庄,就像当初冷落你们姐弟一样。大小姐,你们姐弟当年尚有老太太维护,我的孩子却不会有任何人护着他们了。他们还那样稚嫩……”

江晚芙听到这里,冷冷地道,“你说的这些,跟我母亲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江晚芙信。但她不信,杨氏会别无所求。人越是要死的时候,想要的越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活着的人。杨氏为的,只能是她的一双儿女。杨氏可怜、杨氏被下毒,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允许任何人用母亲的死,来做筏子。

杨氏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想博得江晚芙的一丝怜悯,想为她的孩子讨一丝庇佑,但前提是,她能给江晚芙有价值的东西。

她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手擦掉眼泪,低声道,“大小姐,我的确没有证据,能证明江仁斌动手害了顾氏。但我可以给你线索,只求你能保住我的一双儿女。”

江晚芙看着杨氏,没有说话。

杨氏却像急了一样,手撑住扶手,虚软的身子,一下子从圈椅里滑了下去,整个人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已经病得走不了路了,只能用双手攀爬到江晚芙脚边,拉住她的裙边,低声下气,没有一丝尊严的乞求着。

“大小姐,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们姐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欺负你们没有母亲,我不该那么做……我害你们,现在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了。江仁斌这么绝情,肯定还会再娶的,如果继室像我一样,谁来护着我的孩子呢?我死了,谁护着他们啊……”

杨氏喃喃地念叨着,眼泪沿着凹陷下去的脸颊,一颗颗掉到地上,瞬时便没了踪影。眼泪,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可一个母亲临死的时候,除了眼泪,又能给她依依不舍的孩子,留下些什么呢?

江晚芙垂下眼,看着杨氏形容枯槁的脸,绝望痛苦后悔的神色,想到的却是她的母亲。

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杨氏这样,忧心忡忡地记挂着她年幼的孩子。她是不是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样薄情的一个男人?

江晚芙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些,她转开脸,忍住想要涌出来的泪,“我答应你。”

杨氏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继而灰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便收了起来,像是怕惹恼了江晚芙,她会收回照顾弟妹的承诺,杨氏不敢有丝毫耽误,立马开了口。

“我生下眉姐儿和耀哥儿后,带着他们回娘家。父亲高兴得喝醉了,来看孩子的时候,说漏了嘴。他跟我说,顾氏还没有过世的时候,他忧心我的婚事,曾和江仁斌喝酒时随口提了一句,道,‘我那女孩儿样样都好,只是婚事坎坷了些。你要是没有娶妻,我倒真想把女孩儿嫁给你。’江仁斌却连推辞的话也没有。我父亲酒醒后,我为了此事去问过他,他却不肯多说什么了,只朝我讳莫如深地说,‘男子有些心思,可以看破,但不能说破。’所以我怀疑,顾氏或许一开始只是病了,但江仁斌听了我父亲许女的话后,动了心思。我父亲那个时候,还曾是他的上峰……否则,为何顾氏没有死,他便与我父亲搭上了。除非,他确定顾氏一定会死!”

杨氏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大小姐,我虽然怀疑,却没有去查过,也不敢查。但你可以去查,还有一件事情,也是让我生疑的原因之一。顾氏过世后,当时伺候她病中的丫鬟婆子,全都或是发卖了,或是请离了。这实在很古怪,你母亲那样的人,对下人从无打骂,为何没有忠仆愿意留下。连她的乳母,姓黄,是顾氏的心腹,竟然也没有留下。倘若顾氏没有留下儿女,他们另觅他处,便也说得过去。可明明还有你、还有大少爷……如果你能找到当年伺候顾氏病中的人,那当年的真相,就能弄明白了。”

说完,杨氏整个人软了下去,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面上很平静,有种认命的感觉,她笑了下,眼角深深的纹路,不知道她笑的是自己的命,还是顾氏的命,她低声道,“大小姐,你去查吧……我也很想在死之前弄清楚,他是只对我这么狠心,还是……一直如此。”

江晚芙没有再和杨氏说什么。

惠娘进来,命婆子搀扶着杨氏下去。白平已经安排了人,要在天亮之前,把杨氏悄无声息地送回椒聊阁。也是这几日下雨,椒聊阁松懈了守备,再加上白平安排了人假装成杨氏,才能将杨氏带出来这么久。

门被合上了,现在本来就已经很晚了,他们做的事情又隐秘,因此屋里屋外,安静得除了雨声,就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了。

惠娘轻声劝她,“夫人,很晚了,奴婢服侍您歇息吧。”

江晚芙点点头,她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后背虽然垫了靠垫,但她如今的身子太沉,坐久了便会腰很酸,后脊都是僵的。她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但想到孩子,她又逼着自己起来了。

惠娘扶着她,服侍她躺下来,掖了掖被角,吹灭了蜡烛,正准备到下榻上坐下,今晚她不放心让别人守夜。刚坐下,却听到江晚芙的声音。她叫了她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像是小时候那样。

“惠娘……”

惠娘立马走了过去,屋里很暗,她摸到自家主子的肩,发现她是背对着她的,心里一下子也跟着一痛,“奴婢在,您心里不舒服,就跟奴婢说。”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才忽然道,“杨氏说,我母亲是他害死的。真的是这样吗?”

惠娘静默了会儿,低声道,“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觉得,如果先夫人是老爷害死的,老太太不会眼睁睁看着的。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江晚芙怔怔望着帐子,眼睛里慢慢有眼泪涌出来。

惠娘说的是对的,祖母如果知道,不会袖手旁观。但祖母也可能不知情。杨氏是他的枕边人,才察觉到蛛丝马迹,江仁斌这样善于逢场作戏、收买人心的人,如果真的做了,一定会隐瞒到底。就像要杀杨氏一样,如果她没有回来,可能也只会收到杨氏的死讯。

她不会再对他抱有一丝的期望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查到底,她不会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的。

“嗯。”江晚芙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闭上眼,心里忽然很想很想在宣府的陆则。想到他,想到他们的孩子,几乎快要崩溃的情绪,好像又能够再承受更多了。人一旦有了依靠,有的时候好像会变得软弱,但有的时候,却又可以因此而变得更坚强。

江晚芙好好地睡了一觉,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失眠,早上起来,吴大夫和石大夫来给她看诊,也说一切都好。

第二天很太平,椒聊阁没有发现杨氏夜里被带走的事情,高姨娘过来看她,江晚芙眼下却不愿意见与江父有关的人,让惠娘以她身子不适的理由,拦下了高姨娘。

白平的人已经去查当年在顾氏身边伺候的老人的踪迹,但时过境迁,当初的人早已散落各处,查起来不容易。

江晚芙也没指望几天的功夫,就能查到什么,只让白平尽力就好,无需太过着急,最要紧的是,不要惊动了江父。

或许是母亲在天有灵,白平很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一个当年的老人,正是江晚芙依稀还记得的,顾氏的乳母,那个姓黄的妈妈,会说漳州话,是跟着顾氏从漳州到京城再到苏州的。也是杨氏那日提到的人。

惠娘把人带进来。江晚芙在次间里,见到了黄妈妈。她幼时的记忆很模糊了,面前这苍老年迈的妇人,几乎没有勾起她任何回忆,但她心里竟不自觉地生出了点熟悉亲近的感觉。

黄妈妈已过耳顺之年,却还很康健,身上收拾得很利索干净,走路也很稳,一走进来,看见坐着的江晚芙,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了她,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江晚芙感觉黄妈妈看她的眼神,慈祥亲切,像是看小女孩儿似的。她的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后,却又显得很欣喜。

江晚芙轻轻地开口,“你是黄妈妈吗?”

黄妈妈闻言就跪下去,认认真真地给江晚芙磕了个头,良久才直起身,两眼流着泪道,“奴婢黄氏,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让惠娘扶她起来,在椅子上坐下。听白平来汇报,黄妈妈离开江府后,就一直生活在苏州,她没有家人和子女,一直独居至今。

这让江晚芙更加坚信,当年之事,真的有蹊跷。

以黄妈妈的资历,如果她当时没有走,留在她和阿弟身边,那作为母亲的乳母,他们姐弟一定会为她养老送终,何至于落到这等境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并没有觅得更好的去处,又为什么一定要走?

黄妈妈坐下后,擦掉眼泪,语含欣喜地道,“大小姐长大了,也要做母亲了。您生得和小姐真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您肚子这样大了,快要生了吧?产房准备好了吗?还有乳母,要多备几个……”

她絮絮叨叨的说,江晚芙安安静静地听着,等她停下了,才问,“黄妈妈,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府?”

黄妈妈被问得一愣,不自在地搓了搓袖口,勉强笑了笑,低头道,“奴婢有愧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对不起小姐。”

她低头认了错,却没有正面回到江晚芙的问题。这种掩饰的态度,让江晚芙更加确定,她一定知道什么,或许是知道江仁斌害死了母亲,她害怕被江仁斌灭口,所以逃了。

江晚芙攥紧了袖口,抬起眼睛,轻声道,“黄妈妈,当年母亲真的只是简单的病故吗?”

这一句话,把黄妈妈问得一震,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向江晚芙,嘴嗫喏地张合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江晚芙盯着她浑浊的眼睛,慢慢地说,“有人告诉我,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而那个人,我喊了他十几年的父亲。”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去,甚至带着一丝哀求,“黄妈妈,你说自己对不起母亲。那现在你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吗?你告诉我!母亲她究竟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黄妈妈久久说不出话,看到江晚芙的眼泪,忽然地跪了下去,“这些事,奴婢藏在心里快十年了,一直不敢跟任何人说。离府之前,奴婢答应老夫人,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她老人家是为了您和小郎君好。可我心里却一直盼着,盼着有一天,有人能知道小姐的冤!”

说着,她咬着牙,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小姐是被江仁斌那个畜生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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