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东京事变(十四)
‘只有在喝下药之后, 世界才有颜色。’
……
狂乱。
这是宫崎由纪子对这个房子的第一印象。
各式各样破败不堪的家具被堆在角落里,每一处墙面上都被泼洒了厚重的颜料。黑色、铁锈色、暗黄色、深褐色……种种颜色层层堆叠,形成了一个个复杂而狂放的图案, 将条月御子的家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诡异色调。
同样诡异的还有那些贴满了各个角落的符纸, 每一张都已经斑驳褪色了, 层层叠叠地铺在墙面上, 翻起破碎的卷边。
由纪子按捺着转身逃离的冲动, 逼迫着自己继续向房间深处探索。
通过一些装修的细节,她还是能看出这栋房子的格局分布的:一进门本来是玄关和客厅的位置, 但沙发与茶几已经被挤到角落里, 让出了一片空地, 皱巴巴的地毯上印着陈年的污渍。
客厅的尽头,右手边是厨房, 无人使用的料理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垃圾桶中空无一物,由纪子在储藏柜的深处翻到了一盒密封的青豆罐头, 翻过底部一看, 保质期截止到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份。
……距今大约两年的时间, 也刚好是条月御子被井村家收养的时间节点。
由纪子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日期,继续朝着条月家深处探索。
往左边拐, 是一道幽深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出现的有风景,有静物, 但更多的还是人像。
由纪子直觉这些保存完好的照片应该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所以她放慢了脚步, 仔仔细细地观察起照片上的人物。
这些照片中主角大多是一个英气爽朗的女人, 和一个脸上带着伤疤、却始终挂着灿烂笑容的孩子。有些背景是在这个家里, 还有些背景是在野外。照片中的女人或抱或牵, 从来没有和孩子分开过,眉眼间满是对她的疼爱。
这应该是一对母女,而拍摄者,极有可能是这个家里的男主人。
作为一名热爱摄影的人,由纪子光是看着这些相片,就能体会到拍摄者对照片中的二人深深的爱意。也只有心中充满爱意的人,才能拍出这样温暖而阳光的画面。
被泼满了阴沉色调的颜料的房屋中,唯有这些挂着照片的墙壁是干净的,是这个家中最后一片净土。但这片净土在破败的环境包围下,显得是如此的荒凉。
随着照片中的小女孩慢慢长大,由纪子从她的眉眼中看出了条月御子的影子。只不过比起照片中的活泼开朗,她所认识的条月同学是阴沉的、少言寡语的,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张照片,由纪子发现画面中多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他一手牵着已经长成少女的条月御子,另一只手揽着那位英气的太太,三人一起看向镜头,大大咧咧地笑出八颗牙齿。
这一张的拍摄水平比起之前的那些多有逊色,由纪子合理猜测这个男人就是前面那些作品的摄影师,而这一张合照则是他委托给其他人,替他们三个拍摄的。
这是一张家庭合照。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由纪子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猛地收回了自己触碰着相框的手指。
照片中的画面越是美好,便越是让如今的条月宅显得格外凄惨。明明是三个人的合照,但其中两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唯独留下他们年轻的女儿,独自一人面对接下来的悲惨生活。
由纪子越看越觉得心情沉重,
照片墙走到尽头,两间卧室也出现在了由纪子眼前。一间已经上了锁,门上贴着七零八落的符纸,将其彻底封死;而另一间则明晃晃地敞着门,似乎是房间主人并不在意被人窥探到里面的隐私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敞着的那个房间,发现房间内部和外面并没有太大区别,同样都是被泼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墙体和地板,以及陈旧不堪,被推在角落里接灰的家具。
塌了一半的书柜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本日记。由纪子将它翻开,不出意料地在第一页上找到了条月御子的名字。
看这本日记的厚度,似乎记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故事。由纪子在心里对条月御子道了一声歉,然后独自一人翻阅起这段尘封的往事。
……
“我看到了,那些飞在天上模样怪怪的家伙。为什么大家都说看不到呢?
还有人说我的脸好丑,他们都不懂!妈妈说那是天使亲过的痕迹,只有可爱的孩子才会有。
或许那些怪家伙也是只有可爱的孩子才能看到的吧?”
……
“我闯祸了……今天,我一直盯着一个怪家伙看,结果它忽然朝着小朋友们冲过来,好多人受了伤。
我不敢和别人说是怪家伙做的,他们都不信。我悄悄地和爸爸说了,爸爸告诉我不要怕。
爸爸和妈妈说了好久的悄悄话……他们在说什么呢?”
……
“要搬家啦!爸爸说要带我和妈妈搬到乡下去住,乡下是什么呀?会有很多木马和棉花糖吗?
妈妈和爸爸都‘辞职’了,辞职是什么?
搬家以后,我会不会交到朋友呢?我不想再一个人上下学啦!”
……
“乡下没有学校!只有一群讨人厌的臭男生,他们拿石头丢我,说我是丑八怪。
妈妈把他们都揍了一顿,告诉我以后再有人欺负我的话,就要像她一样打回去!
妈妈说的一定都是对的!”
……
“这次爸爸出去工作了好久才回来哦……脸上都长了好多胡子,碰在脸上好痛!我不许他再亲我了!
爸爸告诉我,以后不能叫别人知道我能看到那些怪家伙了……是因为那样会伤害到其他小朋友吗?
我不会再看了,就算那群小朋友好讨厌。
我不想伤害他们,我想和他们做朋友。”
……
“爸爸总是出差好久才回家,但每次他回来时都会给妈妈和我带各种小礼物,所以我原谅他了!
乡下没有学校,妈妈亲自教我读书。那些讨厌的男孩子还是不和我玩,不过我也不爱找他们玩!爸爸会带我和妈妈去山上,他还会给我们拍很好看很好看的照片!
我悄悄和妈妈说,长大后我也要做爸爸那样的摄影师,叫她不要告诉爸爸。”
……
“今天又看到怪家伙了,明明搬家之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一个奇怪的男人在对着怪家伙讲话,我不小心多看了一会儿,他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能看到。
我有点害怕,就没有回答他。”
……
“那个和怪家伙说话的男人跑到我家里来了。
他说要带我走,还说会给爸爸妈妈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妈妈把我关在房间里,很生气地赶走了他。她回来后就给爸爸打了电话,然后抱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哭呢?
……我心里好难过。”
……
“那个男人一直在附近出没,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爸爸赶了回来,他紧紧地抱着我和妈妈,说一定会保护我们。
我好害怕……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又是因为我能看到那些怪家伙所导致的吗?
……为什么是我?”
……
“我们又要搬家了。
这次应该会搬到更远的地方去,远到谁也找不到我们,远到连那些怪家伙都不会出现的地方。
妈妈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她叫我也准备一下。只带上必要的东西就好,其他的大件家具,等我们搬到新家再买。
我没什么可带的……只有爸爸拍的照片,或许再加上这本日记。”
……
“好多人!!!村子里的人跑来围住了我们的家!!
他们说我是恶魔,是给周围人带来灾厄的孩子,我不是……
爸爸用纸贴满了家里,说这样做他们就进不来了。
可我好害怕,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
“爸爸和妈妈死了。
……我要杀了他们。”
再往后翻的话,日记上就全都是意义不明的划痕和涂画。条月御子用了大量暗沉的颜色铺满了每一页,那色调就和她用来涂抹墙面和地板的颜料一模一样。
日记中时不时还会有一句支离破碎的“杀了他们”,或是“别看我”之类的短句充填在大片的色块之中。这些内容就像是噩梦中的呓语一样,充满了诡异而残忍的气息。
翻到最后一页上,一切忽然回归了平静。那些色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条理清晰的陈述:
“医生给了我药。
喝下去后,我就会感到舒服很多,仿佛所有噩梦都离我而远去了,我看见爸爸妈妈在朝我笑。
在这个梦境中,妈妈会抱着我,而爸爸会像以前一样为我们拍照。
我喜欢这个梦。”
日记中的内容到此就戛然而止。
由纪子遍体生寒。
……条月御子已经疯了,在写到日记最后面的内容时,她的精神很明显已经不正常了。
通过这本日记上的内容,由纪子整理出了发生在条月家身上的惨剧:
条月御子应该是从小就拥有能够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的能力,结合甚尔和直哉在对话中泄露出来的信息,这种普通人不可视的东西应该就叫做‘咒灵’。这种异于常人的能力使得条月御子遭到了周围人的排挤,在一次意外事故之后,她的双亲决定带她搬到人烟稀少的乡下,以避免类似的事故再次发生。
殊不知,这个举动恰恰是将一家人推入地狱的根源。
在来到一色村之后,条月家三口人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条月御子的能力再次被人发现。似乎有一个十分可疑的男人为了带走条月御子,煽动了一色村的村民们对条月一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而这次事件的结果就是条月夫妇双双‘死于灾难’,而条月御子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从此精神失常。
条月宅内凌乱的家具和阴沉的色调恰好代表了条月御子错乱的精神世界,而那些保存完好的照片,则是她最后的心理安慰。
日记写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条月御子所经历的地狱却远远还没有终结,以她的精神状态,原本是不应该像平常人一样出现在学校这类公众场合的。但事实上她不但出现了,还表现得十分自然,除了有些阴沉不合群以外,完全看不出曾受过心理创伤的迹象。
她真的恢复了吗?
还是说……当初那个想要带走她的男人其实并没有放弃,在将她控制住之后,用某些手段将她伪装成了正常人的样子呢?
想到这里,由纪子再也忍不住胃部的不适感,她捂着嘴巴跪坐在地上干呕了好几声,手中的日记本‘啪嗒’一声跌落下来。
“叮——”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
由纪子喘息着抹了抹嘴,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日记本。
——从本子的封皮中,掉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