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亡国第二十六天
姜汤有些烫, 秦筝小口小口地慢慢喝完,整个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房门大开着,冷风拂面, 雨声淅沥, 檐瓦下方坠下千万条银线, 在院中积水的青砖上砸出无数朵水花。
太子在秦筝对面坐下, 缁色的袍子裹出他修长挺拔的身躯,明明只是普通的棉麻料子, 但穿在他身上这衣裳似乎也多了几分贵气。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问秦筝:“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秦筝心说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
她盯着眼前这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俊颜看了片刻, 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是不是不举?
这个问题真问出来,戳了人家痛脚,只怕她俩这患难兄弟情都得到此结束。
她的回答似在太子意料之中, 他浅饮了一口茶, 道:“我倒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秦筝听出他话里的严肃,把捧在手里的姜汤碗放回了桌上,因为袖子太过宽大,直接盖住了她整个手背,只留几根葱白的手指露在外边, 她望向太子的一双黑眸澄澈明净, 愈发像个偷穿了大人衣物的小孩。
太子缓缓道:“那日在东宫, 我问你要不要留下来等沈彦之。”
突然听他提起沈彦之的名字, 秦筝下意识坐直了几分。
太子发现了她细微的变化, 嗓音倒是平缓依旧:“你说你要同我一起走,这一路上却叫你吃了不少苦……”
秦筝觉得他突然说起这些很不对劲, 怎么有点像散伙局?
自己不仅知道他跟陆家有联系, 还知道他们接头的准确时间地址, 这要是散伙了,可不得被灭口?
一时间秦筝心魂俱震,赶紧打断他的话:“不苦不苦,相公才辛苦!这一路都是相公在照拂我,就连上次重伤昏迷,都是带着我才不好突围……”
秦筝越说嗓音越低,半垂下眼帘,黑而浓的睫羽微微上翘着,似一把把小钩子,直勾到人心坎儿上,偏偏眼帘下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又显得格外可怜。
她觉得自己这波话术满分,先说一波太子的恩情表忠,再提一嘴他受伤昏迷的事,却不直接说自己那会儿对他不离不弃,而是以退为进,言是自己拖累了他。
最后再配上这楚楚可怜的扮相,秦筝觉得就算太子不举,看了也会心软几分的吧?
太子看着她这副看似乖巧实则满心戒备的模样,按着额角浅浅叹了口气:“你不必这般怕我。”
在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高傲到对东宫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每次想靠近她,她都会拿锐物抵着脖颈以自杀做胁逼走对方。
大多数时候她脸上都是冷漠的,只有侍女偶尔给她带去沈彦之的消息,她才会黯然神伤或是展颜欢笑。
逃亡的这一路,她的表现却叫太子,不,应该是武嘉帝楚承稷惊讶。
她聪明、果敢,看似娇弱却从不给人拖后腿,再不是原太子记忆里冰冷高傲得仿佛只是一幅活仕女图的模样。
她有时候也会耍些小聪明,比如此刻以退为进故意说是自己拖累了他,又比如在东宫时担心不带她一起逃,口是心非说要掩护他……
楚承稷轻轻摇了摇头,无奈扯了下嘴角。
这个小骗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每次撒谎要么心虚不敢看人,要么就是强自镇定地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自以为演技很好,实则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秦筝直接被楚承稷那句话给砸得晕头转向。
他看出来了?
秦筝抿了抿唇,为了自己小命着想,干脆顺着他的话演上了,她纤长的睫羽颤了颤,似一只黑蝴蝶在谁心弦上煽动翅膀:“我怕相公不要我了。”
楚承稷:“……”
按着额角的手,力道不由得又大了几分。
他问:“你想回京城吗?”
秦筝心中警铃大作,“怎么突然这么问?”
看出她的警惕,为了让她明白自己说这番话的意图,楚承稷只得将目前的局势掰开了揉碎了同她讲:“朝廷那边一旦开始调查当日离开京城的船只,江域过境的州府都会张贴通缉令展开搜索,我们在青州藏不了多久。”
房间里只有他低醇的嗓音,院外传来的雨声清晰到有些清冷。
“朝廷一旦派人来青州,沈彦之必定也会跟来。在东宫那次,你迫于形势选择了跟我一起逃,现在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楚承稷看着她那双好像会说话的明澈眼眸,顿了顿,才继续道:
“往后的日子兴许比从京城逃亡过来还要凶险,我也不知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你若要离开,我联系沈彦之来接你,只是今后不要再用秦家女的身份,容易招来祸端,以沈彦之的本事,帮你伪造个户籍还是容易的。你同他的姻缘因我而断,他勾结叛军灭楚我已不欠他什么,只还欠你,送你回去后,同你姑且也算是两清了。国仇家恨在此,他日战场上我同沈彦之刀剑相向,还望莫怪。”
“你若要留……就当我今日没说过这番话。”他目光温和又残忍:“我只给这一次机会,你且想清楚。”
秦筝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联想到他今后的布局,倒是也能理解他为何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太子妃毕竟同沈彦之青梅竹马,又曾有婚约在身,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他同朝廷站在对立面,跟沈彦之更是死敌,自己在他身边,就像是一颗□□,万一她念着同沈彦之的旧情,泄露了军机,对他这边就是致命的打击。
就是想通了这些,秦筝才愈发觉得他就是在试探自己,就像他说的,他同沈彦之隔着国仇家恨,她要是跟沈彦之走,可不就是在他雷区蹦迪?
她可不嫌自己命长!
秦筝垂下眼睫,哭是哭不出来的,憋红眼眶还是不在话下,她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道:“相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相公往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便是要回京城,我也是和相公一起回!”
楚承稷拢着眉心,看着她不说话。
秦筝演了半天的苦情戏,却见他不为所动,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心中愈发没底。
正好此时屋外一道闷雷炸响,秦筝被吓得一哆嗦。
她倒不是怕打雷,只是突然间这么一声大响,还是怪吓人的。
见楚承稷因自己打了个哆嗦目光似乎没之前那般冷凝,秦筝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再装一下柔弱怕打雷,先把这事揭过去。
偶像剧里不都有女主怕打雷的桥段么?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始自己的表演,突然有滴冷冰冰的水珠“啪嗒”落到了她脑门上。
秦筝伸手抹了一把,又抬起头往房顶看了看,正巧又一滴水珠从瓦缝处砸了下来,其他瓦缝处也慢慢开始往屋里渗雨线。
秦筝错愣道:“漏雨了?”
屋外电闪雷鸣,雨如瓢泼。
她跑出去帮寨子里其他人家修补一上午的屋顶,却没料到自家房顶在暴雨天气也漏雨漏得跟个水帘洞似的。
先前冷凝的气氛卡了一卡。
这时屋外又传来卢婶子的喊声:“娘子,你们屋里漏雨了没?要是漏雨了去厨房拿几个盆过来接着,地上积了水可容易打滑!”
秦筝巴不得立即离开房间,当即就起身往外走:“好,我这就去拿。”
一柄泛黄的油纸伞靠在屋外的墙根处,伞尖还往下滴着水,显然是方才卢婶子用过的。
檐瓦下方倾泻而下的已经不是晶亮的水线,而是一股一股的水流,雨柱撞在院中的青石板地上,扬起大片水雾,她光是站在屋檐下都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水气。
秦筝撑开伞,正要往厨房去,伞柄却被人从身后夺过。
楚承稷不知何时从房内出来的,拿过伞就踏入了暴雨中,只道一句:“外边雨大,回屋去。”
院中已经积了一寸来深的水,他一脚下去积水就直接淹过脚背,将鞋袜湿了个透。
秦筝看着他在大雨中的背影微微一愣。
他突然对她缓和了态度,自己是不是已经通过了他这次的试探?
秦筝暗暗告诉自己得再接再厉,一会儿再去他跟前刷波好感度。
等楚承稷从厨房拿着几个木盆和碗砵过来时,她立即殷勤上前:“我帮相公!”
不待楚承稷给,她就直接端着盆砵就进屋去。
楚承稷眉峰蹙起,他说那些话全然是为她考虑,为何她会吓成这样?
他收了伞抬脚进屋,秦筝已经把盆砵都摆在了漏水的地方接水。
他有心同她解释两句:“我方才说的那些……”
“屋角也在漏雨,我再去厨房拿个木盆过来接着!”秦筝哪能让他再提起那个要命的话题,抬脚就又要往外走。
楚承稷:“……漏得不严重,别管了。”
看她跟惊弓之鸟一般,他眼底压抑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耐:“那些话,你只当没听过罢。”
怎么就吓到她了?
许是熬了一宿又淋雨的原因,头又有些隐隐作痛。
今夜有雷雨声掩盖,西寨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些,入夜后兴许还有一场苦战,他必须得养足精神。
说完那句,楚承稷便径直去了床边,看到床上多出来的那床被子,他什么也没问,将被子推到里侧直接合衣躺下。
秦筝听到他那句话后,刚放回原处的心看到这一幕又提了起来,她前脚才信誓旦旦说要对他不离不弃,人家后脚就发现她打算各盖一条被子,这叫什么光速打脸?
她试图做最后的补救:“听说这几天会一直下雨,我怕降温了冷,特地找阿昭多拿了床被子回来。”
楚承稷只“嗯”了一声,因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秦筝都不知道他这是信了,还是懒得再搭理自己。
看他闭着双目一脸倦色,怕打扰到他休息,秦筝只得按捺住了自己继续刷好感度的心思,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屋檐下,捧着脸看着雨幕发呆。
等雨停了,她得把房顶好好修补一番,寨子里缺青瓦,不少人家盖房子都是一半用瓦一半用茅草,瞧着不伦不类,还容易漏雨,到时候可以烧制些青瓦。
被楚承稷那番话一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一味藏拙了,也得拿出自己独当一面的本事来,至少得在今后发生变故的时候,有自保的能力。
楚承稷躺在里屋的床上,头昏昏沉沉的,却是半点睡意也无,外面雨水不绝于耳,屋内漏下的雨水砸在瓷盆里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一如他纷乱的心绪。
指尖下意识想捻动手上的菩提珠,摸了个空的时候,忽觉自己该重磨一串了。
有了菩提珠,大抵就能静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