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期盼下雪
夜晚的风总要添上几分凛冽, 朝雁站在大门口的阶梯上,看着那一道身影慢慢从巷口走来。
“李先生,弥罗大人已备好筵席, 请。”
他身后有好几道暗沉沉的影子,门口的铜铃被影子轻轻一摇,清脆的声响, 大门缓缓打开, 里面灯火通明, 道路两旁整齐地站了两拨人。
宽阔的院子里, 摆着一张圆桌,桌上珍馐满盘, 坐在桌边的老者满头华发,面容苍老, 但那双眼睛却是精神矍铄,透着些锐利深沉。
他周身似乎常年携带了些潮湿的, 微咸的水气, 头发常是湿润的, 此刻穿了一身正经的中式长衫, 只是衫子有些长的过分,遮住了他的双足。
“李闻寂先生。”
老者一见他,便笑眯眯地唤了声, 他的声音嘶哑得过分,但面上看着倒是和善的, “还请先生见谅,我双腿不便, 是不能起身迎接先生了。”
李闻寂才走近, 便有一个年轻人上前来拉开椅子。
他漫不经心地坐下来, 便听对面的老者再度开了口:“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先生不但本事大,想不到相貌也生得如此出挑。”
非天殿里的那尊修罗神像立在九重楼阁之上,弥罗也仅在当初入殿时有幸去过一回九重楼阁,那神像巍峨挺拔,他当年也只敢仰面望了一眼,故而此时虽见眼前此人的眉眼总有些许微妙的感觉,却也始终未能想起来什么东西。
“这些天我不在郁城,如果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弥罗礼数齐全,手边摆了一本书,上面放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还真像个做学问的老学究。
“弥罗先生不如坦诚一些。”
李闻寂并没有什么耐心同他假意寒暄。
“冯欲仙把他们家那个见不得光的重孙冯易辛变成了个怪物,”弥罗笑了笑,径自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又转了话题,“用的是珠蟞鱼体内所结的珠子融成的东西,但如果仅仅只是珠蟞鱼的东西,那个冯易辛怎么能有那样的本事……所以,一定是那珠子里,还裹着别的什么东西。”
弥罗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他们冯家在南明时发迹,普通的凡人不知道里头的辛秘,但我们这些精怪的传闻里,说是他们冯家人每个月都要喝一样东西,也是喝了那样东西,他们才有了普通凡人没有的异力。”
“那东西,就是他们冯家墓园里,长生树的叶片捣碎的汁液。”弥罗慢慢地嚼着肉,“这么多年来,很多精怪都有想要去抢夺那棵长生树的心思,但他们虽然不是纯粹的凡人,但身上到底也有地火,那冯欲仙的墓园也常年是有凡人守着的,多少精怪到他们家去,最终都成了冯欲仙那个老家伙的盘中餐……”
弥罗说着又笑了几声,“先生,九百多年前,凡人还只有惧怕妖魔的份儿,可现今,却偏偏是这么一个凡人敢生啖妖肉,成了让精怪都害怕的存在,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可弥罗先生你要紫灯芯,不也是为了杀凡人吗?”
李闻寂眼底压着浅淡的笑意,手指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白玉盏,却并没有任何要喝下那杯酒的意思,“你和冯欲仙,好像没有多少区别。”
他的目光落在弥罗长衫遮掩下看不清轮廓的腿,也许,那根本不是人的双腿。
弥罗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但也仅仅只是片刻,随即他的面色又恢复如常,仍像是个和蔼的老者,“先生,这并不重要。”
“长生树就是冯家人也不敢冒险移植,所以才在那山上就地修建了底下墓园,甚至连那冯欲仙大半生都住在了山上,那墓园常被凡人守得如铁桶一般,可先生一去,墓园尽毁,长生树也不复存在了……”
弥罗定定地望着他,“先生,长生树里的东西,怕也到了你手里吧?”
“怎么?弥罗先生请我来,是想问我要长生树里的东西?”
李闻寂的一双眼睛弯起浅浅的笑弧。
“先生可不要误会,”弥罗笑着摆手,他的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朝雁的身上,“想必朝雁都同先生你说过了,不管是查生寺的灵种,还是冯家的那样东西,它们既已经是先生的了,那么我自然不好再要,只是先生,我如今在非天殿的境况并不好,糜仲太贪,趁殿主不在,他愈发放肆,如今他和山衣更是沆瀣一气,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手头的这么点地方,怕是都要被他们占去了。”
“我倒不知,这糜仲和山衣是什么来头?”李闻寂垂着眼帘,神色不清。
“糜仲原本出自晦隅山,本体是只精精,在九百多年前那场浩劫里他的先祖逃难到了蜀中,他的先祖原先在修行上就已有建树,他们家族向来都是单传,修行的法门也是传承,他得到了先祖的传承,在1910年入非天殿,他来得晚,但本事大,很快就得了殿主器重。”
“至于山衣……我只知道那原本是个凡人,她和殿主的关系有些不太一般。”
弥罗既然想跟李闻寂合作,那么也就自然会向他透露一些非天殿的事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但他始终拿捏着分寸,不该说的,他一丁点儿也没多说。
“先生,杀糜仲,明面上我不能动手,所以我才想请先生你来做这件事,但我和他同出一殿,有许多消息我都能及时地放给先生,当然,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弥罗也一定会为先生办妥。”
弥罗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所有的诚意。
“可我好像很吃亏啊弥罗先生,”
李闻寂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你要紫灯芯,还要我帮你杀糜仲,那我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先生要什么?”弥罗问。
“我听说弥罗先生有一盆花,百年常开。”
他身后是满庭的灯火华光,而他的脸上神情晦暗。
“先生……”弥罗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又将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先生只是想要我的穹泽花?”
半晌,
弥罗忽然笑起来,“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能够将事情办妥,我一定将穹泽花双手奉上。”
李闻寂颔首,扔了手里的白玉盏,站起身。
弥罗看了一眼被他随手扔到地上摔碎的玉盏,里面所盛的酒液撒了一地,“先生这便要走?不若用些晚饭再回去吧?”
“不必,”
李闻寂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妻子还在等我回去吃饭。”
他转身便走,而弥罗坐在桌前,看着他的背影渐远,面上的笑意未止,“看来这位李先生和他夫人的感情甚笃啊。”
他的声音嘶哑又粗粝。
“大人,他为什么只向您要一盆穹泽花?”朝雁见人已经走了,便走上前来。
“此人心思极重,”
弥罗笑了一声,莫名有点阴冷,“查生寺的灵种,冯家的长生树全部被他收入囊中,那两样东西看着没多少异力,但他如此费心收集,说不定还真有些玄妙之处……”
“穹泽花常开不败,我此前以为那也不过只是一盆观赏的玩意儿罢了,但今晚他既开口向我要,我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那大人,您真的要给他吗?”朝雁不由问道。
“我就是给了,”
弥罗重新捏起筷子,“只怕他也没有命拿,糜仲可不是那么好杀的,要么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要么就是他真杀了糜仲,那糜仲的那些门徒,又或是曾和他做过夫妻的叶蓇,哪个会放过他?”
朝雁静默地听了这番话,到此时才恍悟,原来弥罗从来就没打算让这个李闻寂全身而退。
——
夜风吹着屋檐下的灯笼来回晃荡,姜照一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压在抱枕底下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滑下接听键。
“吃晚饭了吗?”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泠好听。
“没有……”
她小声答。
“抱歉,我结束得有些晚,现在要出来吗?”
李闻寂拿着手机,抬眼已经看到了那间熟悉的院门。
“我马上!”
姜照一说完挂了电话,连忙去穿鞋。
“照一姐姐,先生回来接你啦?”贺予星坐在桌前吃他一个人的晚餐,看到她这副模样就猜出了个大概。
“嗯!小道士,拜托你帮我喂一下朏朏!”
姜照一拿上包包就往院子里跑。
贺予星看着她的背影,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又嘟囔了一声,“成天虐狗……”
李闻寂还没走到门口,就见里面匆匆跑出来一道身影。
她满脸欢欣,好像和那天晚上在凤林山庄上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不再像那天夜里一样不知所措,也不再用那样不安的目光看他。
她好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许多心绪。
“李闻寂!”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堪堪回神,低眼看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她。
“走吧。”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郁城的夜市很热闹,烧烤小吃摊在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空气里满是食物的香味。
烤猪蹄撒上一些必需的香辛料,再反复刷上几层酱汁,在炭火的烘烤中逐渐变成更加漂亮的色泽,咬一口香糯弹牙,十分入味。
她吃得认真,坐在对面的李闻寂静默地撬开了一瓶豆奶,将吸管放进去,再推到她的面前。
“等我吃完,我们就去前面看电影吧?”姜照一抬头顺势喝了一口豆奶,又指着不远处的小广场,那块平地上,正有露天电影在放映。
“好。”
李闻寂点头。
桌上的烧烤他并没有动,但姜照一清楚他口味清淡,也知道他晚上去赴宴一定是吃了晚餐的,也就没有劝他再吃点什么。
她吃得并不多,不一会儿一瓶豆奶见底,她也就彻底饱了。
灯火绵延成片,摊上热烟缭绕,来来往往,皆是人间,李闻寂牵着姜照一的手,在小广场空地最后一排的板凳上坐下来,也许是因为今晚放的是一部恐怖电影,这里没坐多少人。
姜照一看到幕布上忽然有一张被放大的血腥的脸,她吓了一跳,拉着李闻寂的衣袖挡在眼前,却又歪着脑袋再从他的指缝间看了一眼。
“好像……还没有冯家那个男人的脸可怕。”
她说的是冯易辛。
“李闻寂,那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她拉下他的手掌,望向他。
“他身体里的那颗珠子是珠蟞鱼身体里的珠子凝聚融合而成,里面封着一部分冯欲仙从长生树里收集积存的灵气,”
李闻寂的眼睛仍旧停在幕布上,阴森诡秘的音乐,还有看似惊悚的鬼影,仿佛在他眼里也没什么特别,“那是我的本源之息——‘噬能’的灵气,即便只是一些散碎灵气,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是根本没有办法承受的,所以冯欲仙才要用珠蟞鱼的珠子封住。”
“但即便是这样,冯易辛也还是无法承受,所以他才会全身腐烂。”
冯欲仙欲壑难填,冯家人每月喝的长生树的汁液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贪心,所以他才会冒险用一个冯易辛来做实验,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汲取更多的灵气。
姜照一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冯易辛可怜,他无法融合“噬能”的灵气,因此而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因为受了这些苦,他杀过人,也杀过妖,妄图借助血腥的手段来达到一种变态的,精神上的快慰。
他生在冯家也许可怜,但因自身承受的苦痛而去折磨虐杀他人的行为更为可恨。
“那弥罗呢?他今晚请你去,还是想让你杀糜仲吧?”
姜照一又问他。
“嗯。”
“你答应了?”
“答应了。”
“你为什么答应他?要是你真的杀了糜仲,不说他,非天殿里的其他人更不会放过你了吧?”姜照一定定地看他,“还是说,你一定要通过这样的办法,用你自己做诱饵,引他们出来?”
李闻寂终于将目光从幕布上移到她的脸,“非天殿藏得太深,我需要用一些手段,找到它的所在。”
姜照一看着他,片刻后她再将目光移到幕布上,“我知道了。”
李闻寂或是没想到她忽然间就什么也不再问了,仍在看她的脸。
“你是神,你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她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她仍盯着幕布,说道。
伴随着诡异的音乐,幕布上再度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她又拿起他的手挡在她的眼前。
可是在这样热闹的夜市里,这样的恐怖片也没那么可怕,她的目光不再透过他的指缝去看幕布,反而在看他的手指。
顺着他漂亮的指节,再到他掌心的脉络。
“这些都是你们凡人的臆想。”
李闻寂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再度看向幕布。
“那真正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她好奇地问。
而他闻声,又再偏头看她,“你想看吗?”
他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询问她。
“……不了。”
姜照一像拨浪鼓似的摇头。
前面坐着一对小情侣,在这样露天的电影幕布前,两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手拉着手,女孩儿忽然“哎呀”两声,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往男生怀里钻。
他们抱在一起,挡住了姜照一的视线,一时间,她不自禁地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年轻男人。
李闻寂察觉到她的目光注视,他瞥了一眼前面的那两个人,也许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低声询问她,“你也需要这样吗?”
“我是觉得你有必要学一下……”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低头,声音也有点小。
“可你好像并不是很害怕。”
他说。
“这跟害不害怕没有什么关系的,”姜照一闻声抬头,说着又凑近他了些,放低声音又道,“其实我觉得她也没有很害怕。”
她说的是前面那个钻进男朋友怀里的女孩儿。
李闻寂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前面那两人的后背,仿佛他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妻子所说的这番话。
但在这一片连绵的灯火之间,在身后那一片沸腾的人间烟火里,他还是朝她伸出了双臂。
姜照一的眼睛弯起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她的下巴抵在他肩头,望见的是身后那一片热闹的景象,电影仍在放映,可这一瞬,她仿佛已听不到什么诡异的配乐流转,只是望着路口那棵参天的绿树。
现今已经是冬天,可这里一点也不寒冷。
“李闻寂,郁城是一个永远住着春天的城市,就好像蜀中很少有地方下雪,我住在锦城好几年,也没见过锦城下雪。”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他的耳畔,带着些温热的气息。
“这里也许永远不会下雪,就好像你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爱我。”
她半睁着眼睛,好像透过树荫散下来的光影都变得有点模糊,“但是我还是想试试,万一有一天,说不定就下雪了呢。”
这一辈子,她已经决心要去做这样一件事情。
让这个会牵她的手,会给她做饭,会拥抱她,甚至给予了她足够尊重与关心的神明丈夫,学会爱她。
这已经花光了她作为一个凡人的所有勇气。
而此刻,李闻寂低眼看她,幕布上仍在上演不知名的影片,光影明明灭灭,照在他无暇的侧脸。
半晌,他忽而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