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个鼎
黎画脚下是一面很透彻的镜子, 十分清晰,映出漫处飘荡的云雾。
飘渺的云雾之间,隐约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庞,大片刺眼的红色充斥进他的眼底。
那是黎枝, 他的妹妹。
早在听到那熟悉的, 破碎的嗓音之时, 黎画便感觉到心中不妙。
可真正看到水镜里映出的画面时, 他的脊背忍不住微微绷紧,额间的青筋突突跳动, 向下蔓延到脖颈之间。
五年前被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 渐渐淡忘的画面,再次呈现在他眼前, 他却依旧承受不住。
水镜中的黎枝, 倒在泥泞蜿蜒的血泊里, 她稚嫩的脸庞如此惨白无色,仿佛冷白的像是死人一般。
她的身体藏在猪圈中的污泥中,缓慢地挣扎着,蠕动着,那是因为身体剧烈疼痛,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本能反应。
她纤秀消瘦的四肢已经分离, 散落在猪圈的各个位置上,只留她光秃秃的支干,孤零零躺在满是脏污的泥土中,承受着非人般的折磨。
犹如针扎般的酸涩刺痛, 在目光触及到她破碎的身体时, 被一点点放大, 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全身,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没等到他悲恸不已,水镜中又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十分熟悉,一抹薄柿色的颜色映在鲜红刺目的血泊中,显得如此突兀。
那是裴名。
他一步步靠近黎枝,步伐如此缓慢,在黎画眼中,这样出场的他,像极了地狱中逃窜出来的恶鬼。
黎画看到裴名停在了她的身前,他低垂着眼眸,不知在对黎枝说些什么。
画面中的声音像是被按住了静音键,黎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眼睛里只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僵硬的手臂,似乎是想揉一揉眼睛,看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裴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的小院里?
黎枝的死……
难道,真的跟裴名有关系?
黎画恍惚之间,水镜中的裴名已是走到了黎枝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水镜中重新传来声音,黎枝的嗓音显得稚嫩沙哑:“好痛,我好痛……”
裴名沉默了许久,而后对着黎枝说了一句什么,黎画听不见他的声音,便只能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努力辨别他在说什么。
可没等到黎画辨认出来,黎枝近乎尖叫的嗓音,便冲进了耳朵里:“不,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哥哥回来!”
她灌满血的眼睛里,满是求生的渴望,她的唇瓣颤抖着,带着祈盼,在一声声破碎的哀求中,看着裴名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削若纤竹,摘下她腰间的木铃铛,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他似乎说了什么,待一团柔光过后,她痛苦而扭曲的面庞,渐渐变得平和下来,挣扎和祈求的嗓音也消失了。
只是,她不再痛苦,却也永远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裴名看着死去的黎枝,他蹲在她身旁,拾起那只记录着黎枝临死前惨叫的记音鹤,犹如享受一般,一遍遍播放着她凄厉的叫声。
久久,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了慈悲,弯月镰刀状的双刃短剑,缓缓划开了她的心口。
皮肉被缓缓割开,摩擦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的动作如此干脆,双手沾满她的鲜血,从仍旧滚烫的胸腔内,捧出了仍然鲜活的心脏。
水镜中的画面一转,裴名从血泊里重新站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离开,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走进了黎枝的屋子里。
裴名在她破旧却干净的小屋,停了片刻,而后在黎画回到小院里之前,拿起黎枝桌子上,破花瓶里一朵干枯的野花。
并着她的木铃铛,一起放进浅柿色的荷包中,装进了储物戒里。
黎画看着那十分熟悉的浅柿色荷包,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似的,霎时间瘫软倒地。
他的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胃里翻滚着酸液,仿佛烧开的沸水,朝着喉间涌去。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可他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就正正好好堵死在他的气管。
他呼吸不上来,脸颊憋得沸红。
倘若在半个时辰前,黎画还能为裴名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开脱,即便不怎么合理,他也能自欺欺人的选择相信裴名。
那么现在,即使有一千个合理的,情非得已的理由摆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相信裴名一个字了。
黎画曾为了给黎枝报仇,五年里疯了似的到处行走奔波,只为得知黎枝被残害的真相。
他以为他找到了真凶,也替黎枝报了仇,可没想到,在他最穷困潦倒时收留他的裴名,竟才是当初杀害他妹妹的凶手。
而那个所谓的真凶,只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黎画癫狂地仰头笑着,他的笑声如此悲戚,如此凄凉。
他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水,混合着鼻涕落了下去,嘴角不断抽搐蠕动着。
倏忽,他捂住被人攥住心肺似的胸口,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哇’的一声便呕出了一口鲜血。
裴名怎么可以,在将他妹妹分尸杀害,残忍地剜走心脏后,还能面无波澜的出现在他面前,像是没事人似的,与他定下契约?
裴名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怎么敢?!
黎画被舌尖腥甜的血呛到,手掌攥拳,一下下捶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
倏忽传来的眩晕感,在顷刻之间,强行将他的魂魄拽出了虚空之地。
可那面水镜里的惨叫声,并没有因为他离开此地,便停止下来,她沾满鲜血和脏污的惨白面容,清晰的映在他眼前。
那一声声祈求的呼唤,哪怕是在临死前,她都心心念念地想要见到她的哥哥。
“黎画……”
“师父?”
宋鼎鼎和白琦交叠在一起的呼喊声,逼得他不得不从幻境中脱离,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睫毛湿漉漉,脸颊上早已经布满了泪痕,泪水从下颌低落,渐渐干枯的泪水令脸上的皮肤微微紧绷。
而黎画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站在田地稻草人旁的黎画,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复苏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黎画根本没有思考,便歇斯底里地朝着裴名扑了上去,他不知何时从储物戒中拿出了尘封已久的玉阙剑,掌心紧攥着剑柄,将带着凛凛杀气的剑刃直指裴名的咽喉。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剑了,然而每一个招式都在苦练之下化作肌肉记忆,铭刻在了心底,哪怕生疏许久,依旧游刃有余。
黎画带着杀招向裴名逼近,裴名虽然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的攻击,却也及时避开了他这致命一击。
他的动作令在场几人都有些摸不到头脑,片刻之前赶到田地来的白琦,试图让黎画清醒一点,正要抬手去抓他,却被发疯的黎画甩飞了出去。
田地早已经荒废,漆黑的土地结成石块,若非是宋鼎鼎及时抓住了白琦的手臂,她脸朝下摔在地上,怕是要被石子磕得毁容。
宋鼎鼎看着黎画僵硬又失控的动作,不由皱起眉头。
她甚至有些分辨不出,黎画此刻的状态,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如果不清醒,怎么能让玉阙剑出鞘,剑剑带着狠戾的杀气,直逼裴名的死穴。
可如果早已经清醒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对裴名出手?
宋鼎鼎想不通,她扶住白琦,视线循着剑气看向黎画:“师父——”
裴名顾念着宋鼎鼎在这里,面对黎画失去理智的攻击,已算是招招退让,然而黎画没有一丝要停手的迹象,他的耐心也即将被耗尽。
就在他想趁着她因为白琦而分神之际,对黎画出手时,他听见了宋鼎鼎那声满含担忧与惦念的呼唤,倏忽顿住了手。
若是他对黎画出手,黎画受了伤,以她的性子,怕是会因为是他出手伤了黎画,而产生愧疚和担心的心理。
届时,她不得不悉心照料受伤的黎画,日日都陪伴在黎画身边,直至黎画痊愈。
那他跟她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就会因此而减少。
但如果受伤的人是他,她也一样会因为身为师父的黎画对他出手,他却顾忌着黎画跟她的关系没有出手,被黎画刺伤而贴身照料他。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受伤,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裴名反击的动作顿住,佯装出躲避不及的样子,直直迎上了黎画的剑刃。
他在剑气袭来的一瞬,不动声色地转动脚下的方向,将身体向左偏侧了两三寸,只听见‘噗嗤’一声,剑刃已是没入血肉里。
鲜红的液体,沿着剑刃向下缓缓流淌,没过剑身上的花纹,黎画的动作在这一刻僵硬住。
他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背后像是有什么在啃噬着他的血肉,又麻又疼,仿佛钻进骨头里,顺着血液蔓延开来,几乎是在短短一瞬间窜遍了全身。
黎画的剑刃,再也不能往前一寸,他浑身的力气都在此时此刻被抽空。
这是神仙府的契约,在反噬黎画。
裴名与穷困潦倒的黎画签订契约,看在黎枝的面子上,并没有提什么苛刻的要求,只唯有一点,便是黎画不能叛主。
若是生出叛主的心思,不被裴名发现也就罢了,如今黎画直接对裴名出了手,完全是要将他置于死地般疯狂攻击。
刺伤了裴名,黎画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那神仙府的契约会让他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直到裴名赦免他。
那绝望难耐的吞噬感,令黎画半跪在了地上,他紧皱着眉头,由脖颈向上延伸的青筋突突跳动着。
在这一刻,黎画终于恍然清醒过来。
——他杀不了裴名。
因为身上那该死的契约,他就连刺伤裴名,都会被神仙府的契约反噬,更不要提他亲手杀了裴名。
原来裴名就是早算到今日,当初才会找到一贫如洗的他,打着帮助他的名义,实则就是想用契约控制住他。
他死死咬住牙,半跪在地上,用手臂撑住半个身体,隐约听见宋鼎鼎惊慌跑来的脚步声。
黎画吃力地抬起头,看向刺入裴名腹部的玉阙剑。
他完全可以躲避过去,至少这一剑可以。
但,为什么他没有躲?
黎画的视线从那淌血的玉阙剑,转移到了宋鼎鼎的背影上。
他的目光凝结在她身上,久久,笑了起来。
同为男人,黎画几乎是一眼便识破了裴名的心思——他想用苦肉计。
黎画突然发现,除了让裴名死,或许有更好的报复他的方式。
他要让裴名,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许是黎画又哭又笑,刚刚还发疯般刺伤了裴名,白琦也顾不得平静心情,冲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黎画:“黎画!你到底怎么了?!”
她话语间满是担忧,可黎画却只觉得她虚伪。
白琦是前任神仙府府主白洲的女儿,曾经她隐瞒身份,主动接近他,对他穷追不舍大半年,硬要做他的道侣。
可结为道侣后的第二天,她便拿走了他的全部家当,连件衣裳都没给他留。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走投无路,答应与裴名结契。
当初他只觉得她神经病,如今细细想来,白琦或许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得到了裴名的授意,便是想将他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前段时间,白琦还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可现在又莫名其妙地靠近他,突然对他示好,指不定又是裴名策划的什么阴谋。
白琦的手还没刚触碰到黎画,就被他一把甩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也因为这一甩,彻底失去平衡,朝着焦黑的田地中倒去。
宋鼎鼎听见白琦在哭,她看着裴名渗血的伤口,急的手忙脚乱,眸中不知何时蓄了泪水,垂下的睫毛瞬时间便沾上了些湿润。
裴名本是想用苦肉计,好好让她心疼一番,没想到真看到她掉眼泪了,心里反倒有些烦闷。
看着她的泪水像是珠子一般,颗颗掉落,他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指尖一挑,只觉得那滚烫的泪水微微灼人。
“莫要哭了。”
他另一只手将玉阙剑从腹部拿出,拔剑的疼痛也没能让他皱皱眉,他掌心覆在不断漏血的伤口上,轻轻拂过,伤口便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愈合了。
“你忘了?我会自愈伤口。”裴名擦拭干净她睫毛上沾染的泪痕,微微湿润的手掌,落在她柔软温热的发丝上拍了拍:“怎么这般爱哭鼻子?”
宋鼎鼎仍在抽噎着,这一次,她却是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像原先一样,看到他受伤就会不受控制的落泪,还是因为难过和担心才落泪。
她只是终于理解透彻,为什么外科手术的医生之间,会有一种不成文的约定——不给自己的家属和朋友做手术。
方才她看到那鲜红刺目的血液沿着剑身流淌下来,甚至忘记了呼吸,大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忘记了一个身为医学生,最基本的应急能力,也记不起裴名有自愈的能力。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在地窖里被龙族公主一遍遍打折腿,但每每就算宋家夫妇不给他接骨,他的腿骨也会自己愈合。
就连旁人的伤口,只要不是深入肺腑,伤的太过严重,他也可以帮忙愈合。
宋鼎鼎很想紧紧拥住他,可明显,现在还不是她专注私人情感的时候。
她得先搞清楚,黎画到底通过稻草人里的吞龙珠,经历了什么事情,她才能明白,他为何醒来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发疯。
宋鼎鼎看向微微有些佝偻身体的城主,他看着黎画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细微情绪,正准备开口逼问城主什么,还未问出来,黎画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眼中写满了迷茫,仿佛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记得自己刺伤了裴名。
只是在眸光掠过沾染鲜血的玉阙剑时,他满脸痛苦道:“我的剑……发生了什么?玉阙剑为什么在这里?”
宋鼎鼎见他恢复了理智,除却眼角泛着红意,已是没了方才的失态,不禁试探道:“师父,你在虚无之境,看到了什么?”
黎画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脊背微微绷紧,颈间的青筋突突跳动了两下,只是这不怎么明显的表现,并没有引起宋鼎鼎的怀疑。
他强忍着反噬给他带来难耐的痛楚,手臂难以自控的朝着后背的契约烙印上摸去:“那里有很多怪物,它们变作你们的样子,朝我扑了过来……”
要说这话,裴名是不相信的。
若是怪物变成他们的模样,怎么黎画醒过来,谁也不攻击,偏偏对着他下杀招?
更何况,哪有人在幻境中被怪物攻击,会止不住哗哗掉眼泪?
他不信,但也没有戳破黎画。
黎画自然也知道他这种拙劣的谎话,骗不过裴名,可他也不需要骗过裴名,他只需要让宋鼎鼎相信他的话。
他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已经疼的满头汗水,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将宋鼎鼎到了嘴边想要询问的话,都压了回去。
她抿了抿嘴,也顾不上与他计较刚刚他伤了裴名的事情,见他一直伸手朝着脊背摸去,连忙上前查看:“可是在幻境中受了伤?”
宋鼎鼎还记得,是黎画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为了帮裴名取得吞龙珠,直接去触碰了稻草人里的吞龙珠。
若非是黎画,方才陷入险境的人,便是裴名。
黎画看起来如此痛苦,这让她没有心思去怀疑他的话,只满心愧疚,想要尽力弥补他一些什么。
黎画等得便是她这句话,他又强撑了一会儿,让自己脸色看起来惨白如纸,这才缓缓答道:“契约,好痛……”
宋鼎鼎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是‘契约’二字,让她隐约之间,想起黎画跟神仙府无臧道君签订契约的事情。
她下意识看向裴名,眸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焦急:“裴名,他到底怎么了?”
裴名轻飘飘瞥了黎画一眼,眸光略显漫不经心,虽不想回答,看着宋鼎鼎溢出眼眸的仓皇,还是答道:“被契约反噬了。”
宋鼎鼎这次听明白了,约莫是因为黎画伤了裴名,所以被那曾经订下的契约反噬了。
她心里急得很,却也明白,被黎画刺伤的人是裴名,她再怎么擅作主张,也不能代替裴名去原谅黎画。
她没了办法,只能眼巴巴看着裴名,那一言不发的样子,让裴名看着胸口微微堵闷。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宋鼎鼎眼睛里,却只有黎画一人。
早知道,他便不该心软,方才就让那血顺着剑身流个干净,免得她前一瞬还满眼都是他,下一瞬便关心旁的男人去了。
裴名心底有些微恼,面上却还偏要装作平静无澜的模样,他缓缓眯起黑眸,神色冷淡地斜睨着黎画痛苦扭曲的脸。
黎画在等着他的赦免,只有这样,黎画身上的反噬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