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正道仙子（十八—十九）

仅三年时间, 天下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乔于新都称帝后，加上已掌控的地盘，其实已经掌控了天下半壁江山。加上兵强马壮, 粮食充足，且手下文臣武将, 能人众多，那些旧朝官员还有军队明白大势已去，纷纷选择改换门庭了。

更不用说其他还没怎么打出名声的起义势力了，自知失去了争夺天下的资格, 无法与新朝的力量相抗, 也就愿意投诚了。这些起义军头目多是能做个富家翁，有的还被认为有才能留在了新朝为官。

随着天下各地的收复，大局已定, 新帝定国号为明, 取日月光辉之意。

江湖正道们就这么看着, 他们眼中的魔教, 百姓心中的起义军一步步夺得了天下, 心情别提多复杂了。

曾经被视为江湖公敌的魔教, 竟然成为了天下正统, 便是做梦也想不到。

早知道前朝这么软弱混乱不堪一击，那他们也就———

这倒是说笑了，且不说眼界见识，就是让他们武林正道联盟，组织出一支精兵悍将不败之师, 也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带兵打仗还有治理民生等等,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可是一窍不通, 也从没想过这种事。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人, 只有江明月。

这个名字仿佛深深烙印在江湖所有人心目中，不知道是怨恨，畏惧，还是敬仰甚至羡慕向往，种种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亦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三个字，世人皆需避讳之。

哪怕身为女子称帝，也没有任何人敢非议什么。

那些曾是她手下教众的人，即便是成为了新朝的文臣武将，心腹重臣，也对她忠心耿耿，极度维护支持。又是她一手打下的江山，面对这般强悍的女帝，就是士林儒生也乖乖闭紧了嘴巴。

天下百姓也只欢喜于新帝结束了乱世，恢复太平安宁。至于龙椅上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

有正道人士小心翼翼提起，那位已经贵为女帝，应该不会随便出手了吧。

这话一出，江湖众人都有些心绪难安了。不说他们以前与魔教还有那位教主结下的仇，是否会迎来报复。

哪怕那位成为天子之后，富有四海，心胸宽广，武林也终究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

朝廷势弱，才没有精力来管江湖。

一个强势铁血的朝廷，又怎么会容忍江湖纷争，势力坐大。

虽然大部分人都想到了这点，但是如何解决，他们心里也没底。就连腐朽不堪的前朝，他们都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念头，不肯硬碰硬，又何况现在是百废待兴，蒸蒸日上的新朝。

江湖门派终归是江湖门派，哪怕有武功顶尖的，能杀得了一批人，朝廷还能再换一批新的人。

更别忘了，新朝的前身乃是魔教，高手也不在少数，天下第一的那位现在还居于龙椅之上呢。

这三年来还不知道又培养了多少顶尖高手。

便是过往江湖人士最自傲的武功方面，也不会是朝廷的对手。

也有门派不需要担心这些事，比如御剑山庄，早已不复存在了。

再比如神医谷，借着治疫之功，还有帮助魔教军队打天下，已是得了金字招牌护身符，谁都要敬三分。听闻前神医谷弟子林素秋还被封了爵位，在新朝担任要职。

商议了一阵也没给出个办法，众人唉声叹气各回各家门派了，同时在心里感慨唏嘘着，属于江湖的辉煌时代终究是要过去了。

*

这些武林正道也没想错，

天下各地结束了战乱灾祸，又因新朝轻徭薄赋的仁政得以休养生息，重归太平后。江湖就是明摆着的一个扰乱社会秩序的庞然大物。

侠以武犯禁。

只是即便以最糟糕的情况揣测新朝还有女帝心思的正道大佬，也以为会是建立专门机构如六扇门，以一批顶尖高手坐镇，管制江湖人士，打压武林势力。

然而在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里，女帝派出了一支以普通兵士为主的火器营，人手一支火/统，然后逐一拜访了武林各大门派。

世人都有听闻，女帝登基之后，在京城建立了一座格物院，其中有开设医学，农学算术还有工科等诸多课程。天下人皆可通过考试入学，不拘男女，而且学业完成后优异者可被授官。

这无异于在科举之外另开了一扇门，寒窗苦读为挤科举这一条独木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有他途能得荣华富贵，也照样有人挤着进去。

这事在士林间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之前那些让粮食增产的农耕技艺，还有被封为国医圣手的林素秋，也在学院中任教培养医者，不仅可出入宫廷侯门，还可以担任军中医官，或在天下各地行医。

这些都让旁人说不出话来，就是再有争议，也被铁血强势的女帝给压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格物院建立之后，第一个在世人亮相的物件，会是火/统。

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卒手持火/统，连二三流的江湖高手也躲不过。在见识了此武器的威力之后，整个江湖都沉默了。

一个两百人的火器营便可攻下三门八派之一，这还只是个震慑威胁而已，若是这些门派真的反抗，那出动的就不止是一个火器营了，而是朝廷的军队，还有更精锐的火器营。

也许宗师级别的高手可以不用在乎一件小小的火/统，但宗师高手不会是孤家寡人，他会有门派弟子，与朝廷为敌，他可以逃，其他人却逃不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

若是最后逼得皇宫中的那位出手了，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场震慑耗时两月之久。

以少林武当为首的正道各派终究是低头服软，要么封闭山门隐居度世，要么解散门派遣散弟子。

其他大大小小江湖帮派势力，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都用不着拜访，按照朝廷部门网罗的情报，依其功过善恶，不是被朝廷接管，就是直接剿灭。

此举非但没有引起什么叛乱，反而令各地为之一清，许多江河山川匪盗被肃清，得以秩序安宁，往日被欺负剥削的百姓们恨不得敲锣打鼓欢喜。

朝廷又设置镇武司，习武之人犯法与常人皆一视同仁。

从此再无江湖二字，只余说书人口中追忆的往事。

*

容桑桑番外——

在从魔教里出来后，容桑桑被商池安置在了一座别院里，尽管安排了护卫，但商池还是叮嘱容桑桑不要像以前那样随意跑出去，江湖险恶不说，要是再落入魔教手里。

已然吃够了苦头，心中对江明月惧怕不已的容桑桑，也难得乖乖听话了。

在别院的日子锦衣玉食，又有仆婢伺候，容桑桑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天真活泼。

但商池也很少能来看她，每次也是匆匆来匆匆离去，脸上带着凝重与忧虑，似乎是商家出什么事了。

这还得说到商池为救容桑桑付出巨额银两，已是动用了他作为商家家主最大的权柄，为此顶着家族各方的压力与争议。

在商池看来，五百万两虽然贵重，但以他的能力不出两年照样能赚回来。

这个说法还有平时商池的表现也勉强应付了商家其他人，但是谁料商家资金现银出现短缺的消息忽然传了出去。

商家虽是天下第一富，但往日觊觎的势力还有竞争对手也不在少数。一见商家出现问题，都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纷纷趁机想咬下一块肉来。

商池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族人也都责怪是商池突然拿出去这么一大笔银子，才会导致出现这么多问题。

这些容桑桑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为一直待在别院里无人陪伴她，这样宛如金丝雀的生活感到苦闷。

商池终究力挽狂澜，度过了危机，但是商家却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辉煌。

因为商家错过了一个最好的发展机会——王朝更迭。

魔教化身的起义军发展太迅猛，但也有嗅到利益的商贾主动投了过去，为其提供粮食甚至军用物资。

而且还不止一家两家，足足有五六家之多。

因为魔教的强势本身又不缺钱粮，过去也是锦上添花，这些人的姿态放得低极了。

至于为什么不援助其他起义势力，来个雪中送炭。

原因很简单，是个人都能看出魔教的起义军最有前途，甚至于到了战事后期，许多商贾大富豪都后悔慢了一步，却还是愿意主动去献好，只为了能在日后稍微能保全自家产业。

新朝建立后，这些给予资助的商贾也得到了优待好处，有的甚至成为皇商，赐予爵位，赐予爵位，延续富贵地位。

而商家，就是个反面例子了。尽管新朝建立后，并没有打压他们，相反实行的政策还推动商业活动发展。但是别忘了做生意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关系人脉。

商家过去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富，一是几代家主才能出众，善于经营，二是与朝廷官府还有江湖各派关系都打的极好，所以在天下各地开遍商号做生意，都畅通无阻，也都有人给予便利，还不敢侵扰。

现在新朝确立，江湖也不复存在，意味着天下格局都全部重新洗牌了一遍。

商家若想立足就必须重新建立人脉关系，还有找好背景靠山。

最好的时机已经被错过了，原来的资源也都被其他对手给抢先占了，商家以前的许多优势也都没有了。哪怕还有商池勉力支撑，也阻挡不了商家的衰败之势。

那些失去往日风光地位的商家族人，都将罪责怪到了商池身上，要不是他花了五百万两赎了一个女人，要不是他因为那个女人得罪过曾经的魔教教主，现在的女帝，没人愿意帮他们，商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而商池自己心里有没有后悔，就无人知道了。

这天，容桑桑所居的别院也迎来了一个熟人，商宛。

她告诉了容桑桑很多外面发生的事，后者听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无论是江明月登上帝位，成为天子，还是曾经腥风血雨纷争不断的江湖从此消失，这些都让她难以相信，如同听天方夜谭一样。

商宛又对她道，“还有一件事，我大哥要成婚了。”

容桑桑蓦地睁大眼，清丽的面容上出现了震惊到不敢相信的神情，如同惊天霹雳般。

她喜欢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身边只有商池，她甚至都已经决定和商池在一起，过好余生了。

可他居然要另娶别人了，还没有告诉她。

少女紧咬着下唇，扑扇着眼睫地掉眼泪，身形也是摇摇欲坠，却还是忍不住为男人说话，“不会的，商池是爱我的，他只爱我一个人，除了我他不会娶别人。”

商宛摇了摇头，暗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事是她暗中促成的，她也没办法，商家败落了，其他人要将她大哥踢下家主的位置，她的好大哥竟然就想着让她联姻，嫁给一个五六十岁丧妻的老男人，就因为人家是个将军。

商宛也是商家的女儿，不缺少一份精明，她只能将当初的一些事透露给族人。

当今女帝似乎不在意一个小小的商家，但正因为对方高高在上，掌握着绝对权柄，商家更不敢想象万一陛下哪天想起来了，令商家遭殃。

商池很快被族人合伙弄了下来，换了个家主，最后联姻扶持商家的人也成了他。

对方也是商贾富豪人家出身，听闻手段也很厉害，性格泼辣刻薄，但商宛想总比五六十岁丧妻的老男人要好的多。

而她也有了喜欢的人，是族内的异姓子弟，为人能干，若是成婚后他们也会去往外地生活。

商宛来到这里，也只是单纯想再看一眼容桑桑，这只被大哥养在别院的金丝雀，曾经令那么多优秀出众的男人为她着迷。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

商宛又对容桑桑说了一句，“其实这些年来，大哥身边从来不缺少侍妾。”

哪怕是与容桑桑感情最好的时候。

少女脸色更加煞白，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

商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花五百万两换来的一个女人，哪怕我大哥他后悔了，也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这也许是她对容桑桑最后的告诫了。

容桑桑却没有听进去，她仍选择固执地留在别院，等了两月才等到商池过来，然后质问他是不是要另娶他人，以前是不是有过侍妾，究竟还爱不爱她。

商池一开始还哄了她两句，但渐渐就显得冷淡不耐烦了。他已经处境够糟糕了，也没有任何精力再来小心呵护容桑桑的感受。

甚至他现在已经有夫之妇了。

容桑桑又哭又闹，却无法反抗，等到再醒来时，别院多了更多看守她的护卫，他们的职责不是保护她，而是禁止她踏出房门，等同于将她囚禁在这里了。

容桑桑也错过了最好的逃出去的机会。

如同商宛所说的，今后无论是商池喜欢她，还是厌弃她，都不会放她走。

因为曾经付出的五百万两白银。

*

任谁再见到贺寒年，都不可能想象得到他是曾经从容俊秀意气风发，白衣如雪的少年盟主。

当日被废经脉武功，不仅让他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还有江明月留下的气机日夜折磨着他的身体。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却如阴雨憔悴，落魄同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没什么区别。

他什么也做不了，哪怕还有尹奇那些忠心耿耿对他的御剑山庄弟子又如何。

御剑山庄都已经不在了，他也不想见到往日崇敬尊重他的众人目光变为同情怜悯，甚至是不屑耻笑。

所以他选择离开，隐姓埋名，辗转于民间，为了生计他还曾做过教书先生，账房等等。

江明月打断了他的傲骨，磨灭了他的心气，他不愿再去想重建家业的事，也不愿听闻江湖事，一味的消沉落寞。

但改朝换代江湖变迁震荡这样的大事，却不是他不想听就听不见的。

原来她还记着江家当年的灭门之仇。

她也站到了他不敢想象的位置，令天下人为之臣服。

贺寒年一人独居，若不是消沉以及不愿显露人前揭开伤疤，也可以教些弟子武艺为生。

但是随着火器营的出现，武林江湖绝迹。最后一点关于御剑山庄的念想也消失了。

余下的就只有了此残生罢了。

贺寒年刚来此地时，还有人见他单身上门来想说媒的，可惜他如今相貌不复过往俊秀，身无长物家资，还一看就是个病恹恹的短命鬼，就是想招赘的人家都看不上。

女帝登基后，便有支持民间女户的政令，女子也可以当家做主。而这种招赘的人家，哪怕不图夫婿能干，样貌好，至少也要是个身强体壮健健康康，能传承血脉的。

听着街坊邻居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贺寒年心里难堪，唯有无言苦笑。

然而她们下一刻还议论起最近传闻的热闹事。

当今女帝登基三年，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群臣上议征召皇夫侍君，充实后宫，需德才兼备，容貌气质礼仪举止缺一不可等等。

听闻不少人家也都有打算让家中的好男儿去试一试呢，若是被女帝看中，那可真是一步登天，直上青云了。

贺寒年愣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

裴离失去双手后，凭着自己的内力还有医术，倒也勉强活着。他没有留在神医谷，不止是已被除名，更是经历了在所有人面前那样不堪的一幕后，他也绝不会再回到神医谷。

江明月何其狠毒，诛心更甚过杀人。

裴离沦为神医谷弃徒后，江湖也容不下他。他也不愿让别人瞧见曾经不染尘埃的医仙如今残废落魄的模样。

裴离本来是想寻个地方先安稳下来，日后再图谋报复。

然而身处乱世，何处安稳。裴离出了神医谷后不久便被裹挟进了一群流民群之中，之后更是颠沛流离，尝尽屈辱，失去了双手的他想要活下去比任何人更要艰难辛苦，也看尽了人世间的惨象，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灾祸连连。

似乎上天想告诉他，他前二十多年有多顺遂，后面就要经历多少磨难。

三年乱世才终于结束了，连裴离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然而最令他想不到的是结束乱世令天下太平的那个人竟然是他最怨恨的江明月。

裴离在江南一个小地方做了名黑医，正经寻常人家又怎会愿意让一个双手残废的大夫为自己医治。

而裴离这个黑医不过是为些三教九流之辈提供些金疮药迷药毒药罢了，连制药都是收了徒弟来做。

即便如此，裴离也再不是当初世人敬仰的医仙，只能身处在这阴沟里苟延残喘罢了。

没过多久，毒药之类的生意活计也停下来了。

新朝出动火器营取缔江湖武林的同时，也肃清民间的江湖帮派势力，以及各种违法犯罪行为。

便是与裴离有些交情的衙门捕快，也提醒他不要再做那些灰色生意了，否则一不小心怕是要蹲大牢了。

裴离面无表情地答应了，又过了没多久，捕快又来告诉他，现在医者大夫都需向朝廷官府登记，并得到一份行医证。

他见着裴大夫这人虽说残废了，但医术还是挺厉害的，应该也能通过考核，这样以后就不是非法行医了。

这还得说起当年神医谷弟子济世救人，又有国医圣手林素秋，以女子之身封侯，在格物院培养医者人才，令医者在本朝地位也得到提高。在官府登记在册对天下各地的医者也是一份保障。

那捕快还感叹道，“老子还记得当年老子娘路上逃荒也得了瘟疫，也是神医谷的弟子送来了救命药，才活了下来，林国手还有神医谷的人都是大善人啊，来世也会有功德福报的。”

裴离别过头去，冷着脸没有说话。

多年后裴离去世，是老捕快和几个徒弟给他收尸的，他们也从未听过他的真名，只知道他是个姓裴的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