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自那场争吵发生后,危岚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过陆鸣巳了。
可在他眼里,这是十分正常的。
毕竟……像陆鸣巳那样高傲的人,被人指着鼻子撵了出去,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火气?
守护后山的玄武阵,不知何时已经再次关闭了,驻守后山通道的修士又一次回到了老位置。
看起来,外界的动乱应该已经彻底平复了。
虽然没了那层闲人免进的罩子,但后山的空气却一天比一天沉闷压抑,这并非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受,而是确实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加诸在了后山的半空中。
寝殿内,危岚推开窗户,看到天空中有雾蒙蒙的一层雨云。
这雨云三天前不知从何而起,自虚空而生,笼罩了整座后山。
而陆鸣巳布在后山的,改变天象的法阵却对这雨云毫无效果。
危岚清楚,这是因为陆鸣巳的九霄不灭劫……已经避无可避了。
而之所以会这么快就发生天象变化,大抵是因为,他又去找了那个叫做林妄的炉鼎。
低沉的咳嗽声突然从寝殿内响起,危岚剧烈地咳嗽着,身躯轻颤着弯下,抓住窗楞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支撑住了往下滑落的身体。
那种肺腔无法呼吸空气的窒闷感,让危岚的双眸泛上了一层水雾,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尽管身体十分痛苦,可他心里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快了,就快了……
只要撑到九霄不灭劫降临的那一天,就可以结束掉这一切。
危岚唇角微微勾起,可那笑容还没来得及成型,他就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花瓣在地面绽开,溅起,沾染到雪白的衣襟上,像是怒放的红梅。
窗沿下方,一株养在花盆里的优昙,也滴落上了几滴鲜红。本来没到花期的雪白花苞,突然层层绽放,盛开了。
檀木香悠然散开,盖住了危岚血液里那股有些奇特的味道。
他怔怔地看着那株盛开的优昙。
遭了,喂过头了……
危岚一直都清楚,自己的鲜血对植物是大补之物,好像是巫族神子的特殊所导致的,但补过了头,却未必是好事。
盛极而衰,这朵优昙……要败了。
而白夏急匆匆地赶来寻陆鸣巳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美人咳血,昙花衰败。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她进来的时候,那株诡异盛开的昙花,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谢了,一片片纯洁如雪的花瓣凋零飘落,枯萎泛黄,打着旋儿地落到了地面上,浸透了血液,最终变成触目惊心的一地鲜红。
白夏止住脚步,怔楞地看着弯腰拈花的危岚,良久,才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岚岚……”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稍微大声一点,就让面前的人也像那朵花一样,转瞬枯萎。
危岚耳尖动了动,转过头来,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姐,你回来了。”
——他知道,白夏被陆鸣巳派出去解决西南的魔患,她既然回来了,那定然是代表外界已经一切太平了。
这样很好。
这样,陆鸣巳就可以专心应对九霄不灭劫,不用担心被小人钻了空子。
危岚的眉眼微微弯起,眸光似水,闪动间尽是柔和的心绪。
白夏被他吓坏了,一步一步小心地进了寝殿,走到他面前,看着地上的血迹,欲言又止:“岚岚,你……这是怎么了?”
危岚不紧不慢地将所有的花瓣一一捡起,然后剖开花盆的土,把那点花瓣埋了进去,又把土重新盖上。
他脸色苍白,动作却带着一种泰然自若的悠闲,平缓了白夏的焦虑和担忧。
危岚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夏姐,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
一百多……?
白夏懵了一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还好,危岚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她回答。
他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光辉流转:“姐,我已经一百一十九岁了,按照凡人的年纪,是与这朵优昙一样……该入土的岁数了。”
白夏脑子里“嗡”的一声,只余下一片空白,下意识反驳道:“可是……可是你是巫族的神子啊……这百年间,你的容颜都未曾有过半分变化……”
危岚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面颊,有些无奈:“巫族神子的身份虽然给我带来了一些特殊,可说到底,我终究只是凡人……”
“夏姐,他们……那些人说的没有错,我与你们不同……我终究只是凡人,是会老,也会死的凡人。”
危岚的声音里有一种带着韧性的温柔,低沉,却饱含接受一切的坦然。
那些修士都瞧不起他,可危岚从未瞧不起过自己。
他从不觉得身为凡人……是耻辱。
白夏心底有一种撕扯般的钝痛,可危岚那种理所当然的沉静口吻,却让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人总要面对一些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场面,白夏是聪明人,她只是一时不愿意接受现实,却并非未曾设想过这一天。
她可以接受,但……
“阿巳……他知道么?”白夏看着危岚。
她敢和危岚保证,陆鸣巳绝对未曾设想过危岚离去的那一天——他不敢。
危岚无声浅笑了一下,没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夏姐,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白夏知道他不想回答,沉默一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坚定道:“你说,我一定做到。”
“如果我真的离开了……你能帮我照顾好巫族么?啊,对了……还有屋子里这些小可爱,可能也要一并托付给你了……”
危岚的眼睛晶莹剔透,带着期望,手指拂过优昙的枝叶,脸上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留恋。
“……”白夏,“好。”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白夏不知道。
得到了她的承诺,危岚眼底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来,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的人,有条理地一点一点安排后事。
“谢谢。”危岚顿了一下,转而说起正事:“你之前急匆匆地过来,是为了找尊上?”
白夏这才恍惚想起,自己之所以急着赶来,是有事要跟陆鸣巳汇报。
——她去了日月山河图上显示灰斑的那块地界,还把附近的巫族领地也巡查了一遍,然而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可回到天极殿后,去查看日月山河图时,她发现那块南疆旁边的灰斑不但没有消失……反倒变大了。
白夏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看出了白夏眼中的忧思,危岚有点困惑。
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他什么都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也没法提供任何帮助。
但这不要紧,无论有什么意外,只要陆鸣巳成功度过了九霄不灭劫……那一切麻烦都不足一提。
危岚指了指西边:“既然有事,那就赶紧去吧……他在林妄那里。”
竟然在林妄那里……
白夏怔怔的,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们都知道陆鸣巳在林妄那里,是要做什么。
“夏姐,”危岚却表现出一种对此事的混不在意,他眸光炽烈,伸出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个嘘的姿势:“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尊上。”
白夏唇瓣动了动,又闭上了,抿成了一条线。
她想问为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只是,她忍不住地想,一向自诩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明辉仙君……真的了解他的夫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吗?
*
偏殿内,林妄脸色惨白,忍耐着陆鸣巳宛如刮骨钢刀一般在他体内肆虐的灵力。
——半个月前,明辉仙君突然铁青着脸闯了进来,林妄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陆鸣巳拖着开始强行双修。
只是这一次,陆鸣巳再无半点温柔,强大到能够摧毁一切的灵力宛若巨大的风暴,涌入他的体内,而后肆无忌惮地撰取着他的灵力。
不眠不休的十五天,若非林妄也算是小有修为的修士,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双修,林妄才意识到他和锦华真人的计谋是多么的天真。
原来,哪怕不依赖阴阳交合,只是效果最差的灵力交换……也可以做到这一步。
只要其中一方,足够强大。
陆鸣巳的眸光依旧是阴鸷冰寒的,仿佛在酝酿着能够毁灭一切的漩涡。
林妄意识昏昏沉沉,隐约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就这样死掉了?
——他的灵力已经濒临枯竭,意志也快要崩溃,可那霸道的灵力依然在他的经脉里游走,每生出点滴灵力,那些灵力就像分食的鲨鱼一样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直到再也逼不出半点灵力。
林妄突然生出无尽的恐惧。
这样的男人,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凭着肉.体关系掌控?这是何其可笑的想法?
他要死了么?林妄想。
他感受着抽筋刮骨般的疼痛,却在这个瞬间,突然记起那张美丽得模糊了时间的脸……
他一直叫他夫人,可他其实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危岚。
面对着陆鸣巳这样的男人,想必,危岚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林妄的唇角突然弯了弯,一直被复仇的意志支撑着的那股气,突然散掉了。
原来他们都一样,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可怜人。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先走一步吧。
林妄闭上了眼,皮肤上渗出了淡淡的一层殷红,好像血肉涌动着要挣破皮肤。
还好这一切终有尽头,陆鸣巳并没打算要了他的命。
陆鸣巳垂眸敛息,下一刻,那像是无数刀剑一般的灵气,终于百鸟归巢一般,顺着林妄与陆鸣巳相抵的掌心经脉,窜了回去。
林妄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玉案对面,陆鸣巳阖眸,双手交错悬于丹田上方,带着冰寒气息的灵力像是在海底畅游的鱼群,飞快地在他的经脉里游走,游过一道又一道极端微小的裂痕,将曾经的暗伤一一弥合,最终无数鱼群汇聚向经脉深处那处始终无法愈合的裂痕,奋不顾身地撞了上去。
红色的毁灭气息被冰寒的灵力撞碎,而后消失。
——最后一道暗伤,终于也彻底愈合了。
陆鸣巳睁开双眼,眸中精光闪烁,凛冽的气势骤然内敛进体内。
他吐出一口气,眉间却依然蹙起。
——与千阴冰魄体双修可以治愈他无法弥合的旧伤,可对于他驳杂的灵气却毫无办法。
或者可以说,双修……让他原本被净化得精纯了的灵力,又一次驳杂起来。
但,无妨。
陆鸣巳眸光冷肃,心中平静。
只不过是疼痛罢了……他早已习惯了忍耐。
随着他气息的改变,外面的天,突然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