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个鼎
宋鼎鼎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右室双出口, 伴肺动脉狭窄,房间隔缺损。
——病人需要紧急手术,切开右心室作心室内隧道, 将左心室血液引入主动脉。
沉稳的嗓音越发清晰, 宋鼎鼎迷茫的看着站在病床前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 以及趴在病床前满脸泪痕的父母。
她愣住了, 久久,想要飞身扑上去抱住母亲的腰。
紧扣在脸上的呼吸面罩被猛地一拽, 她捂着脸,呲着牙退了回来。
宋鼎鼎正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发现眼前的母亲年轻了许多, 眼角的细纹不在, 留着飒爽的短发,赫然是三十岁时候年轻的模样。
她怔了一下, 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这才察觉到, 自己胸前平平, 四肢短小,似乎一点都没有发育。
宋鼎鼎迷茫了,疑惑了,可还不等她想通,便有人将她抬到另一个床上,紧接着护士将她推出了病床, 嘴里叫嚷着什么, 往着手术室里冲。
她想要说话, 可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被蜘蛛丝细细网住, 她渐渐喘不上气来,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她清晰的听到近乎濒死之人倒气的声音,一声,两声,她胸腔大幅度起伏着,耳廓中充斥着母亲的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要将她最后的呼吸声淹没。
——喘不上气,好痛苦,还不如死掉算了。
宋鼎鼎脑海中突然冒出稚嫩的嗓音,她倏忽怔住,恍惚中忆起这个想法,似乎来自七岁的她。
七岁,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对于七岁之前的记忆,她早已模糊记不清楚了,而在那之后的记忆,因为心脏病的缘故,变得尤为清晰。
七岁生日那天,她突然晕厥过去,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说着她听不懂的名词,母亲悲痛欲绝的哭着,而父亲尽可能冷静得与医生沟通。
只有她,插着氧气管和满身乱七八糟的仪器,疼痛使她五官皱成一团,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向着海底不断沉沦。
以二十多岁的灵魂,重新经历一遍这痛苦,她依旧承受不住,那道声音在她脑海中越来越强烈。
——好想死掉,就这样死掉吧。
——解脱了,马上就要解脱了。
宋鼎鼎拼命摇头,不可以死,要活着,好好活着。
她努力想要挣开束缚,像是黏在蜘蛛网上拼命挣扎的小飞虫,用着微不足道的力量,与命运做着抗衡。
有一团光在脑海中炸裂开,她仿佛昏迷了过去,却还有着模糊的意识,她颤动着睫毛,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倒在了血泊里。
黏腻温热的血液将她包裹,她动了动手指,在泛着血色的眼底中,看到了银色长发的年轻男人。
他朝她走过来,缓缓蹲下身子,撩起她额间柔软垂下的碎发:“很痛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隐约感觉到一丝熟悉感,她张了张嘴,听见一道稚嫩沙哑的嗓音:“好痛,我好痛……”
“我帮你解脱?”
“不,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哥哥回来。”
他看着她被肢解开的身体,沉默着,许久后缓缓说道:“可是,我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像是遥远的山那边传来的回音,变得空灵悠长。
她听不清楚他接下来在说些什么,只是微微翕动的薄唇,让她知道他还在说话。
浑身上下传来肝肠寸断的痛觉,她五官扭曲地缩成一团,像是浮在湖面上的绿色浮萍,找不到支点,抓不住一丝生的希望。
她感觉到心脏越跳越缓慢,濒死的麻木感指使她努力睁大了眼睛,而灌满血色的眼眸中,隐约倒影出那银色长发的男人,他举起一把泛着寒光凛凛的短剑。
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那是因利器扎进血肉里,而发出身体本能的瑟缩。
生命在迅速流逝,这逼真的死亡和窒息感,让宋鼎鼎用力攥紧拳头,她拼命告诉自己,假的,这些假的。
她被那个女子骗进了暗道里,这里应该是秘境之中,她已经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再重新回到七岁时感受死亡的威胁?
而且现在的这一幕幕,完全是她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场景,这一切都是幻觉,是杜撰出来的幻境!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身体上的痛觉随之消失,威胁生命的濒死窒息感也一并无影无踪。
她猛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的意识让她感受到了眼前无尽的漆黑。
宋鼎鼎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像是即将溺亡又被捞上岸的濒死之人,粗喘的呼吸声听起来断断续续。
手腕上微微的刺痛,使她意识到,自己被人捆了起来,看不见不是因为失明,而是因为眼睛被什么黑布束缚了起来。
她后腰下感觉到一片柔软,以此推断,她现在没有躺在岩洞的地面上,很可能被移放进了吸血鬼的棺材里。
宋鼎鼎双手被绑在一起,她将拇指抵在食指储物戒上,轻轻一按,探手进入储物戒中,摸索着寻找裴名送给她的短剑。
好在她前两日刚刚用过,短剑就放在明面上,她摸索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慈悲。
她反手握住慈悲,将双刃短剑面向手腕之间,小心且吃力的磨割着绳子。
宋鼎鼎时刻关注着棺材外的动静,也不知是棺材隔音的效果太好,还是外头本就没什么声音,她听不见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割断了绳子,获得解放的双手,一把扯开眼前的黑布,以及身上捆的乱七八糟的绳索。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被关进了棺材里,不规则的六边形棺材,狭小不适,使她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再醒不过来,迟上片刻,很可能直接就被憋死在棺材里了。
好在这种棺材,像是小提琴盒子一样是翻盖的,宋鼎鼎抬脚顶了顶,棺材盖就被抬起了一条缝隙。
她透过这条缝隙,看到了不远处色彩斑斓的玻璃,耀眼的阳光透过彩色的长窗照进来,洒在教堂里的松木长椅上,显得神秘又梦幻。
这是一处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塔尖直刺苍穹,尖肋的拱顶,修长的束柱,无一不压抑着死气沉沉的阴森感。
宋鼎鼎从未在清平山庄见过这样的建筑物,这教堂跟碧翠葱葱的山庄一点都不搭,看起来如此突兀。
空灵的嗓音在教堂里回荡着:“已经醒来了吗?我尊贵的客人。”
她顶在棺材上的动作一僵,随即恢复正常,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她推开了棺材门,直接坐起身子,走了出来。
宋鼎鼎看见了摆在两排教堂长椅过道里的漆黑色棺材,棺材约莫有五、六个,一缕缕阳光透过玫瑰花窗打在地板上,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庄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他低着头,温柔的褐色短发垂下,双手合拢,像是正在祈祷。
她缓缓走过去,没有躲避,坐在了庄主身旁:“你想要什么?”
她的直接,令庄主勾起唇角,轻柔的笑了笑:“你的性格,很像我的夫人。”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耶稣画像之下的圣台上,那里摆放着不规则六边形的黑漆皮棺材,相较于普通棺材,这个棺材更加宽大舒适。
棺材里躺着一个长相恬静的女子,她看起来纤弱、苍白、美丽,就像是脆弱的蝴蝶标本。
“让我猜猜。”宋鼎鼎看着那犹如沉睡的女子,嗓音没什么起伏:“你夫人自杀了。”
就在她割绳子的时候,花废了些时间,将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
庄主的确有一位夫人,就如同她早已知晓那样,这位夫人是个人类,在动物王国逃亡时与庄主相爱,后因怀孕迁徙到清平山庄。
夫人很爱他,就像他也很爱夫人一样。他为夫人改变内向的性格,收留大批无家可归的人类,建立起这片世外桃源。
两人度过了很长一段的美好时光,直到有一部分温饱思淫.欲的人类男性们,将视线落在了庄园里勤恳劳作,以报收留恩情的女子身上。
彼时,夫人已是孕中期,庄主因照料夫人分神,当他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山庄里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有不少女子因不堪受辱而自杀,小部分活下来的女子们,也对这件事隐忍不发。
最严重的是,夫人的亲妹妹怀孕了。
那是个因为幼年遭受暴力殴打,导致脑损伤的姑娘,智商只停留在七、八岁孩子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在几次聊天中,庄主操控扮演的‘夫人’曾提起过这个可怜的妹妹,他一笔带过了中间她遭受侵犯的事情,只是说她难产而亡,让‘夫人’情绪一度很低落。
以此,宋鼎鼎推断出,庄主应该亲手处决了山庄里涉事的男人,但他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他的信仰不允许夫人的妹妹堕胎。
妹妹年龄还小,她的体质不适合生孩子,夫人与庄主多次争吵过后,愤怒之下,借着放风筝的由头,爬上了假山。
这是夫人在抗争,她不希望庄主因为所谓的信仰,毁了她妹妹一生。
然而庄主态度很坚定,甚至将夫人关进了竹苑里,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可夫人不但没有冷静,还因为他这一举动更加愤怒,她趁人不备之时,逃出了竹林,跳进了湖泊里。
等到庄主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流产了,大腿上的血液滴答滴答,苍白的面色像是随时都会死掉。
夫人因此而抑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责怪她,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形,只能每日悉心照料,盼着她早日恢复活力。
然而没等到两人关系修复,夫人的妹妹就出事了,她因身体孱弱而提前早产,大出血而亡。
庄主不敢将此事告诉夫人,他害怕夫人会承受不住打击,所以他就瞒着夫人,匆匆将妹妹下葬了。
为了防止夫人怀疑,他说自己改变了主意,让大夫给妹妹引产堕了胎,并表示让妹妹离开山庄休养一段时间,直到她身体恢复,才能让她们两姐妹见面。
庄主以为,只要自己隐瞒的够好,然后趁着这段时间修复好他和夫人的关系,在夫人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再要一个孩子。
等孩子出生,她就有了羁绊,到那时他再想办法让她慢慢接受妹妹去世的真相。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夫人为了早日见到妹妹,配合着庄主调养身体,也因为庄主同意让妹妹堕胎的事情,重新对他敞开心扉。
就在夫人再一次怀孕后,庄主命人铲平了假山,填平了湖泊,对夫人寸步不离,生怕夫人再出现丝毫的意外。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夫人在孕晚期的时候,提前发现了妹妹死亡的真相,她恨极了庄主和那固执死板的信仰。
所以,夫人来到这处教堂里,在耶稣圣洁的壁画下,穿着体面的着装,用着最痛苦的方式,离开了这肮脏又美丽的世界。
就像是竹林里穿插在竹竿上的婴儿尸体,她被十字架穿透了身体,让尚未出世的孩子跟着谎言一并消失。
在那之后,清平山庄便多了一条子母河的圣泉,被收留在山庄里的男性人类,都要去那里接受洗礼。
而后他们被迫怀孕,生子,受着庄主信仰的束缚,不能堕胎,只能将孩子生下,犹如自残式的报复一般,惩罚着他们,也惩罚着自己。
便是因为夫人早就死了,所以庄主操控着别人的身躯,只能一遍遍重复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过去。
而他们的现在,则是一片填不满的空白。
即便营造再多夫人还在世的错觉,她都已经不在了,庄主是在自欺欺人。
宋鼎鼎走到教堂的圣台前,看着那被保存完好的尸体,即便她从未见过夫人,可从这女子眉目间犹存的倔强,还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你很聪明。”庄主没有否认,他在用那个身躯与他们交谈时,便已经透露出了蛛丝马迹的真相。
他笑着说:“不如再猜一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宋鼎鼎视线落在堆满棺材内部的蝴蝶上,它们美丽,精致,灵动,只是停止呼吸,成了永生的标本。
蝴蝶代表什么?
她不知道,只依稀想起烙印在后肩胛骨的蓝闪蝶,微微抿住唇,垂下了眼眸。
目光随着她的动作随之向下,宋鼎鼎在棺材顶部,看到了镶刻在红绒皮上的一串英文字母。
——“Psyche,revive.”
灵魂,再生。
庄主是吸血鬼,他拥有永生的能力,也可以给予夫人初拥,让夫人变成和他一样永生的吸血鬼。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在夫人活着的时候这样做,但现在他想要复活夫人,这显然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不过,这里是秘境,谁知道造物主是怎么设定的呢?
宋鼎鼎直视着庄主,问道:“牺牲我们,便可以救活你的夫人吗?”
庄主摇头:“不,我在等一个人。”
他抬头,看着圣台正上方的玫瑰彩窗,宋鼎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瑰丽多彩的花窗旁,尖肋的拱顶上,一道削瘦的身形被钉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裴名低垂着头,张开手掌,赤着双脚,一指长的钉子扎进血肉里,黏稠鲜红的血液沿着十字架,缓缓向下流淌着。
滴答,滴答。
就在她站着的正上方。
妖冶的颜色凝成一颗血珠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她的睫毛上,缓慢渗入纤密的睫毛,流进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