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个鼎
人在受到惊吓的时候, 身体会比大脑更早一步做出反应,几乎是在毒蛇跃起的一刹那,宋鼎鼎便像是弹簧一样弹起了三尺高。
她人在空中跳, 魂在后面追,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字。
不害怕蛇虫鼠蚁的人, 完全不能体会到这种从心底向四肢蔓延开的毛骨悚然。
即使她已经跳的足够高,也没有毒蛇反应速度快,电光石火间,裴名抬手揪住蛇尾, 蛇被拽得一偏, 毒牙咬住宋鼎鼎锁骨下两寸。
绿蛇淬毒的尖牙刺入皮肤的瞬间,她只想撕声尖叫,以发泄此刻的恐惧和惊吓。
但理智告诉她, 她不能发生任何声音, 不然引来城堡内就餐的野兽, 就会拖累大家。
刺痛和麻木接憧而至, 宋鼎鼎眼中含泪, 表情略显狰狞, 直直倒在玫瑰花丛里。
裴名攥住毒蛇七寸, 从储物戒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手起刀落,斩下蛇头。
公主见他斩蛇的动作熟稔,惊奇道:“勇敢的小姐,你用生锈的短剑杀死了毒蛇,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远处走来的黎画, 听到这话, 看向裴名手中沾着蛇血的匕首。
无臧道君手里的金铜色匕首, 可不是普通的双刃短剑。它名为慈悲,呈弯月镰刀状,双刃两侧的锈迹并非是生锈,而是杀人时溅上的血,经过时间沉淀浸进了刀纹中。
原本这种双刃短剑在三陆九洲并不常见,因为它短小锋利,只适合贴身防卫,或近战暗杀,并不适用于日常修炼。
传闻无臧道君当年一人屠十城魔修时,用的便是这把慈悲,三陆九洲将他奉为杀神,连带他手中的慈悲也成了杀人兵器中的爆款。
旁人都以为无臧道君手里拿着生锈的复制品,却不知这布满血锈的短刀才是慈悲本尊。
花丛中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唤回了黎画的思绪,他的视线落在宋鼎鼎染着鲜血的衣襟前:“怎么样,还有知觉吗?”
她摇了摇头:“麻了。”
起初被蛇牙咬过的地方,还隐隐有些刺痛,不过眨眼之间,伤口已是麻痹到像是打了麻醉针,连疼痛感都被吞没了。
没有疼痛感,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宋鼎鼎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裴名受伤的手臂。
果然只要他一受伤,她就心脏疼到爆炸,早知道要承受双倍痛苦,还不如两口都咬在她身上。
宋鼎鼎挣扎着爬起身,掀起裴名的衣袖,露出他手臂上渗血的毒蛇牙印。
她皱了皱眉。
公主说,需要把毒蛇血吸出来。
言情文里经常出现这样狗血的桥段,但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得吸出毒血,难道用挤的不行吗?
要是男女主有个口腔溃疡,或者一不小心把沾着毒血的口水咽了,那等吸完毒血,差不多也就可以白布一盖,开席上菜了。
机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根据古早文第一百三十八条书中法则规定,男女主昏迷时喂药,一定要以唇哺之,对嘴喂完药汤。”
“男女主被毒蛇咬伤,绝对不能挤出毒血,吸出毒血方为正道。请宿主遵守书中法则,并尽快为裴名清理伤口。”
宋鼎鼎:“……”
见他伤口大面积泛青,她叹了一口气,掌心圈住手臂受伤处,垂头覆上毒蛇牙印。
铁锈味充斥口腔,污血染得她唇角殷红,裴名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微微失神。
害怕成这样,还想着给他清理伤口吗?
她装得这般深情。
差一点,又将他骗过了。
世人皆以为,他手中慈悲是上古神器,其实不然。
慈悲是宋鼎鼎给他的。
他生在世外桃源,从未见过外人,据说他父亲是天族皇子,母亲是尊贵的龙族公主。
父亲很少与他见面,他由母亲抚养长大,母亲待他很好,教他明辨是非、识文断字,教他礼乐射御书数,将他教养得正气凛然。
十三岁时,他遇见了宋鼎鼎,她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她不爱喝茶,不喜欢吃甜糕,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她说她叫宋鼎鼎,鼎鼎有名的鼎鼎。
宋鼎鼎邀他傍晚见面去游湖,她让他一定要来,但她自己却爽约了,他从傍晚等到天亮,也没等到她的身影。
他天明之前,回了府邸,而后从母亲房前经过时,无意间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父亲说,要尽快剜掉小杂种的心脏,裴渊快不行了。
母亲说,小杂种才十三岁,他娘亲是魔域公主,他血脉里也带着魔性,还得再养三五年,不然会与渊儿的身体相斥。
这是他第一次从优雅高贵的母亲嘴里,听到如此肮脏不堪的词汇,而且是用来形容他的。
原来他是小杂种,他是父亲无奈之下,与魔域公主达成协议,诞生下来用来救裴名的心脏容器。
没错,他是一个容器。
他愤怒的撞开了门,想要与父亲争吵,想要质问母亲为什么这样对他。
但当他们发现他听到真相后,只是冷静的打断了他的手骨和腿骨,而后给他颈间和手脚戴上镣铐,像狗一样拴在不见光的地窖里。
想活着,他就得趴在地上摇尾乞求,换取一点可怜的食物,再没有一丝尊严。
在他被囚地窖的第三年,失踪的宋鼎鼎,重新闯进了他的生活。
她经常趁夜溜进地窖,将隔三差五就要被打断长歪的腿骨接正,还给他煎药熬汤,对他无微不至。
她送给他一把双刃短剑,她给这把短剑起名叫慈悲,因为她说相信长大后的他,肯定会成为万人敬仰的救世主。
她手绘出世外桃源的地图,说宋家宴请他父母参加中秋宴,待他们明日去赴宴,她就会救他走,让他恢复自由身。
她还说,裴名,以后我会保护好你。
他相信了她的话,等啊等。
等到日沉西山,等到中秋月圆,可她没有来。
她像是那日邀他游湖一般,给他满心期待,再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后来,他被送去医修宋家剜心的前一夜,他挣开铁链匍匐到她脚下,他拿着她送的慈悲,质问她为什么不守约定,带着最后的期望祈求她带他离开。
但她没有,她冷眼看着他,然后喊来了她的族人。
他们拿走了他的慈悲,用慈悲剖开了他的胸腔。他这才知道,原来弯月镰刀状的慈悲,是宋家剜心脏的手术刀。
“裴小姐……”宋鼎鼎脸色苍白,擦了擦唇上的鲜血:“现在有知觉了吗?”
裴名低垂着眼,像是没有听到。
她的手抖如糠筛,被毒蛇咬伤的周围已经完全没了知觉,麻痹感从胸口朝着四肢蔓延,像是个巨大的黑洞,逐渐将她吞噬。
黎画察觉到她的异样,皱了皱眉:“这里交给我,你先去庄园里的酒窖处理伤口。”
野兽还在城堡内用晚餐,他们还有片刻的时间,只要她尽快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剩下的交给他们搞定就可以了。
宋鼎鼎再次确定过裴名的伤口处,挤出来的血液是鲜红色,这才跌跌撞撞朝着酒窖的方向跑去。
酒窖就在玫瑰花园的地下,她轻轻推开窖门,看着茶灰色实木螺旋梯,眼前止不住一阵眩晕,脚步虚晃着往下走去。
走出去没两步,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去。
宋鼎鼎想要护住脑袋,麻木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成脑震荡的时候,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掌,紧紧攥住了她的臂弯。
她模糊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了熟悉的面容。
“裴小姐……”她低喃着。
裴名没说话,他将她打横抱起,带进了酒窖里。
酒窖内贴着大理石砖,红葡萄酒整齐摆放在精致的实木酒架上,琳琅满目的珠宝玛瑙堆放在地面上,显得浮华奢贵。
宋鼎鼎被放了下来,她倚坐在墙角,被堆满一地的珠宝包围。
衣衫被褪到肩头,露出大片青紫可怖的肌肤,蛇毒已经蔓延开,迫使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她知道自己为了给裴名清理伤口,耽搁了最佳排毒的时间,差不多再过片刻,她就会休克,呼吸麻痹,直至心跳停止。
果然古早狗血害死人,没事用嘴吸什么蛇毒,早用手挤出来鲜血不就好了?
宋鼎鼎视线模糊,伤口处也没了知觉,她不知道裴名俯身在做什么,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半昏半醒之间,她终于重新感觉到了伤处传来的灼痛,以及莹润凉泽的触感。
她睁开昏昏沉沉的眼睛,扯着干涩的唇瓣:“我没有死……”
“有我在。”裴名拇指拭去唇畔的一抹殷红,笑容轻浅:“你怎么会死。”
轻颤的睫毛,在脸侧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眸底彻骨的寒意。
他将慈悲放到她垂下的掌心里,带着她的手,攥紧了慈悲的剑柄:“这把短剑送给你。”
不知是酒窖太闷,还是毒素未清净,她有些呼吸不畅,小声问道:“为什么?”
这把短剑,她见他总是随身携带,想必是极为心爱珍贵的,为什么要送给她?
傍晚夕阳穿过玫瑰庄园洒进酒窖,温柔的夕光流淌在她鬓发间,琥珀褐色的眼眸装满碎光,明媚的耀眼。
带着微微薄茧的指蹊覆上她的双眸,透着一抹血色的薄唇压下,代替他作出了答复。
答案也许是一支被拔掉刺的红玫瑰,是在她跌下酒窖时伸出的手。
又或者,是夕阳刚好,微风拂过的这一刻。
酒窖西北角传来一声突兀的轻响,惊得宋鼎鼎昏沉的大脑在瞬间清醒过来,她怔愣一瞬,神色慌张的推开了裴名。
弯着腰手里抱着宝箱的宋芝芝,尴尬的扯了扯嘴角,伸出一只手摆了两下:“那个,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
宋鼎鼎:“……”
她手脚并用的远离了裴名,瞪着眼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芝芝将掖满珠宝玛瑙的宝箱放进储物戒中,不以为意道:“来找宝藏啊。”
“你不是说不去就不去吗?”
“我说的是,不跟你们去就不跟你们去。”宋芝芝垫着脚,拿起两瓶红葡萄酒:“所以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宋鼎鼎被噎了一下,有些心虚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宋芝芝立刻做出了解的眼神,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鼎鼎:“……”
裴名垂着眼,不经意的伸出玉白修长的手指,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轻描淡写的问道:“要灭口吗?”
宋芝芝:“……”
酒窖外突然响起的尖叫声,令宋鼎鼎微微一愣,而后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楼梯把手匆匆向上赶去。
那声尖叫是席梦思发出来的。
她自作聪明,将宋鼎鼎的叮嘱抛在脑后,故意在黎画跟公主交谈时,用石头敲击城堡三楼的窗户,制造出声响,引出城堡里的野兽。
席梦思认为,不过是小小野兽,以她元婴期初境的修为,制服一头野兽完全是小意思。
他们根本不用按照宋鼎鼎的计划,弄得那么麻烦复杂,明明直接快速解决掉野兽,救出公主就好了。
若是她能当着黎画的面,解决掉这头野兽,想必黎画定然会对她另眼相看。
然而当席梦思引出野兽后,不出三五招,她就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制感袭来,就像是秘境内有什么阵法在克制她,令她体内的灵力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逝飞快。
转瞬之间,体内灵力枯竭殆尽,席梦思一下便成了野兽刀俎上的鱼肉。
她看着步步逼近的野兽,再也顾不上形象和颜面,哭喊着叫起了救命。
当宋鼎鼎从酒窖爬上来时,便看到一头棕褐色巨型卷毛獠牙的野兽,它耷拉着粉色长舌,硕大的耳朵垂在两侧,细长的四肢落在地上,露出锋利的爪子。
这头野兽……怎么长得那么像巨型贵宾犬?
她仔细打量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像,只是它身形比巨型贵宾区还要大,再加上身上的卷毛没有修剪清洗,皮毛打结后便显得有些骇人。
眼看着野兽就要将席梦思撕碎,宋鼎鼎将食指中指微拢,压在舌底吹出响亮的口哨声。
哨声吸引了野兽,它缓缓转过头来,呲着獠牙凶神恶煞的看向宋鼎鼎。
“它应该是一只贵宾犬,你不要害怕它,它能感受到你的恐惧,你越慌它就越凶。你试着对它伸出手,轻轻放在它的耳边抚摸,向它传递信号,让它明白你不会伤害它。”
席梦思听到她的声音,哭着问:“那如果它咬我的手怎么办?”
宋鼎鼎沉吟着:“那就是我判断失误了。”
席梦思:“……”
她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黎画身上,转过头一看,却见黎画正挂在庄园铁栅栏的尖尖上。
见她看过来,黎画淡定的从齿间吐出四个字:“在下怕狗。”
席梦思清楚的听见,心中黎画九洲第一剑仙的完美滤镜‘咔吧’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她再也没了办法,只能按照宋鼎鼎说的,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她精神紧绷着,悬在半空中的手抖如糠筛,总觉得下一瞬手臂就会被野兽一口吞食。
野兽气势汹汹的看着她,似乎在警惕她,但当她将手指轻触到野兽垂下的耳朵时,它竟然没有撕咬她,还用黑色鼻头嗅了嗅她的手。
席梦思愣了一下,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的卷毛。
野兽蹭了几下她的手,呜咽两声后,打了滚趴在了她的脚下,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
“哦,我的上帝啊!真是太糟糕了,它竟然是一只可爱的狗狗。”公主拎起裙角,翩然走到野兽身边,露出了疼惜的表情:“快让我亲亲你这可怜的小东西。”
她俯下身子,在野兽颊边落下轻轻一吻。
只见野兽周围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巨大的身体轻盈的飘在了空中,像是璀璨星河般的碎光萦绕着它,将它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公主看着面前英俊年轻的男人,捂着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天啊,你是威尔顿公爵?”
威尔顿公爵点头:“我遭到了女巫的诅咒,变成了丑陋可怖的野兽,多亏了善良尊贵的公主,帮我解除了邪恶的诅咒。”
两人交谈没几句,便互相生出爱慕之意,公主牵住威尔顿公爵的手,一脸幸福道:“尊贵的勇士们,我们决定后天举办婚礼,请你们一定要来参加。”
宋鼎鼎正准备客套两句,就听见宋芝芝爬出酒窖,探着脑袋问道:“那什么,酒窖里的珠宝,应该都是真的吧?”
威尔顿公爵笑道:“当然不是真的,那些财宝都是女巫变出来迷惑人的。”
宋芝芝脸色一变,埋头又回了酒窖。
宋鼎鼎问道:“你去干什么?”
“我要把那些垃圾倒回去,免得占用我的储物戒。”宋芝芝头也不回,咬牙切齿道。
在他们离开玫瑰庄园后,公主好奇道:“威尔顿公爵,酒窖里的珠宝明明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欺骗他们?”
威尔顿公爵搂住她的腰,笑道:“亲爱的,或许你应该听说过财不外露。”
……
宋鼎鼎回到城堡后,国王听闻他们不光救出公主,还给公主撮合了一门好姻缘时,当即喜笑颜开,为他们摆了庆功宴。
她一听见吃饭就头皮发麻,让黎画转告大家不要碰餐桌上的荤食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好门窗,检查过屋子里没人,才敢小心翼翼的解开缠在身前的细布。
清晰的镜面中,映出她锁骨下两寸的一处毒蛇牙印,那片肌肤微微红肿,隐约透着啜咬后的红痕。
宋鼎鼎脑海中,不断回放酒窖里那段模糊的记忆,她不由得庆幸,幸好咬的位置在锁骨下边一点,要是再偏几寸……她捂住了脸,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
幸好她穿的是绿江的书,这要是在某po,车轱辘怕是要碾在脸上。
门外急促暴力的敲门声,令她回过神来。
宋鼎鼎愣了一下,朝门外喊道:“谁呀?”
“开门!”
是玉微道君的声音。
虽然宋鼎鼎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他性子一向淡然沉稳,今日怕是有什么急事,才会这般失态。
这样一想,她来不及缠上细布,匆匆拢上衣襟,疾步走过去打开了反锁的房门。
房门一开,宋鼎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玉微道君掐住了脖子。
她对上他猩红的双眼,懵了一下:“咳……你疯了吗?”
玉微道君‘嘭’的一声关上房门,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带到了床榻边:“你对裴名做了什么?”
宋鼎鼎艰难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胸口中了蛇毒。”玉微道君扭住她的脖子,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将她的脑袋按在榻上:“让裴名帮你吸出毒血?!”
宋鼎鼎用力拍打着他的手,他的手掌却像是铁钳一般,紧紧夹住她的脖子,勒的她面色青紫,颈间青筋鼓起。
她被掐的说不出话来,而玉微道君已经失去理智,他扯着她灰扑扑的粗布衣,似乎是想验证此事的真假。
在衣衫坠落的一刹那,玉微道君表情一僵,犹如雷劈。
“你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