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改变
穆晴再醒来时, 已是半夜三更。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捧着脸趴在他床边,多年过去,仍是不改少年天真模样的摘星道:
“你终于醒啦。”
穆晴失笑, 道:“你等了多久?”
“才不是我在等, 是有别人望穿秋水等着你醒。”
摘星说道,
“苍梧剑派的老头子天未黑时便来了, 说要见你, 听说你睡了,到现在还在门外等着你呢。”
那老头听说穆晴在睡觉, 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似是不相信,哭泣一个化神期怎么可能需要睡觉。
他便以为摘星和穆晴是在故意为难他,给他设关卡。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他还真就在门口等下去了, 一等就是四个时辰。
穆晴:“……苍梧剑派?”
摘星知道,很多事穆晴都不记得了。
倒也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她从未把一些人一些事放在眼中。
“你百年前去沧夷取剑, 路过天城, 有两个剑修执意要杀青洵, 被你拦下。后来这两人在取剑的路上, 被魔君祌琰杀了。”
摘星大致上与穆晴说了一下,
“这两人就是来自苍梧剑派。”
“后来你与魔君为盟,叛出仙阁的消息传遍修真界, 苍梧剑派一直觉得自己家弟子的死和你有脱不开的关系,是你故意害他们。”
穆晴:“……”
她是不太记得了。
不过此时也不免感慨一句, 这其中弯弯绕绕九曲回肠, 还真够复杂的。
穆晴思索了一会儿, 道:
“如此说来, 在苍梧剑派掌门眼中,他和我有仇?”
摘星点了点头。
穆晴有些疑惑,问道:
“那他来见我,还等了我这么久,是要做什么?寻仇吗?还是来指责我道貌岸然?”
“他不像是来寻仇的样子。”
摘星说道,
“你要是不想见就继续睡,让他多等等,等到明天早上。四个时辰都等了,再等三个时辰也是等得住的。”
穆晴失笑,说道:
“摘星,你学坏了。”
她掀开被子起身,说道:
“我去见见他。”
……
穆晴走出大殿。
今夜天晴,月光明朗,星河垂坠。
北地薄雪未融,冰晶石宫殿在月下披着银纱,清冷又神秘。
穆晴一出大殿,便见不远处杵着一人。
这人腰侧悬一把剑,衣服材质不太好,头发掺白,看起来已是饱经沧桑。
他姿态放的极低,只站在地上,连穆晴住处的台阶都未敢踏上。
见穆晴出来,他拱手行礼,道:
“穆仙子。”
穆晴走下了石阶,态度客气:
“实在抱歉,我醉酒睡着了,让何掌门久等了。摘星和元颖也不叫醒我,我回头好好说他们一番。”
若是放在从前,穆晴对于自己看不惯的,或者看不惯自己,又或者有解释不清楚的前怨的人,一向是要么阴阳怪气,要么不搭理的。
她一向很尖锐。
她手持此世最锋利的剑,自己也如同剑一般锋利。
今夜平和,并非她经历颇多,被磨平了棱角。
而是她身份已变。
她会成为这修真界的共主。
用丰天澜的话来说,既然在其位,就该展现出同等的气度来。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何掌门连连摆手,姿态谦卑,道:
“是我扰了穆仙子安歇。”
穆晴不与他说这些客套话,道:
“何掌门寻我何事?”
何掌门脸上神情稍稍紧绷了下,似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将这话说出口来,道:
“百年前我无眼力,误会了穆仙子。”
百年前仙修们说,穆晴杀仙修,叛仙阁,与魔君结盟,当诛。
闹得最凶的,除了死了十六名仙修的风苑楼,便是被魔君杀了两名嫡传弟子的苍梧剑派。
“如今才知,穆仙子为这修真界,付出甚多,居功甚伟。”
何掌门道,
“从前之事,是我这老人家眼拙,还望穆仙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他说这话时有些咬牙切齿。
穆晴观他神情,听他说话时止不住咬牙,便知他心里其实不这么想。
他觉得何袁和何恒的死就是她勾连魔君促成的,只是如今因为她身份已改,位高权重,才向她表现出一副屈服之姿。
穆晴觉得有些好笑。
她未真正称自己是修真界共主,这修界之人的脊梁骨便已经弯折了。
而且折的还是剑修的骨头。
要知道,剑修一向以执拗、死要面子、宁死不屈为名,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穆晴走下台阶,伸手扶起了这位何掌门。
“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穆晴说道,
“当年我修为不足,只能曲折行路,那时便已做好,被千人骂万人怨的准备。”
“我若总往心里记,那我早该被心魔侵吞,掉进魔窟里去了。”
何掌门松了一口气,说道:
“穆仙子心胸宽阔。”
他仍是不信穆晴所说,但至少,他已知道,穆晴此后不会针对苍梧剑派,这就足够了。
“我酒意还未醒,想饮茶解解酒。”
穆晴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浅淡笑意,道,
“何掌门可否赏脸,与我饮一杯茶,畅谈一番?”
何掌门道:
“得穆仙子相邀,我之荣幸。”
穆晴回过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
远处屋顶上,沉鱼夜摇着扇子。
他刚刚将星倾阁的事处理得差不多,赶来这北海,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他笑道:
“穆仙子真是大气。”
“丰阁主,见此情景,你可还满意?”
“大气?”
丰天澜实在太了解穆晴了,道:
“她分明就是在偷着使坏。”
穆晴嘴角牵起时,那种“我想哈哈大笑,但我要维持我德高望重的形象,只好憋着偷笑”的偷摸着愉悦的样子,丰天澜看得明明白白。
沉鱼夜以扇子掩面,险些就笑了出来。
昔年锋芒毕露也好,如今学会了内敛也罢。
穆晴这个人,始终都是这般有趣。
※
江连问:
“你这就要走了?”
穆晴抱着剑,背后站着摘星和元颖,道:
“我在北地待了多久了,有小半年了吧?”
“江连,我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星倾阁等我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穆晴对他说道,
“要是不舍得分别,你就来云崖山做客。”
江连:“……”
谁不舍得和你分别?
穆晴还在不遗余力地撺掇他,道:
“我知道北地事务繁忙,你作为妖皇亲信,忙上加忙。但人生的快乐也就在于这里,忙中偷闲,苦中作乐……”
“我三师兄现在这么厉害,你偷偷离开北地一两个月,度个假,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江连:“…………”
江连扶额,道:
“快走吧你!”
穆晴还在执意于欺负老实人,道:
“哎,你怎么这副态度?你知道我现在在修真界是什么地位吗,这样对待我,不怕……”
她话未说完,已经有人看不下去了。
丰天澜按住她的肩膀,以仙术卷起一道风,带着她上了法器。
沉鱼夜笑吟吟地对江连说道:
“江小兄弟,见笑了。”
说完,他便化作一缕黑雾,消失不见了。
送走了灾星,江连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回身走向无月殿,缓步踏上二楼,要催在这里休息的秦无相继续去忙公务。秦无相突然登基,在北地的权力还不够扎实,前几年正是不能懈怠的时期。
江连登上二楼,才发现,那一身红衣的妖皇陛下,正坐在窗边长榻上,侧头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江连只迷惑了片刻,便反应过来。
——那是穆晴离开的方向。
江连问道:“你为何不去送她?”
秦无相不答话。
江连有些头疼。
北地出事后,江连与秦无相百年未见。
再一见面时,秦无相就变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听说是和修了什么特别危险的功法,致使灵根变异有关。
江连至今也还未习惯,和这样的秦无相交流。
就在江连放弃等他的回答,要催他去忙公务的时候。
秦无相正过头来,低着头,眼帘半阖,霜白睫羽掩住眸中一分失落。
他道:“因不想离别。”
江连:“……”
你不想离别你就去追啊?!
秦无相起身,从江连身侧走了出去,问道:
“江连,公务殿里还剩多少奏折未批?”
……
向南飞过北州之后,穆晴便与丰天澜分别了。
穆晴要回中州的云崖山。
丰天澜则是要往东海,回山海仙阁。
丰天澜问道:“你不回山海仙阁看看吗?”
“……”
穆晴有些感慨。
当年她杀梦如昔,叛仙阁,差点被丰天澜拿着剑砍死,狼狈逃亡离开了仙阁。
如今丰天澜与她和好如初,甚至还亲口问她,不回去看一看吗?
穆晴受宠若惊,道:
“不急,以后我要往东洲一行,到时候再多走些路回仙阁去看望一番。”
穆晴要回东洲松城寻穆家,调查自己身世。
“也可。”
丰天澜拿出另外一架云舟,走了上去,道:
“穆晴,如今你地位不同,盯着你的人很多,行事切记要小心。”
“……”
穆晴心道:
你别再啰嗦了,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但她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只是乖巧的点头:“好。”
丰天澜这才终于放心,乘云舟离开。
穆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确信丰天澜已察觉不到自己这边的动静后,拍着云舟的船舷狂笑起来。
“我终于解放了!”
穆晴揉了揉肩膀道,
“装乖装了这么多天,累死我了。”
※
回云崖山的一路上,穆晴带着摘星和元颖,走走停停,吃喝玩乐。她在云灵秘境苦修百年,对这尘世浮华甚是有兴趣。
这一路行的甚是缓慢。
七日之后,穆晴才终于到了云崖山脚下。
穆晴抬目望去。
云崖山与百年前没什么不同,白玉石铺万阶岩,在碧翠山色之间曲折隐现,蜿蜒十余里。
万阶岩尽头,楼阁繁华,仿若一座山上城。
可也有些不同——
山中灵气蕴养树木百年,昔年细瘦树身已经粗壮,枝叶繁茂,树冠巨大,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这便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穆晴在万阶岩下,抬手去解入山阵法。可她的术法却错了,引得阵法震荡了片刻。
穆晴:“……”
也对,百年过去,是该换新门禁了。
穆晴稳住阵法,不再解门禁,而是借着自己如今修为使了些技巧,绕过门禁入了山。
她走得不急,一步步地踏在万阶岩上,向山顶而行。
不多时,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师父。”
穆晴抬头,笑道:“青洵。”
昔日她收入门下的魔族混血少年,已经长成了稳重青年。他换下了旧时常穿的红黑拼色衣服,着一身白衣,瞧着与穆晴颇有些相像。
穆晴细细打量他片刻,说道:
“青洵,你进步了。”
青洵有些不好意思,道:
“唉,也没有……”
“谦虚什么,就是进步了。”
穆晴走上前去,从他身边走过,说道:
“与我说说云崖山这些年的变化吧。”
其实云崖山这些年发生的事,她早已从沉鱼夜口中了解。她只是想要趁这个机会,与徒弟多些交流罢了。
沉鱼夜说过——
青洵已入筑基期,这修行速度算不得快,但也不慢。他的心性好,只要肯坚持,必然能够成就一番气候。
沉鱼夜与穆晴说了这百年以来,青洵身上发生的事情。
当年穆晴从西洲,将青洵的娘亲带回了云崖山。青洵和母亲相处了数十年,拜托了陆燃炼制丹药,为母亲延寿。
但他母亲只是个凡尘之人,没有修为,再如何延寿,也就是一百多年的寿数。
在十年前,青洵的母亲寿元已尽。
一百四十岁,于凡人而言已是高寿,对修行之人而言,却只是朝暮。
青洵经历了唯一亲人离别的悲痛。
沉鱼夜见他痛苦,便告知他,也不是没有再相聚的方法。只要让他母亲死后鬼魂留在鬼市,不入轮回,便可永久相伴。
青洵拒绝了。
沉鱼夜道:
“他同我说,生死离别,世间常态。”
“他要放下,让母亲入轮回,而非拘着她的魂魄,让她成恶鬼,永无解脱,这样对谁都不好。”
于修行一道,向来是拿起容易,放下太难。
青洵面对诱惑而不动摇,有改逆之法,却仍是顺了天地常态,这已证明,他心性颇佳。
时间回到现在。
青洵与穆晴说了许多,唯独未提起与母亲离别之事。此事他想藏在心里,那穆晴也不会多问。
他小心翼翼道:
“师父,此次你回来,还会走吗?”
穆晴笑着道:
“也许哪一天,我会像我师父和小师叔那样,云游四海,行遍五洲。”
“但现在还不行。”
青洵不解。
为何不行?
穆晴说道:
“青洵,我只有你一个徒弟,我还没有把我毕生所学传授与你,在那之前,我不能去逍遥。”
她是个做师父的,有传道受业的责任和义务。
……
穆晴很快就望见了山顶。
万阶岩尽头处,穿一身白衣,袖口和衣袍边角露出一截黑色,如白鹤一般的清冷卜修,正立在那里等她。
冬奉站在他侧后方。
穆晴见他二人,浅笑道:
“千师叔,冬奉师兄,我回来了。”
千机子见了她,道:
“回来便好。”
穆晴看着千机子,她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有离别百年的叙旧,也有身世之事,当年秦淮收徒之事。
千机子看向穆晴背后的元颖,说道:
“看来你这百年之中,另有机缘。我温了酒,包了虾饺,一边吃一边说吧。”
穆晴将问题吞回腹中,笑着问道:
“只有虾饺啊?”
千机子问:
“还有别的想吃的?”
穆晴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往云崖山主楼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想吃蟹黄汤包。”
千机子拒绝了她的要求:
“我们在深山里,没有螃蟹。”
“山涧河流里就有,瀑布上方不是还有个湖泊吗,那里面也有螃蟹,可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