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个鼎
为什么两次失约与不辞而别过后, 她想起了其中一段回忆,却不觉得愧疚。
还能像久别重逢那样,紧紧拥抱住他?
她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 从一开始相遇, 裴名便觉得看不透她。
即便是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发现, 自己依旧看不透她。
他的声线低沉, 令身前的女子微微僵硬。
宋鼎鼎慢了半拍, 大脑终于跟上了身体的反应。
当意识逐渐回到脑海中,她清醒过来,缓慢地移动自己的视线, 直到将目光凝结在, 圈住他后腰的手臂上。
这是她的手臂吗?
她现在砍下来还来得及吗?
她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能像是断了弦似的, 这般莽撞地抱住了无臧道君?
这三连问像是炮弹一般, 在她脑海中轰炸开,让她直接大脑宕机,停止了思考。
裴名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是个极其没有耐心的人, 最厌烦的便是重复自己的话, 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厌其烦地, 耐着性子重新问了她一次。
——你,为什么抱我?
宋鼎鼎紧紧抿住唇,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却是小心翼翼的挪开了头, 试探似的, 垫着脚将脑袋放在了他的心口前。
没有想象中的跳动, 死寂的犹如波澜不惊的潭水,掀不起分毫的涟漪。
淡淡的失落充斥心头,她知道自己没有改变过去,事情还是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发展了下去。
她埋着头,嗓音略显低沉:“我刚沐浴完,有点冷。”
裴名垂眸看着她鼻尖沁出的薄汗,明知她在撒谎,却还是追问了下去:“冷还出汗?”
她沉默一瞬:“出的是冷汗。”
裴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捏住她的后衣领子,轻松地将她拎了起来。
她赤着的双脚微微悬在地面上,像是小鸡崽子一样被他提起,耳边隐约传来了他冷淡的嗓音:“抱够了么?”
宋鼎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时,从始至终双手就没有松开过他的腰。
她微红着脸,倒腾着两条腿,连忙跳到了地上,向一侧避开,与他保持开了距离。
明明推开她的人是裴名,可看到她像是意料之中的那般,远离了他身边,他心中隐约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苦涩。
“无臧道君,你怎么来了?”
宋鼎鼎站在一旁,将手里的绫衣攥紧了两分,看着房门外的悬崖峭壁,看起来微微有些不安。
如果她穿越会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现在的无臧道君,跟她还算是有血海深仇隔在中间。
他能灭了宋家全族,说明他对宋家的恨意滔天,她自然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前两天,她从竹苑暗道出来后,因伤口崩裂,体力透支晕过去前,曾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一声‘大哥哥’。
难不成无臧道君当时也在人群里,刚好也听见了她那一声大哥哥,现在是来找她索命来了?
是了,要不然他为何将她屋外的寺院,变成了悬崖峭壁,说不准他就是发现了她的身份,想要将她丢下悬崖活活摔死。
宋鼎鼎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她小腿肚子打着颤,下意识扶住了一扇房门:“屋外,是不是有结界?”
听着她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裴名侧过头,视线落在屋外的悬崖峭壁上。
他的确是在此地设下了结界,用灵力扭曲了空间,将她房门外的空间直接连接到了寺院不远处的悬崖上。
不过,裴名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寺院中时不时有人来人往,觉得碍事。
这悬崖上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有月光当空照,除了蝉鸣蛙叫,再也没有其他喧哗的噪音,六根清净,最适合幽会。
而且,他以为她喜欢花。
就像是几年前,那个在他耳边念叨了很多次,想要去后山上看花的小姑娘。
裴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唤我什么?”
宋鼎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上次在浴场见面时,他说以后都让她唤他的小字。
他小字是什么来着?
她沉思了好一阵,才勉强想起来他的小字,低着头别别扭扭的唤了一声:“子荔。”
“我仔细想了,你看着年龄比我小。”裴名走出房门,踏在野花上,迎着月光朝着断崖走去:“以后喊我大哥哥便是。”
宋鼎鼎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思这般难以捉摸,明明上一次见面,还强迫着她喊他的小字。
这一次,便又改了主意,要她喊什么大哥哥。
叫哥哥便哥哥,还非得叫‘大哥哥’,她有些搞不懂他是在故意试探她,还是想要暗示她什么。
裴名知道她没有跟上来,停住了脚步:“唤一声来听听。”
或许是知道反抗没有,她撇了撇嘴,脆生生喊道:“哥哥。”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脸,像是在纠正什么错误似的:“大哥哥。”
“……”宋鼎鼎沉默了一阵,有些不太情愿跟着他唤道:“大哥哥。”
时隔多年,重新以自己的身份与她相见,再次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大哥哥’,压住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轻浅的弧度。
裴名轻轻应了一声:“嗯。”
“过来,我帮你上药。”
宋鼎鼎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愕然:“你怎么知道……”
在她将自己的疑惑全然问出口前,他抬手指了指她后腰的方向。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红着脸颊,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腰。
这秘境之中没有剪裁衣裳的布庄,原本好好的两件粗布衣衫又被裴名缝合剑伤时,用剪刀将后腰伤口的布料给剪烂了。
她唯一能穿的一件衣袍,便是裴名借给她的绫衣,而刚刚沐浴过后,她将那身绫衣给洗了出来,换上了自己破烂的粗布衣。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腰后那块被剪烂的窟窿里,过着凉飕飕的冷风。
宋鼎鼎攥着手里的绫衣,微微有些犹豫。
虽然绫衣还是湿的,要不然先披在身上,总比露着后腰过去强吧?
但是就算披上了,他要是非要给她上药,那她不还是得把后腰上的伤口漏出来?
不过说起来,无臧道君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是在她刚刚沐浴的时候?
不能吧,她刚才沐浴时,没听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啊。
宋鼎鼎迟疑着,还是没有将绫衣披上。
这是她最后一件能穿的衣裳了,更何况绫衣是裴名的,届时还得还给他。
她将绫衣放在了凳子上,跟在那道欣长的背影身后,疾步小跑了过去。
夜风徐徐吹过,树上枝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赤着脚踩在泥土上,刻意避开了花草,朝着他的方向跟了上去。
裴名停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这里的小野花最多,如繁星密布在银河之间,缀满整个天空。
拂过的风,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他在绿茵中铺了一块柔软的雪锦布,对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在雪锦上。
宋鼎鼎看着他的动作,也不知怎地,突然便想起裴名上午替她清扫石阶时,曾在树影里的大石头上,垫了他自己的绫衣。
在从白绮嘴里确定了裴名跟无臧道君没有关系后,她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了脑子。
先不说白绮没必要跟她撒谎,以无臧道君的性子,连弑母和灭宋家全族的事情都做的光明正大,何必男扮女装跑到天门宗拜师学艺?
更何况,她穿的这本书叫《徒儿再爱我一次》是师徒虐恋的言情文,她十分确定,这本书的分类是言情没有错。
宋鼎鼎甩了甩头,将奇怪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外,朝着他身边走去。
“你有药么?”裴名坐在雪锦上,侧过头看着她:“还是用我的。”
修长白皙的手指间,轻叩着一只瓷玉盒子,像是装口脂的玉盒,看起来小巧玲珑。
“那个,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来……”
说着,宋鼎鼎便从储物戒中,取出裴名午时给她的瓷瓶。
伤口在腰后,她虽然看不到,但是手臂却能够得到,大不了便摸索着擦药,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她也不知道无臧道君来找她,到底为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专门来给她擦药的吧?
“坐下。”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她的脖颈,压得她微微有些呼吸困难。
宋鼎鼎在一刻,才清醒的认识到,眼前的人是手上沾满鲜血,能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无臧道君。
他早已不是当初心地善良,清隽如玉的少年。
而那个连牵手都会脸红,恪守礼法,又体贴温柔的少年,已经死了。
宋鼎鼎觉得胸口有些堵闷,情绪也不由自主的低落起来。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坐在了他的身旁,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裴名看着她手中的瓷瓶,想起临来时,黎画问他的话。
——想必,除了玉微道君,另一个许愿得到吞龙珠的人,便是无臧道君了?
他回答黎画一个‘嗯’字,但他并没有许愿吞龙珠。
他撒了谎。
因为他根本没有许愿。
原本,他想直接许愿,让自己喜欢上她。
但这个愿望只能在这一层秘境里实现,等离开了寺院,愿望就会破灭,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他沉思了许久,最后什么愿望都没有许。
宋鼎鼎这一路上来,帮了很多人,却也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陆轻尘和席梦思。
前几日,玉微道君又放跑了那个假扮庄主夫人的女子。
他不确定那女子是否混在队伍中,还是早已逃离了此地,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有可能会利用许愿的机会来伤害她。
就算他最后一个许愿,也难保之前进入许愿池的人,会不会存着其他的心思,故意留着许愿的机会,想等待时机一到,再许愿伤她性命。
以防万一,他便没有许愿。
所以玉微道君问他话,他选择沉默。黎画询问他,他选择默认。
裴名垂着眸,打开玉瓷小瓶,指尖覆在瓶底上,轻叩了两下,倒出水青色的药膏。
说是帮她上药,其实是想趁这机会,将她后腰的伤口愈合,身为裴名的他不能这样做,会引起她的怀疑,无臧道君却没关系。
蘸着清凉的药膏,轻轻打转在缝合的剑伤周围,指尖所过之处,凝着血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消失。
缝合伤口的桑白线,从皮肤上断裂,脱落,他指腹不轻不重的按压在愈合后的肌肤上,带着丝丝凉意,缓缓渗入腰后。
宋鼎鼎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只觉得腰后有些不易察觉的痒意,似乎是因为他常年习武,而在指蹊间磨出的薄茧。
上一次接触到这只手,还是在海岛上。
她占着他的床榻,却睡不着觉,不慎从榻上滚落下去后,索性便装作做噩梦的样子,引得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他的掌心还是温热的。
不像现在这般苍白、冰凉,没有血色,仿佛将死之人的体温。
“无臧……”她嗓音倏忽一顿,轻咳了两声:“大哥哥,你跟我定下的契约,契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其实比起这个,她更想问她肩胛骨上的那只蓝色蝴蝶代表着什么。
但她觉得孤男寡女,在这幽静之地,实在不适宜问这种略微有些敏.感的问题。
裴名头也不抬,将指尖最后一点药膏抹匀:“你很好奇?”
宋鼎鼎觉得这话不太对劲,好奇心害死猫,或许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才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可她想知道,所谓的神仙府契约是什么,她背后的蓝色蝴蝶又是什么。
她迟疑着,轻轻点了下头。
裴名拿出手帕,擦拭干净指尖残留的药膏,他的动作慢条斯理,行云流水的优雅,让人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待他擦拭干净,便拿出了方才给她准备的瓷玉盒子。
这玉盒像极了装口脂的盒子,圆润的白玉瓷透着微微的凉泽。打开盒子后,玉盒中盛着雪白的膏体,质地绵软细腻,仿佛润肤的乳霜。
“这是什么?”
宋鼎鼎觉得裴名上午给她的药就很管用,原本伤口还有些刺痒的灼痛感,方才涂过那冰凉的伤药过后,便再没有痛感了。
她腰后的伤口不算太严重,只是被剑气所伤,划开的伤口比较长,却并不怎么深。
所谓的伤药,都是促使伤口尽快愈合的辅助物,这种程度的剑伤,还是得慢慢养着。
见他不答,她轻抿住唇:“多谢你的好意,我感觉伤口好多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休……”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见他摘下了戴在食指上的指戒。
白皙修长的手指,蘸着乳霜似的药膏,落在了剑伤之处。但指尖没有过多停留,悄无声息地沉下去,像是撞到冰山的巨轮,被无尽的蓝色海洋渐渐吞没。
宋鼎鼎颤了一下,她神色微微僵硬,望着他的浅褐色瞳孔中盛满了愕然。
裴名轻声道:“这是润珠霜。”
他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只是反射弧未免太长,这让她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夜风拂过,从腰后灌进一阵冷风,刺的她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刚刚为什么摘指戒。
润珠霜,又是润的是哪门子的珠?
微微的刺痛感,令宋鼎鼎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她想要用力推开他,却听见他淡淡唤道:“宋鼎鼎。”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宋鼎鼎不禁愣住。
裴名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叩住她的后脑勺:“我在满足你的……”
他看着她,嗓音清泠悦耳:“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