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
一声字正腔圆的呼唤来得实在太过突兀, 以至于苏凉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而下一秒，就又听那声音道：“侬——好——”
依旧是字正腔圆, 话语里的京味儿却没那么浓了。
苏凉转头，诧异地看向身后, 那里却只站着和自己一起进来的林暖。后者摇了摇头, 目光看向斜下方, 苏凉顺着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四四方方，不知做什么用的金属柜子。
柜子与地面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缝隙, 方才那两声招呼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而就在苏凉谨慎观察的那么会儿工夫, 更多的招呼从里面传了出来：
“你耗儿吧？”
“干嘛去？”
“雷猴呃。”
“你奏么来？”
“干哈去？”
“射饭莫些？”
“汝——好——！”
苏凉：“……”
她望着不断传出声音的缝隙, 再次与林暖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心照不宣地点头，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刚要靠近那道缝隙, 却听“呼噜噜”一阵声响, 一个圆圆扁扁的影子，唰地从那缝隙里钻了出来——
“观众朋友们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们啦！”
苏凉：“……！！”
最后那一声实在太过响亮，再加上那东西出现得突然,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 苏凉仍是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 本能地往后一退, 摆出防卫的姿势——然而她刚摆完动作，表情便是一顿。
在她方才手肘抬起的瞬间, 她明显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苏凉僵硬回头, 只见身后一个操作面板一样的东西上, 某个指示灯正哔哔闪着光, 她似乎还听到某个稍纵即逝的提示音……
“抱歉！”反应过来的苏凉下意识地开口。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干嘛的，不过看着就很高科技的样子，这让她的心里不由有些慌。
“……没关系。”
她话音落下，却听那个字正腔圆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凉低头，只见那个圆圆扁扁的机器正在她脚边转来转去，最上方弹出一块小小的显示屏，显示屏上，一双圆圆的像素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嗯……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但看着真的很像扫地机器人……
苏凉抿了抿唇。另一边，注意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扫地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那是联络器。火种定期会启动联络器。观众朋友现在启动也没关系。”
……虽然但是，她可不是什么观众朋友啊……
苏凉内心对这扫地机器人的智商产生了一丝担忧。她小心地观察着面前的机器人，轻声道：“火种？那是什么？”
“火种系列是由华国自行研发、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太空自主机器人，具有多种感官功能，能够根据指令自行完成多种任务。”那扫地机器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而火种现在的任务，就是看守基地，并定期启动联络器。”
苏凉：“……”
那扫地机器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没听到。她的大脑在听到“华国”两字后就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当这两个字再次明明白白地出现在她跟前时，那种强烈的冲击感还是轰地一下就蹿了上来，不管是心脏还是大脑，都在一刹那停摆。
“苏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林暖立刻一步跨了过来，安抚地扶住苏凉的肩膀，转头再看那个圆圆扁扁的机器人，目光里却仍是带着几分警觉。
“你说你是负责那个联络器的？”他往那操作台上看了眼，微微蹙眉，“那个台子很高，你怎么操作？”
“火种现在的身体不行。但火种有另外的身体。”那机器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另外的身体可以操作。只是另外的身体能源消耗很大。所以火种不用。”
它说着，又围着苏凉转了一圈，头顶的显示屏朝上一翻，仿佛正仰视着两人：
“观众朋友要看火种另外的身体吗？火种可以去换。”
“没……没，不用了。”苏凉反按住林暖的手，闭眼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总算是勉强平静了下来——虽然林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指尖还有点抖。
“火……火种。”她不太流畅地开口，原地坐了下来，认真望向面前的机器人，“请问这里，还有别的人在吗？或者……机器人？”
机器人两只圆圆的像素眼很有弹性地眨动了一下，晃了晃显示屏：“这个基地里面，现在只有火种，和两位观众朋友。”
观众朋友，指的应该就是她和林暖……那也就是说，没别的人了？
苏凉的心微微一沉，思索片刻，又道：“那火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个基地是谁建立的？它存在的目的是什么？你刚说定期启动‘联络器’是什么意思？你是要联络谁？他们会回答你吗？”
她连珠炮般地说完，跟着便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火种”，眼神期待又紧张。
“……”火种却没回答，只轻轻“眨”了下眼。
苏凉：“……”
火种：“……”
苏凉：“……？？”
眼中的期待渐渐化为困惑，她正要再次开口，林暖突然凑了上来。
“这个机器人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小声对着苏凉道，“你可能得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
苏凉：“……！”
她震惊地看了看林暖，又看看面前的机器人，默了片刻，试探地再次开口：“火种，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能。”火种这回倒是答得很快。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苏凉一只手拍上了额头，她总算是搞清楚情况了。
“火种，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耐着性子，再次清楚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火种是跟随飞船来到这里的。”火种立刻答道，“208X年，华国自主研发的载人航天飞船梦天十一号成功发射，梦天十一号上除了六名宇航员外，还搭载有自主机器人火种以及蓝星邀请函‘青鸟之音’……”
“青鸟之音”又是什么……苏凉内心又一个问号冒出来，不过考虑到眼前机器人的问题处理能力，她明智地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火种则继续讲着那艘飞船。它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那艘“梦天十一号”的结构、搭载物品和航天任务了，这部分苏凉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最后一句话却是听明白了。
“……你是说，虫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机器人，“那艘飞船，因为虫洞……来了这里？”
“具体情况火种无法说明。”机器人老实答道，“火种在穿越虫洞时曾遭到部分损毁……相关情况请查阅航天员日志……”
“！”苏凉心中一震，一下直起了身子，“请问那日志在哪……不，请将那日志拿给我。”
她强定下心神，更为清楚地强调了自己的需求，内心犹有些忐忑——毕竟这种涉及到他人隐私的要求，她不确定这个机器人会不会答应。
不料这个机器人却只是乖乖说了声“火种收到”，跟着便转身离开了。
原本闭合的墙面打开，那机器人就这样当着苏凉他们的面，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门都没有关。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创造这基地的人，要费那么大劲搞那个迷宫了。”林暖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再次凑近苏凉，“这机器人好像不止是不聪明……”
苏凉白了他一眼，他立刻耷下耳朵，乖乖退了回去。
过了片刻，又见那机器人嗡嗡转着轮子出来了，机身上多出了一只机械手，手上拖着一只铝制盒子。
林暖抢在苏凉面前接过那只铝盒，凑近闻了闻，又将盒盖朝向外面打开，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方交到苏凉手上。
苏凉接过盒子，掀开盒盖，看见里面的东西，却是一怔。
“这个是……电子册？”
她从里面拿起一张薄薄的东西，眼中微露诧异。
虽然比她平时所用的要厚很多，屏幕也显得更为黯淡，但这个东西，却是就是“电子册”没错。
“你确定这是你故乡的东西？”林暖跟着看了一眼，目光中亦透露出质疑，“这个上面还有‘东篱制造’的标记呢。”
“……”苏凉现在还真不确定。她甚至有些疑心是不是眼前这个不聪明的机器人搞错了什么。
她就电子册的问题认真问了下火种，机器人依旧答得一板一眼：
“火种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另一位观众朋友拿来的。观众朋友认为原有的日志载体太过脆弱，所以为所有的日志更换了更为先进的载体。”
“更换载体？”苏凉蹙眉，林暖想了想，明白过来：“应该是说把所有内容重新誊了一遍的意思吧？”
苏凉：“……”
目前来看，似乎只有这个解释。
她微微抿唇，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底所有的焦躁，强行定下心神，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电子册上。
这种电子册的款式真的很老了，机体厚重，存储量又不高，满满地塞了一铝盒，苏凉双手几乎都拿不太住。好在所有的电子册上都写了编号，苏凉在林暖帮助下将盒子放到一边，很快就翻出了第一本，细细看了起来。
——就像火种说的，这是一本“航天员”日志。在开头的几页中，以一种非常严谨且科学的话语记述着飞船升空后的种种记录，其中涉及不少专业术语和观测数据，看得苏凉云里雾里。
然而在某一页后，日志内容的风格却一下子变了。
【208X年X月X日我终于有了再次进行记录的心思……这是我们来到这个星球的第八天……我们努力修复着飞船，寻找着回家的路……】
【208X年X月X日飞船的修复进展很顺利，但我们遇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无法观测到那个虫洞了。它似乎消失了。】
【我们修复了飞船的联络功能，并持续用它发送求救信号和坐标。但真的有人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吗？】
【208X年X月X日火种被顺利唤醒了。不过它的机能依旧存在缺陷。我们开始试图向这个星球的居民寻求帮助，然而沟通不是很顺利。】
【……就目前来看，这个星球的居民还处在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阶段。他们似乎没法在技术上帮助我们太多。】
【208X年X月X日今天有了重大发现。这个星球存在着一种巫师。他们能够从一个地方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宏安认为搞清这种技术的原理，可能会有利于我们回家。】
【208X年X月X日我们用一些食物交换来了答案。那是一种具有特殊磁场的矿石……宏安觉得这是我们回家的关键。】
【208X年X月X日我们决定对那种矿石展开进一步的研究。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宏安和小周觉得可以试着去接触某些比较有社会地位的人。】
【208X年X月X日飞船自带的日历系统坏了。保险起见，从下次记录开始，我们会按照当地的日期来进行记录……】
【这个世界的权贵有招募巫师的传统。我们用了些手段，成功混入其中……不过语言不通真的是个大问题。】
【1036年X月X日我们拿出了一些飞船上用来实验的种子来进行交换，得到了一片独立的土地。我们打算将一些实验仪器搬过去，在那里进行进一步的实验……】
……
【1070年X月X日我们顺利地创造出了第一个人造虫洞（实验记录详见附录1），我们都很兴奋，小周和小安哭了很久。我将宏安和李老师的遗物又整理了一遍，希望我能活着带他们回家。】
【1082年X月X日人造虫洞的实验陷入了瓶颈。我们目前所能达到最远距离，连这个星球都出不去。回家似乎遥遥无期。】
【1088年X月X日我是周航，从今天起，将由我接手这份日志的记录。目前团队里只剩下我和小安了，不过我们也已时日无多。我们一致认为，比起继续实验，找个地方将所有的一切藏起，似乎更为重要。】
【1090年X月X日 ……我们找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地点，开始将实验数据，以及飞船上还能使用的一切陆续搬入。小安巧妙地使用了我们之前实验用的人造虫洞作为入口……她认为，我们应该给后来者留下一些提示……】
【虫洞入口所在的位置是南山区。小安跑去怂恿十三王，要他在南山区的附近立了一块名为[东篱]的纪念碑……这小妮子向来很多鬼点子，十三王到现在都以为她是下凡的神女，明明她脸上已经多了那么多皱纹……】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个提示倒不是不行，但我总觉得有些草率。】
【我问小安，万一后来者是个外国人怎么办。她琢磨了半天，告诉我，这年头华语那么普及，古诗文化也很流行，像这么常见的古诗，会背的外国人一抓一大把。】
【有点想打她。不过要照顾神女的面子，所以还是算了。】
【1091年X月X日感谢神女，搬迁工作非常顺利。东篱碑也已立起，他们认为这是神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拆除……但愿如此。】
【1126年X月X日小神女回天上去啦，以后就我一个人了。我已经无力继续人造虫洞的研究，能做的只有将所有数据再次整理……】
【我让火种再次进入了休眠状态。这能让它存活得更久。我在附录里详细写上了唤醒火种的方法，希望有朝一日，它能在另一人手里复苏。】
【1127年X月X日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记录，或者也可称其为遗书。我将所有人的遗物都妥善存放了起来……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保存下来的实际并不多……】
【如果你已经到来，如果你看到这里，如果你能继续我们的研究并找到回家的路……能否请你在回去时，将这些东西捎带上呢？】
……
到这里，“航天员的日志”就结束了。
苏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屏幕，轻轻眨了下眼，有水迹砸在了屏幕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眼前已全是水雾。
这是她阅读的第三本电子册——九十多年的探索与寻找，近乎一个世纪的绵延记录，最终就以这样的方式，戛然而止。
苏凉的手指都有些冰凉。她双手捧着那本电子册，开始拼命地揉眼睛；林暖从刚才起就担忧地看着她，见状忙伸出手去，尚未碰到苏凉肩膀，就听她低低“咦”了一声。
“怎么了？”林暖连忙问道。
“……没什么。”苏凉用力眨眼，几乎是瞪着手里的电子册，“它还有三分之一的阅读进度……”
林暖：“？”
苏凉无暇管他，只匆忙将手中电子册又往下翻了一页，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1329年X月X日我叫李想，是一名博士生。经过长久的思考，我决定继续这份记录……】
【直到现在，我都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写下这些字时，我的手指都在抖。我是在五年前来到这里的，不过不是通过虫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我想这就是小说里的[穿越]吧……】
【会找到这个地方完全是误打误撞。我因为家族需要……当然是我现在身份所在的家族，来到了一个叫做[东篱国]的地方，又碰巧知道了附近有一片[南山区]。我不知道这种命名是不是巧合，但我还是决定过去看看，结果就来到了这里……】
【我从未想过我还有机会回去。无论如何，我得试试看。感谢前辈们留下的资料！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的！】
……
【1332年X月X日对于人造虫洞，我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体会，希望我的想法没有错……】
……
【1340年X月X日我借着工作的机会，接触了一些东篱国顶尖的科学家。他们的一些话让我很受启发，我将它们全部记录了下来……】
【1345年X月X日 ……我以后可能没法再来这个地方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我所收集到、学习到的一切。希望能为后来者提供一些帮助……】
……
【1495年X月X日我是徐秋亚。这是我写下的第一份记录。我成功唤醒了火种……】
【火种很可爱。我正在研究如何利用现有技术更新它的系统。东篱联盟的发展很快，他们也已进入人工智能领域了。】
【1639年X月X日 ……我试着修复了联络器。它亮起来了。另一个时空里，会有人收到我们的信息吗？】
【1670年X月X日 ……奈何本人资质愚钝，纵入宝窟，难堪大用。所能为者，不过时时看顾而已。且以吾身，守此宝窟，待后人来寻，以传星火。】
【1762年X月X日这一次的实验终于成功了！！第72号人造虫洞连通到了另一颗星球上！火种带回了从未见过的土壤样本！这一次的研究思路是对的！！！】
——再接下去，1790、1882……
不同的人名、不同的语气、不同的行文方式……
像是接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些电子册上，一遍一遍地唤醒休眠的火种，一天又一天地在这里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
这些记录者到来的间隔不定。有的在前任停笔的十几年后就能找来这里，有的则要相隔一百多年，他们来之前的时空也很混乱，有的在苏凉之前，有的在苏凉之后。
——但不论相隔多久，不论所在的这个他乡世界是如何动荡变化、文明交替，他们的想法都是超乎寻常的统一。
有能力的，就继续前人的研究，寻找回家的路；无法进行研究的，就看顾这里，小心翼翼地守护，将一点希望与火种，代代相传。
有些人为了更好地研究，将一部分成果传递了出去，与外界的思维与科技碰撞。那个改变了整个星际格局的发明，人造空间门，正是因此而来。
最后一份记录，停留在近一百年前。正是这位记录者，动用自己的资源，在位于禁区的入口后面，又修上了一条长长的迷宫，用来筛选进入者。
而将基地入口从东篱本星搬到禁区内的，则是他之前的一位记录者。当时，“东篱”已经从一个国家的名字变为了一个星球的符号，且整个星球正陷入严重的气候危机，海平面在不断上升。他担心前人留下的入口和基地遭到破坏，于是将二者都进行了迁移，基地被他搬到了已经用人造虫洞连通的无人星球上，而入口，则改到了禁区内。
……为了延续前人留下的线索模式，他之后又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设法将那片禁区与“南山”这个名字画上等号……
从结果上来说，倒也不能算是不成功。
不过他显然没预料到，就在他死后不久，东篱就顺利解决了气候问题，并利用“空间门”等技术，正式开启了“星际大融合”时代。
——之后那名记录者就不是东篱人。他来自其他的星球，为了“东篱”这个名字千里迢迢而来。在顺利通过前人的提示找到这个基地后，他深感这地方藏得还是不够安全，遂又加了一层隧道迷宫。
不仅如此，他还改动了基地的能源供应装置，升级了联络器与火种，使它们不用再依靠休眠来维持“寿命”。也是他，在临终前给火种布置了新的任务，让它定期用联络设备向外发送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从记述内容来看，这位记录者，也正是“言灵直播战”——或者说，是“言灵交流战”的重要推进者之一。
【我为这个世界，搭出了一个文明交流的舞台。】他在日志中写道，【可谁都不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来自我故乡的文明、文化，也能站到这个舞台上，骄傲地对告诉这个世界，我存在，且已到来。】
“……”
在他的记录之后，这些日志，才算是真正结束。
苏凉久久地凝视着最后的文字，深深吐出口气，将手里的电子册放了下来。
双脚传来发麻的感觉，她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良久。她抬起头来，正对上林暖担忧的目光，跟着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火种。”她再次转向机器人，单膝跪在地上，“请再告诉我，你启动联络器，是为了什么？”
“观众朋友说，是为了让‘故乡’听见。”火种缓缓道，“观众朋友说，通过联络器发出的信号，会以加密的形式，在宇宙里漂流。如果运气好的话，其中某一条，就能被‘故乡’捕捉到。”
“……这样。”苏凉看了眼一旁的操作面板，“但直到今天，都没有回复，是吗？”
“是的。”火种眨了眨像素眼，“如果有回复，火种能听见。”
“好的，火种。”苏凉抬手在它的顶端拍了拍，一旁林暖见了，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苏凉毫无所觉，只对着火种道：“那如果有回复了，你能告诉我吗？”
“能。”火种答得很利索，“如果你在火种的可联系范围内，火种可以将信息传递给你。”
“可联系范围？”苏凉第一反应就是和眼前的机器人加个通讯好友——不过细细问了下，这机器人似乎没这功能。
“……算了。反正我以后还会再来的。”苏凉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又道，“那么火种，我再问你。蓝星曾经有过一次异形入侵事件，那次灾难后……”
她说话一半，忽又顿住，片刻后，轻轻笑了起来。
“我真傻了。”她摇了摇头，没再继续那个问题，转而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那些电子册又一本一本地放回到了铝盒里，又交还给了火种。
“谢谢你拿来的日志。”她一脸认真地向小机器人道谢，“也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真的很感谢。”
她再次在小机器人顶端拍了拍：“我还有别的事，得先离开了。不过我还会过来的。”
“观众朋友再见。”火种眨了眨眼，话头忽然一转，“不对……观众朋友等等。”
苏凉：“……？”
她诧异地看向火种，后者却只是再次大摇大摆地进了里面那屋，片刻后，又转了出来。
“借给观众朋友。”它机械手里高高举着另一个铝制盒子，“另一位观众朋友曾说过，所有的观众朋友，都会喜欢这个。”
“？”苏凉不解地接过盒子，只见那上面是一副凹刻画，只见上面是横向排列着的太阳系八大行星，其中之一，正是蓝星。
此外，盒子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图案和符号，不过这些苏凉就看不太懂了……她上下检查了一下这盒子，看向火种：“这个是……”
“青鸟之音。”火种一字一顿道，“内含来自蓝星的问候、音乐与图片，是华国代表蓝星，向宇宙发出的邀请函与自荐信。”
“……”苏凉的手指蓦地一顿。
青鸟之音，她知道这个名字。她在方才的日志里看到过——按照原定计划，这份“邀请函”在随飞船进入太空后，将跟随另一个探测设备，一直在宇宙间漂流，直到被其他的高等文明捕获。
……不过想必做出这份“邀请函”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本该是寄往宇宙深处的信笺，最后却成为了无数思乡人最大的慰藉。
苏凉心中一动，握着盒子的手蓦地一紧，跟着便对火种道：“谢谢火种。不过除了我以外，外面还有一个‘观众朋友’，他肯定也会喜欢这个……”
“请问火种，我能把这个拿出去，也借他看看吗？肯定会再送回来的。”
“……”火种圆圆的像素眼又眨动了一下，顿了几秒才道，“可以。火种相信所有的观众朋友。”
“谢谢。”苏凉眉眼一弯，发自内心地露出个笑容。握着铝盒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仿佛正抓着至高无上的宝物。
*
一个小时后。
“你真的不考虑松一下手吗？”
飞行器内，林暖一边控着飞船，一边不住地瞟着旁边的苏凉。后者正死死抓着手里的铝盒，一副特别想看，又努力隐忍的样子。
听到林暖的话，她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却一点要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林暖：“……”
“或者，你要不先打开看看？”他想了想，又道，“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苏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动摇，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回去后去找我那朋友一起。”
这种久违的来自故乡的信息，肯定是要和老乡一起看才更有感触。
更重要的是——苏凉现在的心情已经很激荡了。她无法保证自己看完这东西后会是个什么状态，她可不想当着林暖的面直接哭崩……
“……”林暖再次看了她一眼，显然对苏凉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不是很理解。
此时二人，已经离开火种所在的基地很远了。他们是被火种送出来的——他们飞船所在的密闭空间，实际是有出口的。不过那个出口只能由火种打开。
他们回到飞船上，顺着火种打开的出口滑行出去，这才发现，这基地实际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颗小行星的内部，出口连接着一条直通地面的隧道，可以直接顺着出去。
这颗小行星位于禁区之内，十分荒芜。正好此时星际风暴停歇，林暖立刻抓紧时间，控着飞船飞出了禁区。
这会儿他们正在往备战区赶。路上苏凉已经给莫格发过了消息，等回到备战区之后，便会再次前往老乡的住处。
“……话说，然后呢？”林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苏凉还在琢磨“青鸟之音”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林暖飞快地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尾巴尖，很快便又收了回来。
“我是说……你的‘事情’已经办完……嗯，是已经办完了，没错吧？”林暖想起苏凉那句未竟的疑问，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苏凉却是轻轻笑起来，跟着微微侧头，面上露出几分思索：“对啊，算是办完了。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应该会继续在东篱停留一阵子，毕竟还要将‘青鸟之音’再还回去，还有基地内未竟的研究，我也得思考下该怎么办……”
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会把这事交给老乡处理。毕竟科学研究什么的，实在不是她的领域。
林暖“嗯”了一声，偷偷瞟她一眼：“然后呢？”
“然后……然后琢磨下继续宣传古诗文的事，要么就像莎拉蒂说的，开个小机构……线上教学也可以，总之要继续宣传下去。其它的华国文化，也要试着带起来。”
林暖：“……”
他耳朵小幅地一动，尾巴微微耷了下来：“……然后呢？”
苏凉没再说话了，只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青鸟之音”。林暖看她一眼，再看一眼，见她迟迟不给回应，用尾巴戳她胸口的心都有了。
明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这是上了船就翻脸不认人的意思吗！
林暖眸光微转，冷不防苏凉突然凑到了耳边：“然后？然后你去问临戈呀。”
“……！”林暖被她吓一跳，差点拍错按钮。他慌忙稳住摇晃的飞行器，耳朵因为苏凉的突然凑近而微微发红，好一会儿才道，“什么？”
“我是说，你去问问临戈什么时候动身啊。”苏凉好笑地看着她，“她之前不是还邀请我去你们家玩？没她带路，你找得到地方吗？”
林暖：“……”
确认了苏凉之后的动向，他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就连尾巴都忍不住晃了晃。顿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道：“那你那个问题……还要去找答案吗？”
苏凉：“？什么？”
“就你之前问火种的。异形入侵什么的……”林暖道。他记得苏凉当时并没有将那个问题说完。
“如果你需要去找的话，带上我。不论哪里我都陪你。”
苏凉深深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些许。
“谢谢。”她对林暖道，“但不用了。”
“你确定吗？”林暖不解地看她一眼，“可你不是没得到答案……”
“不。”苏凉语气笃定，“我已经得到了。”
林暖：“……？”
“说实话，我之所以在意那件事，是因为很担心我故乡的未来……”苏凉笑了下，笑意里带着不自觉的骄傲，“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显然，她挺过去了。”
那艘通过虫洞穿越而来的“梦天”飞船，实际的发射时间，远在灾变发生之后；而那些在日志中留下痕迹的记录者中，也不乏从苏凉之后年代穿来的人，从他们的字里行间，一个事实自然而然地透了出来——
蓝星依然存在，华国正在强大。那些曾因为异形入侵而摇摇欲坠的文字与书籍，也仍在传递、流传。
一句简单的“采菊东篱下”，指引了多少人追寻的脚步。
对于苏凉而言，能确认这点就够了。
林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蹙了起来：“可这样的话，你不还是没法回家……”
那些放在保存至今的日志，他并没有去看。但通过苏凉和火种的对话，他也大概能猜出来，想通过火种那里回家，对苏凉而言，应该是非常困难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苏凉的语气却透着异样的轻松。她抚摸着手里的铝盒，顿了一会儿，忽又抬了下唇角。
“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再之前一点，我的故乡，就已经向宇宙发出一封‘邀请函’*。”
“你的故乡……华国吗？”林暖偏了下脑袋。
“不，是蓝星……那张‘邀请函’是以蓝星的名义发出的。那是一张金唱片。”苏凉道，“里面收录了很多种语言的问候、很多来自地球的声音和图片……以及各种音乐。”
其中还有一段人类的发言。具体的内容苏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有一句话，令她印象很深。
“‘我们尝试活在我们的时光里，或许有天会活在你们的时光里。’”苏凉喃喃地说着，向后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切也并非全无希望……或许哪天，我故乡所在的时光，和我所在的时光，就交汇在一起了呢？”
*
另一边。
被金属墙包围守护的基地内。
火种独自在寂静的房间内转了几圈，最终收起虚拟屏，缓缓躲进了操作台下方的缝隙里，陷入了短暂的休眠。
不知过了多久，它又忽然动了起来，几乎是弹射般钻出缝隙，虚拟屏高高抬起，一双像素眼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操作台。
只见操作台上，原本已经熄灭的指示灯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屏幕上显出声音的波纹，同一时间，陌生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
“你好，这里是来自蓝星的量天九号宇宙观测站，我们收到了你们发出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