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辩论
文香楼是云州当地久负盛名的酒楼, 取自诗文自有墨香而得名,是文人雅士最喜欢谈诗论道的地方。
最近院试,云州各处的童生汇聚在此,又因为虞山居士挺身而出, 带领读书人与官府对抗, 这商议和号召往往就在这文香楼里面, 每晚几乎都是座无虚席。书生们各抒己见, 高谈阔论,以满腔之热血,舍命而忘生的高亮情操,用抑扬顿挫,又激昂大义的声音鼓舞众人士气。
以梁成业为首,吸食百姓血肉的狗官必须要死,那万恶之源的新政必须要除, 不除还不了云州安宁, 天下太.平!
每夜如此,激昂愤慨,热情不减。
方瑾玉原本是不想来的,因为每次一来, 就听着一肚子火气,可人单势孤之下, 即使心中有万千反驳之语都不敢说,生怕引起众怒,遭这些书生一人一口吐沫, 只得默默听从, 声声附和, 待人群尽兴而散。
这个时候, 他有些后悔来云州了。
其实这云州之行却是他自己争取而来,杨慎行来平乱,怎么会想带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是危险,二也帮不上忙,只是方瑾玉坚持,这才一道而行。
以十五之龄考中秀才,方瑾玉的资质可谓不凡,就是表兄杨哲如今还被父亲拘在家中苦读,以便来年的院试。
然而他毕竟姓方不姓杨,母亲又因过错被外祖父送入庙宇苦修,方瑾玉作为一个尴尬的外姓人,若是无法展现足够的才能和实力,又如何在杨家立足?这次来云州,就是希望凭借自己的本事给杨慎行帮忙,如同那些幕僚一般,好让人另眼相看。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云州大乱岂止是百姓聚众闹事那么简单,能让杨慎行一品首辅连年都不过了亲赴而来,这就不是区区一个秀才就能插手的。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云州士子当夜的檄文告知杨慎行,知道虞山书院的动向。
“少爷,要不还是别去了吧?”身边的小厮看方瑾玉望着那灯影重重的文香楼,不禁劝道,“那些书生,说来说去就那些话,除了气人,没啥有用的。”
方瑾玉捏紧手里的扇子,目光阴郁,“那我还能做什么呢?”说着他走进了文香楼。
方瑾玉已是这里的常客,他还算有点心眼,隐瞒自己的身份,以一个京城求学学子的身份混进了这些书生里面,平时也不在杨慎行身边露脸,倒也无人发现书生堆里进了个内鬼。
又因为年纪小,长相俊俏,一身打扮加上说话谈吐不凡,便博得不少书生的好感,都将他引为知己,一份助力。
不过今天的文香楼有些奇怪,不似往日一名学子慷慨激昂,下面纷纷叫好,也不像痛斥狗官贪官,引得同仇敌忾,反而像是在两方争辩。
方瑾玉纳闷地走向前,在一处门边位置上坐下,然后朝身边人拱了拱手:“林兄,朱兄。”
边上的书生一看到他,顿时惊讶道:“原来是方弟,你今日来的有点晚。”
“有点事情耽搁了。”方瑾玉随口解释了一句,接着问道,“这是怎么了,与谁争论?”
“是那些从雍凉来的考生。”林书生的口吻中带有一丝不屑,“说什么新政是造福万民的好策,只是不够完善,为狗官所逞,让我们不要偏激,莫一概而论。”
接着朱姓书生也摇头道:“还说什么在他们雍凉,宁王治下,为了这新政特意设立了新法办……百姓都叫好,这怎么可能呢?”
方瑾玉听着愣住了,他问:“宁王,就是当朝七皇子吗?”
“对,就是他。”
方瑾玉再问:“那新法办又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听着像是跟朝廷的三司条例司一样,专门推行新法的。”朱书生轻蔑道,“像是那么一回事,可谁不知道这三司条例司就是个捞钱的地方,一丘之貉罢了。”
“是啊,新政若是没了,这帮子人还能怎么剥削百姓的血汗钱?”
“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鼓吹新法的好处究竟有何居心,莫不是朝廷派来瓦解人心的吧?”
“听说今天下午,这些人也去了衙门,对着华夫子直接出言不逊,差点动起手来。”
“真的,那也太过分了!”
“还争论什么,就应该将这些人给轰出去,免得蛊惑人心,将咱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对。”
方瑾玉听着这一声声鄙夷的话,心中疑惑,他忍不住抬起头听着那处辩论,可是离中间太远,于是抬了抬手,招来了店小二。
“给这几桌各上壶好茶,来些小食。”
林书生不解,“这桌上有茶水,方弟怎么……”
方瑾玉抬起扇子行礼,“一直未曾感谢兄台们的照顾,一点心意,莫要客气,你们稍坐,我去前头听听,看看他们如何争辩。”
“那便多谢方弟了,去吧。”
这些书生坐的这么偏远,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同马前卒一般,反倒是虞山书院的在中心与人辩论。
方瑾玉往前,寻了一个位置,与边上的书生告罪,又同样给桌边的每一个人上了茶和茶点,然后坐下来,很快他就听清楚两方你来我往的内容了。
只听雍凉的考生说:“在下说过,每一个新法推出,官府皆会在市集,城门口,酒楼客栈,任何来往人群众多的地方派人粘贴,令人详细解读,力求人人而知。”
接着立刻有云州书生反驳:“笑话,论一城一省识字之人何其之少,新法之条拗口难懂,说句不好听的,所谓解读就如对牛弹琴,如何做到人人而知?”
“无须条条例例皆清楚,只需告知应尽之务,应得之利,以及如何维权之法便足矣。如免役法,徭役颁布而出,或交役银,或服徭役,此乃应尽之务。之后,已交役银者无须再担徭役,而服役之人可按免役法得雇银,这便是应得之利。最后若交银还需服役,或服役未得雇银便可状告,这便是维权之法。”那雍凉考生抬头挺胸,大声回答,“而免役法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这话让方瑾玉不由地点了点头,说来朝廷律例,大多百姓是稀里糊涂的,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旦日子过不下去,就朝廷,怨恨皇帝不给百姓活路,其实有时候并非政令有问题,而是地方不作为,或者乱作为导致。
“那田间乡野之村人怎么办?别忘了,担负徭役之人多是他们,难不成还得专人前去挨家挨户地详解?”有人冷笑道。
那雍凉书生肯定道:“没错,在雍凉,新法办甚至官府就是这么做的,人人自知权力和义务,这样一个法度才有完善可能,你们不明白,便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如今的雍凉无人视徭役于洪水猛兽,反而是增加收入的一个途径,此乃再好不过的政策。”
方瑾玉听着心中微微一动,然而雍凉的考生刚说完,便有云州书生起身反驳。
“可惜需要民告官,试问官威之下,若真受了压迫,区区百姓谁敢告?新政或许初衷为了百姓,可说到底增加了官府敛财之途径,若要遇上好官,或许能有雇银到手,可若遇上了梁成业这种狗官,岂不是让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身着虞山书院的学生大声道,“恕在下偏颇之语,好官如同凤毛菱角,而贪官污吏却是过江之鲫,为了政绩,为了媚上应和,这些当官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面对此种,雍凉的新政又该如何杜绝这种贪官污吏,贪赃枉法呢?”
这两问却是将雍凉的考生给问倒了。
他们毕竟不是新法办的,知道的也不多,只得道:“可这是贪官所致,与新法无关呀!”
“若无新法,又怎以此为名盘剥百姓?不杀伯仁,却因伯仁而死,兄台,在下说的可对?”
“这……”雍凉的考生皱了皱眉,彼此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反驳。
接着云州书生趁胜追击,“雍凉地处偏僻,又有西北军在侧,只要无战事,朝廷并不干涉,就是赋税都能少交,自然这新政可以大开方便之门。可在云州,乃至天下,谁不知道国库空虚,赤字多年,这个时候推行新政,不就是为了敛财吗?这财从何而来,百姓也。”
“好,说得好!”
“雍凉的兄台,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周围的书生都看着这十个考生,不禁令他们面红耳赤。明明知道新政完全能够为百姓带来好处,却无力反驳,让他们顿时产生了无力的挫败感。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书生道:“若是尚公子,或者秦主事,张主事就好了,他们对新法办的做事规章更加了解。”
“是啊!”可他们来此也是偶然,不过是跟着友人过来见识一下,结果听到对新政全然否定之词,便一时激动争论起来,结果……
“不对,我听秦主事说过,记得是有办法抵制官府肆意妄为,有制衡。”
“哦,那我等洗耳恭听。”
就连方瑾玉都坐直了身体,眼中带着希望。
杨慎行烦恼的根源便是这帮人不信任官府,以至于抵触新政,可若是雍凉的考生能够在今日驳倒这些书生,那么他将此法告知杨慎行,或许便是一条出路。
想到这里,他期待地看着这几个雍凉考生。
然而,他们却面露为难,因为实在不清楚,便最终道:“诸位若是愿意等,我们去将新法办的主事请过来,与诸位详细一说。”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的确不知。”雍凉考生老实道。
“哈哈,那有什么好说的,若是辩不过,直说便是!”
“是啊,我等又不会笑话你们,何须死不承认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一声声嘲笑之中,他们终于坐不下去,道:“我们去请尚公子他们前来。”然后去起身,快速离去,后头传来哄堂大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一样。
不久之后,文香楼的聚会便散了,方瑾玉也随着这些书生走出酒楼。
这时,忽然身边有人叹道:“其实若官府真能像这些雍凉考生所言,倒也令人向往。”
“方才人多,我就没说,其实今天下午在衙门前,那位小公子所言比今日这些考生振聋发聩得多,你们怕是不知道吧,雍凉的新法办是由高自修大人的公子所办。”
方瑾玉的脚步一顿,接着立刻赶了上去,“兄台,请留步。”
前面的两个书生停下脚步,回头,见到方瑾玉,不由疑惑道:“你是在叫我们吗?”
“对。”方瑾玉抬起折扇行礼,“在下方才不小心听到两位兄台言语,提到了高自修,请问是不是那位……”
其中一位书生道:“没错,就是那位与杨慎行一同问罪流放,去了西北却途中逝世的高自修大人。”说着他看向自己的同伴,“说到新政,其实这位才是真正的创始之人。”
“正是,要不是他已逝世,也轮不到杨慎行来主持这场新政,这天下也就不会让杨慎行弄得如此乌烟瘴气,说不准山长也就不会如此反对了。”
“可不是,如今其子为宁王所用,以至于雍凉的新政人人叫好,我看也并非虚言。”书生皆有气节,新政若非真的如此之好,也不会让这些考生这般维护,甚至辩驳不过都急红了眼睛。
“没错,真是可惜了。”
方瑾玉听着这话,心中复杂万千,那两个书生说完便渐渐走远,而他站在马车前却久久未动,小厮不由地唤道:“少爷?”
方瑾玉回神,说:“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