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十一个鼎
黎枝听见他的声音, 涂抹草木灰的动作一顿,她还以为他要帮她涂,连忙摆手:“我自己可以……”
话音未落, 他便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骨节明晰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掌心。
指尖过处,伤痕皆是消失不见, 只余下丝丝血色,像是在证明曾经掌心有过伤口。
黎枝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她抬头看向他:“大哥哥, 你是做什么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关于他的事情。
裴名没有说话,他垂着眸,看着她的手微微失神。
她叫他大哥哥,而宋鼎鼎以前也喜欢这样叫他。
不知为何,他总能在她身上,轻松捕捉到宋鼎鼎的影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关于她的一切, 没想到回忆会这般轻易被勾起。
裴名松开黎枝的手,又将她另一只手上的伤口也愈合了:“你觉得呢。”
他语气淡淡的, 明显是在随口敷衍她,但黎枝却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但你应该是好人。”
他一偏头, 便对上了她亮晶晶的眼睛, 原本想要说出来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裴名垂首, 轻笑一声:“好人?”
他的笑容略显讥诮, 渗着微微薄凉。
黎枝点了点头。
在她的逻辑中, 他会帮她愈合伤口,必定是医修一类的修仙者。
医修皆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人,自然是好人。
若是按照这个逻辑捋下去,那他当日浑身是血,大概是因为救人,才会身受重伤。
而帮助他的魂魄姐姐,便是他曾经救助过得人,死后化为鬼魂,也要守护在他身边,以报救命之恩。
至此,便形成了完美的逻辑闭环。
裴名哪里能猜到一个不到八岁小姑娘的想法。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他微微侧过身,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算她这样说,他也不会放过她。
这样想着,裴名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那只正在打盹的大黄狗身上。
黎枝手上的伤口一好,做起针线活更是得心应手,不过一下午,便将平日里两天量的鞋底纳好了。
到了傍晚,她正要去柴房下面条,院子外却传来了一声唤:“枝枝,开门。”
大黄狗吠叫的厉害,黎枝听出了那人是隔壁刘婶的儿子,擦了擦手上的水,准备先去院子里给他开门。
她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裴名还坐在外面,连忙拿着拐杖递给他,半搀半扶的将他扶进了屋里。
待安置好裴名,黎枝小跑到院子门口,拿下了闩门的木闩。
刘婶的儿子叫李檀,生得一副书生模样,气质文弱,一袭青色长袍,相貌堂堂。
只是他身有隐疾,家里又穷,已是弱冠之年,却还未曾结亲生子。
刘婶觉得黎枝长得好看,门户相当,又是个懂事的女子,便有意想让黎枝给她做儿媳妇。
但现在黎枝年龄还小,要等个五六年,待她及笄之后,再上门求亲。
李檀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包云片糕,见她开门,笑容温和:“你哥哥又被他师父扣下了,这是他让我给你带的东西。”
黎枝一听是黎画让他带来的东西,连忙接了过来,客套道:“檀哥,快进来喝杯水。”
李檀点头,走进了院子里。
他不常回家,但每次回来,都会来看一看黎枝。
对于刘婶将她当作童养媳这件事,李檀也是清楚的。
他心里别扭,却也知道家里太穷,自己身上又有隐疾,想娶上媳妇不容易。
纠结一番后,他还是默认了这件事。
刘婶说,感情就要从小培养,这样她长大后,才会一心一意对他。
李檀看着忙碌的黎枝,想了想:“枝枝,城里不时兴叫哥哥,以后唤我檀郎便是。”
‘郎’是男子之间的一种称谓,更有郎君、情郎之意,但黎枝年龄太小,还不懂这些。
她不懂,坐在黎枝屋里的裴名却听懂了。
他撑着拐杖,走到窗户前,透过一寸长的缝隙,视线落在了李檀身上。
脸色白,眼袋青,脸型消瘦,一副短命鬼的面相。
裴名眯起黑眸,骨节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在窗棂上。
爱叫什么便叫什么。
就算李檀不怀好意,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跟黎枝非亲非故,守着她只是怕她被天君的人掠走罢了。
这般想着,裴名收回视线,又坐回了门内的小板凳上,等待着李檀离去。
黎枝给李檀泡了一杯茶水,茶叶是昨日在城中买的,因为记得裴名说想喝茶。
她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茶叶,都是去年剩下的旧茶了,拿热水一冲,味道微微苦涩。
李檀虽然穷,却也不忘穷讲究。
他见城中的人都喜欢烹茶修养心性,便让刘婶省吃俭用,给他攒钱买来了一套茶具和茶叶。
他不喜欢喝茶,就喜欢用茶具在其他人面前装装模样。
此时见黎枝家里也有茶叶,虚荣心作怪,不由得说道:“茶不是这样泡的。”
黎枝知道刘婶家里有茶叶,便以为李檀喜欢喝茶,就将买给裴名的茶叶,拿出来招待他了。
她哪里懂得如何泡茶,黎画也不喜欢喝茶,平时她都是直接喝白开水。
但毕竟李檀开口了,她总不能不给他面子,便顺着他问道:“那该怎么泡?”
李檀一听她这样问,瞬间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顿时天花乱坠讲起了茶道。
他说得性质高昂,黎枝听得云里雾里,还要随时点头附和。
毕竟刘婶平日对她多有照拂,对李檀自然也只能耐着性子,不好说别的。
只是她有些饿了,想着柴房锅里的包子和鸡蛋,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檀嘴上说还觉得不痛快,又拿着茶杯给她示范,他将杯子递到她手里,示意她拿住茶杯。
他正要伸手握住她的手,教她怎么沏茶,院子里拴着铁链子的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朝着他扑了上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李檀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那大黄狗咬住了腿。
它的牙又尖又利,下口毫不留情,却是直接将锋利的犬牙扎进了他的小腿肉里。
李檀嗷的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黎枝怔愣了一瞬,连忙上前抓住了断了半截的铁链子,将大黄狗拖回了狗窝里拴好。
“狗链子不知怎么断了……”她有些慌乱,连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檀哥你没事吧?”
李檀一把推开她,疼得五官扭曲,也顾不得跟她说话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子,恨不得躲得那狗远远地。
黎枝想要追上去,却听见身后房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名拄着拐棍走了出来:“把门闩上。”
她愣了愣:“可是……”
他淡淡问道:“或者,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
黎枝站住了脚。
就算他是好人,她家里凭空冒出一个男人,她该怎么对刘婶和李檀解释?
她低着头道:“刘婶会生气的。”
刘婶将李檀当作命根子,他就这样跑回去,腿上还被狗咬出了血,一会刘婶肯定会来找她。
裴名像是没听到似的,坐在院子里:“去做饭。”
黎枝揉了揉肚子,确实有些饿的难受,便转身进了柴房。
她预料得果然不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刘婶就找来了。
刘婶倒不是要为难黎枝,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黎枝愿意的,要怪就怪院子里咬伤了李檀的狗。
这样的恶犬,她必须要处置掉才行。
要不然,李檀下次再来黎枝家里,说不准那恶犬还会攻击李檀。
刘婶在院子外头喊着黎枝,但裴名早就在柴房门口设了结界,黎枝在柴房里什么都听不见。
他拄着拐杖走到院门口,将门闩放下。
刘婶一看见裴名,先是一愣,而后皱起眉来:“你是谁,怎么会在黎枝家里?”
裴名懒得跟她多说,他抬眸看了一眼刘婶身后的李檀,冷着脸道:“你懂茶道么?”
他从小学习茶道,第一次听说龙井、碧螺春是白茶,还有什么存放年数越久的茶叶,味道越醇香。
只是弹指一挥,打断了拴狗的铁链,而不是亲自动手,已是对李檀的恩赐。
李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盯着他道:“你不是剑宗里的人,你是谁?”
裴名对上他的视线,眸光微沉:“忘了这一切,往后再不能踏进这院门半步。”
话音落下,有一道莹光从李檀眉心渗出,这是神仙府的契约。
与凡人定契,根本不需要得到对方同意。
他抹除了刘婶和李檀这段被狗咬伤的记忆,结契后,只要李檀再靠近黎枝的院子,就会承受万虫蚀骨之痛。
裴名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眸色微寒。
他告诉自己,抹除记忆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并不是因为怕黎枝被刘婶为难。
至于结契,那纯属是因为不想再看见李檀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胡扯些莫须有的‘茶道’。
跟李檀对黎枝不怀好意,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裴名挥手撤下结界,坐在院子里,像是未曾见过刘婶和李檀一般。
待黎枝端着一碗面条走出来,便摆在院子中的木头桌子上,拿出李檀捎来的云片糕,递给了裴名:“你尝尝。”
他看着糯米纸包着的方形物什:“云片糕?”
她点点头,捏了一片云片糕放进嘴里,然后便没再碰云片糕,小口吃起了面条。
裴名没有吃云片糕。
他只是看着那雪花似的,白如凝脂般细腻的糕点,抿了抿唇:“我不吃。”
黎枝咬断了嘴里的面条,抬起头看着他:“大哥哥,你也觉得云片糕太甜了?”
裴名没有说话。
他嗜甜,从小就喜欢吃甜食。
但自从宋鼎鼎在海岛不辞而别的那一次,他撞破了天君和龙族公主的秘密,被关进地窖里后,便再也没吃过甜食。
他瞥了一眼糯米纸里包着的雪白色云片糕,垂下的睫毛轻颤:“甜么?”
黎枝点头:“甜得牙疼。”
裴名抬手捻起了一片云片糕。
所以,便是因为甜得牙疼,宋鼎鼎才不喜欢吃云片糕吗?
他微微失神,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她问道:“你长大以后,想嫁给什么人?”
他光顾着将李檀赶走了,却也没问她一句,喜不喜欢李檀。
不过,裴名觉得,她还是个女娃娃,应该不懂什么这些繁复琐碎的感情。
本就是随口一问,黎枝却认真思考了起来。
良久,她偏过头,看着他道:“我想嫁给城里猪肉铺的荣哥哥。”
“猪肉铺……”他挑起眉,神色略微迟疑,缓缓道:“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