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危岚选择在迎亲的队伍到了冥渊上空时才逃跑, 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因为冥渊的特殊地利可以阻拦后续可能会有的追兵外,他还想在冥渊找到一个人,带他一起离开。
他的计划成功了, 可却有几分赌运气的性质。
若非最后掉入水中那一下, 有莫名的力量替他挡了一下,那样的冲击力肯定会让他断掉好几根骨头。
……
冷硬的石床上,昏迷的危岚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咀嚼声中醒来。
幽暗的洞窟里,橘色的发光苔藓凑成一团, 装在倒扣的瓶子里,照亮了黑暗,像是一盏昏黄的灯。
危岚醒来后, 眼睛不适应这样的黑暗, 下意识看向那像是烛火一样的光源。
有趣的巧思……很美。
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后,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遭遇,一下警惕地支起身子, 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记得,昏迷之前, 自己应该掉到了冥渊下方的谭水里才对,是谁把他捞出来的?
习惯了净寰界无处不在的明珠光辉, 在这样黯淡的光线里,危岚有些难以视物, 他眯了眯眼睛,努力地辨认,才最终确认蜷缩在黑影里小幅度动作着的那一团……好像是一个人。
一个脏兮兮的、脸上糊着黑泥、头发打结在一起的人。
他缩在洞窟的角落,靠在危岚躺着的石床上, 低垂着脑袋, 正抱着什么东西, 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
属于地底的阴潮还有泥土的味道涌入鼻间,危岚眉间下意识蹙起,呼吸有一瞬窒涩。
他咬住了下唇,屏住呼吸,和缓开口:“是你,救了我?”
那道身影顿了一下,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而后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黑泥遮挡、完全看不清长相的脸。
这张让人不忍细看的脸庞上,有一双与脏污格格不入的紫色眼眸,纯净天真。
这双眸子极为干净,可扫过来的视线好奇中却带着淡淡的警惕,像是一只被游人惊到,从树洞里窜出来的小松鼠。
他看到危岚的脸后,那些警惕又不可遏制地软化下去。
这双眼睛……和他想找的那个人,很像。
危岚有些怔楞。
那个人也有着这样一双纯粹干净宛若稚童的深紫色眸子。
危岚下意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十分不宜居住的阴冷洞窟,身下是洞窟里唯一能躺平的石床,占据了大半空间,角落里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沾染着泥土的味道。
落魄、脏乱、阴暗、寒冷。
住在这里的人,日子想必过得十分凄惨。
可就是这样的环境,反倒让危岚几乎确认了,阴影里那道黑乎乎的身影,大概就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危岚的面色有些复杂。
他深入冥渊,是因为想拉那人一把,可没想到,在他伸出手之前,竟然先被那个人救了。
角落里的那道身影抬头看着危岚,见自己从水中捞起来的漂亮哥哥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迟迟没有别的动作,困惑地歪了下头。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蘑菇,又抬起头看了看呆愣的漂亮哥哥,想了一会儿,然后咬了咬牙,从身边的角落里挑出一个还没被咬过的蘑菇,伸直手臂递出,偏过头不去看,闷闷地说:“给你,吃。”
那蘑菇足有正常人的半个脑袋大,黑乎乎的,伞盖上有一圈艳丽的花纹。
危岚:“……”
他确实有些饿了,可见到这个蘑菇后,那点泛起的饥饿又没了踪影。
这可真是让人毫无食欲……
话说,那蘑菇真的可食用么?
危岚心里不自禁泛起这样的疑惑。
虽然他递来的东西让人觉得难以下口,可这种分享食物的行为,确实是出于好意。
这样近乎天真的善意,反倒让危岚彻底确认,眼前这个狼狈的家伙,就是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时光好像在他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他还保持着危岚记忆里的纯稚,没有半分变化,与前一世他们初次认识时,一模一样。
他是前一世陆鸣巳险些收下的第一个炉鼎,叫做雪霁。
在净寰界,只有危岚会喊他这个名字,危岚之外的所有人,都用“那具姹阴化灵体质的炉鼎”来称呼他。
危岚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泥人,知道那些肮脏的灰泥下遮掩着的,是不比他逊色几分的绝美容颜,那双幽紫色的美丽双瞳里,是近乎稚童的懵懂,让人既想要捧在手心呵护,又生出几分摧毁地冲动。
雪霁的神智宛如幼童,无法成长,可他偏偏又有着惹人觊觎的炉鼎体质。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
曾经嫉恨过雪霁的危岚,却在之后的时光里,无数次地回忆起这双天真懵懂的眸子,和他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的命运。
对陆鸣巳彻底死心后,他才意识到……原来,看似下场不同的他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命运由不得自己的可怜人。
前一世,他不该对他那般残忍,一点余地都不留。
危岚看雪霁一副不舍得,又坚定地要把食物让给他的样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他唯一一次与雪霁的碰面,雪霁就是这样,凭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好感,对着满身尖刺、口出恶言的危岚,睁着一双漂亮的紫色眸子,捧着一颗真心,懵懵懂懂地讨好他。
可那时的危岚却满心都是陆鸣巳对他的特殊态度,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前一世,危岚履行着巫族神子的职责、扮演着仙尊夫人的身份,百年间兢兢业业,自问从未愧对过任何人,只除了雪霁。
危岚不知道他是如何死亡的,只知道自己让陆鸣巳把他赶走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他始终对雪霁有一丝难以抚平的愧疚和遗憾……愧疚于自己的迁怒,遗憾于那丝被他践踏了的善意。
雪霁的个子很高,比危岚高一个头还要多,可他却极瘦,哪怕身处黑暗看不太清,危岚依然注意到,他身上那套袍子根本就是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下面笼罩的身躯单薄到好像一阵风就可以直接吹倒。
原来在他被人送到净寰界之前,过得是这样的生活……
危岚抿了抿唇,记忆里,那个笨拙地捧着飞星莲递到他眼前的大男孩跃然于眼前。
这次……换我对你好了。
危岚唇角快速地勾了一下。
他接过蘑菇,无视雪霁有些不舍的目光,随手放到了一边,在雪霁低呼一声,要凑过来捡之前,他低下头,从芥子环里翻出了一块馒头,伸手递了过去。
——这是他上花轿之前,族人们准备的。
巫族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了解,不知道嫁到净寰界的神子大人会遭遇什么,但却怕他会不习惯外面的生活。
为了以防万一,族人给危岚装了满满一个芥子环的东西。
想起族人,危岚唇角的弧度又弯得厉害了些。
他递出的馒头喷香松软,还保持着刚放进去的状态,立刻就吸引了雪霁的注意。
香味先一步传了过去,雪霁的眸子一下亮起,猛地站起身来,之前当宝物似的抱在怀里的蘑菇洒了一地,他也没多看一眼,直接哒哒地跑到了危岚身边。
他蹲在床边,伸手想要去拿那块面糕,却被危岚“啪”的一下拍开了手。
“……去洗一洗。”
感受到皮肤碰到的异样感觉,危岚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努力放柔了语气,也想让自己适应这样的环境,可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雪霁歪头看他,眨了眨眼,然后低下头再次试着去够那块面糕。
他小声咕哝:“不,不能洗……被人看到,会带走……”
危岚听得心跳突然快了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
眼见他带着黑泥的手要碰到食物了,这次,危岚直接上手按住了他。
“……以后不会了。”
他握住雪霁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郑重道。
雪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潜藏在眼底深处的防备渐渐消失,明亮的眸子渐渐柔软下来。
他点了点头,收回了手,板着小脸煞有介事地说:“听,哥哥的。”
哥哥么……
危岚眼底越发温软,默认了这个称呼。
雪霁没再去够那块面糕,而是拉着危岚起身,带他出了洞窟。
洞窟位于一个特别隐蔽的角落里。
出来后,雪霁又拉着他一路穿过弯弯绕绕的数条缝隙,挤过了两个他再胖一点就要被卡住的出口后,才终于走出了那片弯弯曲曲的通道。
视野一下变得空旷,危岚抬头,看到了一片幽深的水潭,映着岩壁上橘色的光,波光粼粼。
——这是他从天下掉下来的时候,跌进去的那个水潭。
走到水潭前,雪霁放下了牵住危岚的手,转过头看着他,紫眸晶莹,像是在等待主人命令的小狗。
哪怕情绪始终有些紧绷的危岚,也被他这样的表现逗笑了。
他失笑地在雪霁背上拍了一下,催促道:“快去,赶紧洗一洗,洗完就可以吃东西了。”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馒头,看到雪霁的脑袋也跟着面糕摇晃的方向一起小幅度摇摆。
在危岚的催促之下,雪霁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目光,一路跑向水潭,“噗通”一下跳了进去。
危岚躲开飞溅的水花,蹲下在水潭边上洗干净手,而后坐到了边上的石头上,安静地注视着漾起一圈圈涟漪的水面。
潺潺的水声中,危岚琥珀色的眸子逐渐变得幽邃,静下来后,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浮上心头。
——直到这时,他依旧觉得这样不受拘束的自由,有一种仍在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居然,真的从那座牢笼里跑出来了……
危岚抬起头,看向头顶半透明的湖面。
外面已经是深夜,银色的月光穿过头顶的冥渊,洒下一道道银丝般的辉光,像是他曾经穿在身上的鲛纱,又像是最柔软的绸缎,只是看着就让人心底泛出安谧祥和的感觉。
这样的月色中,冥渊一片平静,看不到有人追来的迹象。
陆鸣巳……会这样简单就放过他么?
危岚不知道,只是看着水中的月亮,唇角却一点点弯了起来。
他闭上眼,双手合掌,改变了坐姿,跪坐在地上。
危岚诚心地向月亮、向遥远的建木祈祷,希望陆鸣巳能忘了他的存在,能放过他,不要派人来寻他,也不要恼羞成怒地迁怒于巫族……
他希望陆鸣巳能明白,自己已经不爱他了,也并不想见到他。
哪怕时光倒流,一切重来,这件事也不会有半点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