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前世篇
殷承玉是被冷醒的, 寒意像寒冬腊月的水一样包裹着他,顺着骨头缝侵入四肢百骸,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一般。
自重生之后, 他便没有再体会过这样的寒冷。
身体习惯性地往后靠想要寻找热源, 但却落了空, 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昏昏沉沉的人终于挣扎着清醒过来。
入目先是黑黢黢的屋顶,并不是熟悉的寝殿。
眼皮异于寻常的沉重, 身体也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殷承玉看着视线内简陋且陌生的环境,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猜测。
压下心底丛生的波澜, 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观察,同时竭力调动四肢。
身体外部并没有任何束缚, 他努力片刻, 动作从一开始的沉重滞涩逐渐变得轻盈,终于顺利坐起了身。
视野不再受限,殷承玉转头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根据窗户外层叠的屋角飞檐, 确认自己还在宫里。
只是这屋子陈设异常简陋,床铺也是六人连铺,看起来有些像是下头低等内侍居住的配房。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他记得自己原本是批折子批乏了打个盹, 结果再睁眼时就莫名到了这里。
心底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殷承玉适应了身体之后, 便想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 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他出不了这道门, 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锁在了屋里。
尝试几次之后, 殷承玉终于作罢, 只能转而打量起屋内陈设。
他醒来时是在最靠里的床铺,床头边摆着陈旧的木柜,应是放衣物之用。他想打开柜子找找线索,却发现手掌毫无障碍般直接穿过了柜子。
这异状惊住了殷承玉,他看着穿透衣柜的手臂,沉默片刻,重新在床铺上坐下。
就在他沉思时,屋外传来隐约人声。
接着便有几个穿着灰色太监服饰的小太监端着盆结伴走了进来,没人瞧见坐在里侧床铺上的殷承玉。殷承玉心中已有所猜测,这会儿倒是并不惊讶,只是挨个打量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进来时,他才霍然起身,失声喊了一声“薛恕”。
薛恕看不见他,并未给与回应。
震惊过后,殷承玉才惊觉面前的薛恕有些许陌生。
面容尚有些许青涩,瞧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寡言阴郁,穿着与其他人一样的低等太监服饰,只是从始至终,他没有理会屋里其他人,而其他人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话。
这时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薛恕将洗漱的铜盆放在床底下,便翻身上了床。
狭窄的连铺木板上只铺了层薄薄的褥子,盖的被子也就略厚一些,大约是怕冷,薛恕连衣裳都没有脱,直接合衣就睡了。
殷承玉坐在床榻内侧,打量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重生之后他提前找到了薛恕,薛恕并未净身。但眼前差不多年纪的薛恕际遇明显不同,着太监服住在配房,显然是净过身了。
倒有些像是他被幽禁皇陵的那一世。
当年他自皇陵回宫时,薛恕已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未曾有机会见到对方刚入宫的模样,更没能从旁人口中打听到太多他的过往。
殷承玉低垂眼眸,目光在他略带青色的面孔逡巡。
指尖虚虚在他唇上点了点,无声弯了唇:堂堂九千岁,竟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
低等的宫人通常天不亮就要起了。
殷承玉听见动静后睁开眼,薛恕已经整理好床铺,随其他太监出门当值。殷承玉没有抱太多希望地跟在他身侧,却在迈过门槛时,发现那道阻拦着他的无形屏障消失了。
他跟在薛恕身侧出了配房。
根据布局认出了这大约是西六所的范围,又从其他人的话语中得知,如今薛恕只是直殿监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小太监。
小太监们被顶头的大太监分配了打扫的地界后,便领了笤帚等工具,各自散去干活。
薛恕分到的差事是擦洗廊柱。
看到薛恕提着木桶去井中打水时,殷承玉就皱起了眉。眼下正值冬日,井水冰凉刺骨。薛恕将抹布浸入水桶,打湿再拧干,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廊柱。那双骨节修长有力的手被冻得通红,手指处还生了通红肿胀的冻疮。
但他却仿佛不觉得寒冷疼痛般,一丝不苟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将廊柱上的浮灰擦拭干净。
不远处其他宫人说笑偷懒,他却从不参与其中,只沉默地干活,像离群索居的孤兽。
重来一世的薛恕性子自然也独,但那是孤狼身处羊群的格格不入,即便落魄时,他骨子里也藏着丝冷傲。殷承玉还记得当初命人将他绑入东宫时,他跪在地上,眼神却像狼崽子。
而眼前的少年,更像被拔了爪牙、遭受驯养却并不肯屈服的狼崽,阴郁落魄,被羊群排挤在外。
或许他未必愿意融入羊群,只是殷承玉看着他形单影只阴郁沉寂时,心口忍不住泛起酸涩。
这便是他未曾参与的过往。
殷承玉站在他身侧,手心轻轻覆上他冻得通红的手背。
*
这样诡异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殷承玉从旁人的话语中弄清了大致的年月。
这一年是隆丰十八年,他刚醒来那会儿是冬月,距离殷家卷入贪墨案被抄,皇后受惊难产身亡,他失德被废、幽禁皇陵已经有数月之久。
距离薛恕净身入宫,也已有一年。
殷承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到了这一世,甚至还是以这样奇异的状态。尝试过种种办法发现自己除了待在醒来的配房里,便无法离开薛恕十步距离后,他便不再做徒劳挣扎,只静静陪在薛恕身边。
这一世的薛恕性子变本加厉的阴郁寡言,他在宫里没有朋友,因不会逢迎,也不太受顶头大太监的喜欢,常常是干最脏最累的差事,却拿最少的赏钱。
而薛恕对此并不在意,他不吃酒赌钱,也不孝敬上峰谋求好差事,即便是前不久的除夕,他也没有多花半分银钱。当差得的银钱他全都攒了下来,贴身藏在立衣内袋里。
偶尔夜深人静时,趁着其他人都睡熟,他会坐在床铺上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一角一角地数银锭子,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直到来年二月里,他才告假出了一趟宫。
殷承玉跟在他身侧,看见他罕见地花钱雇了一辆驴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殷承玉猜测他的目的地,却发现前方的路越来越熟悉——当年被押解前往皇陵时,他亦走过。
薛恕的目的地竟是皇陵。
驴车熟门熟路地到了皇陵侧门,皇陵的守卫并不多,也多是些年纪大了的兵卒。薛恕大力敲了三下门,便有个酒糟鼻子的中年兵卒探身出来,瞧见薛恕后并不意外,让出身来:“又来了?你倒是忠心。”
薛恕并不答话,将一小袋碎银塞给他,便往内走去。
——殷承玉与他朝夕相对两月,知道那一小包碎银,已是他半副身家。
他眼中情绪涌动,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跟上去。
薛恕果然已走到了当年他居住的院落附近。
但他并未进去,只是远远望着院门。
殷承玉同他一道看去,因时间间隔太过久远,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他竟一时想不起来。直到看见另一个自己从提着柴刀出来时,才隐约有了些许印象——这应该是郑多宝生了病起不来床的时候,那时天还未转暖,他便准备去砍些树枝回去给郑多宝煎药,也能生火取暖。
薛恕藏身在角落,眼看着人走远了,才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前方那道过分瘦削的身影已经开始砍树枝。
皇陵中植了不少树,冬日过后只剩下枯枝。这些枯枝对于身体健壮的他来说,自然不费什么力气,但那时他接连遭受打击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后来还曾中过一次毒,虽然幸运撑过来了,却彻底败坏了底子。
即便砍柴这样只需要力气的粗活,他也干得十分吃力。
薛恕远远看了片刻,没有上前,而是绕道去了林子另一侧。
向守卫借了把柴刀,薛恕闷不吭声地开始砍树。他力气大速度快。不一会儿便已经砍好大大一捆。用草绳将枯枝扎好后,便背起来送到了院门口。
之后便又藏身在角落里。
等待片刻后,便见瘦弱的人影拖着两根粗壮的枯枝回来,看到院门口捆好的枯枝时,他愣了一下,接着张望四周。
只是薛恕藏的太好,他一无所获,最终只是一揖道谢后,将枯枝拖进了院中。
薛恕没有立即离开,驻足贪婪地望着院子。
院中的人费力地生火,枯枝没有晒干,点燃之后生出浓烟,那道人影蹲在炉边,用蒲扇小心地扇风,时不时掩唇咳嗽几声,十分狼狈。
薛恕眼底泛起波澜,只是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殷承玉看不真切。
他又看向院中的自己。
那时他已经幽禁皇陵大半年,尝遍人情冷暖。但有郑多宝在,这些粗活他做得并不多。直到郑多宝彻底病倒,他独自做起来,难免生疏狼狈。
当初在院门口看到整齐捆好的枯枝时,他多少感到些慰藉。即便世人多愚昧凉薄,信了那些污蔑的谣言,对他弃之如敝履。但总有那么少数几个人,或许仍感念他曾经所为。
这一捆枯枝并不能改善他的处境,却多少叫他于寒冬中汲取了坚持下去的暖意。
他从未想过,这深幽皇陵中的些许暖意,竟是薛恕所给予。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恕都从未提及。
殷承玉看向薛恕,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薛恕听不见,并未回答。
驻足片刻,他便转身离开。又驾着那辆驴车回了京城。
回宫之后,他没有立即回配房,而是去了西厂值房。
西厂没落已久,值房的老太监正在屋中打盹,听见动静看过来,瞧见他立马露了笑:“想好了?”
薛恕点头,将另一个钱袋递给他:“还望公公引荐一二。”
老太监收了银子围着他走了一圈,又拍拍他的胳膊腿儿,满意道:“不错,身子骨结实。”大约是收了银钱的缘故,他又缓和了语气提点道:“覃千户脾气虽残暴了些,但若你能机灵点,在他的鞭子下活下命来,办好差事,日后前程差不了。”
殷承玉蓦地心口一跳,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薛恕却仿佛早已经知情,半点惊讶都不曾有,只是问:“什么时候当差?”
老太监道:“明日我去直殿监打声招呼,后日你便可到西厂来。”
两人约定好后,薛恕方才转身离开。殷承玉跟在他身侧,沉默一路,最终想要说些什么,意识到他听不见后,又无力地抿起唇。
他想起了薛恕曾对他说过,他背上有许多旧伤。
那时他并未太过深究薛恕背上那些伤痕的由来,但如今,他却明了了。
这是他为了自己,主动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