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脸上鳞痕
“青蛙叔叔, 你不要生气,你明明是最好看的大青蛙。”姜照一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道。
“三春叔, 别生气啊别生气,他眼睛多少有点毛病……”
贺予星忙将他拉到一边。
最终赵三春还是没能进入小江南会馆,贺予星用师门里留下来的幻妖符虽然大致地改变了他们在其他精怪或凡人眼里的样貌,但他也没想到叶蓇居然是个看脸的,现在要再替赵三春调整幻妖符已经来不及,所以赵三春只能自己气呼呼地回酒店了。
会馆也仅仅只比冯家的那个庄园要小一些, 但这里头灯火几乎连绵成线,比冯欲仙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庄子要显得明亮热闹许多。
“这儿的人的确都长得不错。”贺予星一边走,一边在观察从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
姜照一几乎都看花了眼, 其实赵三春哪里是五官不端, 是他受青蛙的本体形态影响,啤酒肚是怎么都掩藏不掉的, 但这里的人不但五官长得好, 那身材仪态也都十分匀称得宜。
所以赵三春,纯粹是因为他的啤酒肚才会被拒之门外。
“几位来小江南, 是谈生意,还是交朋友?”
才走到堂内,便有一个身穿墨绿长衫的年轻男人迎上来, 他五官生得硬朗深邃,肤色稍深。
贺予星看了李闻寂一眼, 随即将衣袖里的玉牌拿给了男人。
男人接过玉牌才看了一眼, 便抬起头看向李闻寂, 笑道:“原来是张治先生和太太, 这边请。”
李闻寂不动声色, 牵着姜照一的手跟随那人的指引走上了旁边木廊的楼梯。
姜照一的脚后跟已经磨破了,有点疼,但她这会儿也只能忍着,踩着高跟鞋慢慢上楼,而贺予星跟在后头,也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楼上,随即他愣了一下。
姜照一没见他跟上,回头见他在看对面,不由也往那边看去,“怎么了?”
“我看见一个人,有点熟悉。”
贺予星挠了挠后脑勺,皱着眉回想刚刚从对面楼上匆匆走过的那道身影,那人戴着黑色的礼帽,他也只看到了帽子下不甚清晰的半张脸。
那年轻俊朗的男人带着他们走进了一间房,着色浓烈的仕女屏风在灯下被照出朦胧的影子,屏风前摆了一张木案,案上有一盏鎏金镂空的香炉,正有缕缕白烟从里头徐徐散出。
“三位请坐。”
男人伸手示意。
姜照一点了点头,跟着李闻寂在桌前坐下来,随后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一抬头,就见一个烫了蓬松乌黑的卷发,穿着一身牡丹花丝缎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耳畔挂着玉坠儿,凝白纤细的手腕间戴着两只玛瑙镯,手指间宝石戒指戴了三五个,一身珠光宝气,却并不俗气,反而因为她过分明艳的长相而更添几分耀眼风姿。
她身后还有两个同样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她们将端来的茶水放到桌上,便退了出去。
“阿曼姐。”那男人唤了一声,见女人点头,他便也转身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被称作阿曼的女人在贺予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的眼睛生得有些像狐狸,眼尾是上挑的,此刻版半眯眼睛打量对面的李闻寂,她不由抿起红唇轻笑,“想不到张先生不但年轻,还生得这样好看……”
她一笑,风情顿生。
那几乎是姜照一看了也忍不住偷偷赞叹的程度。
贺予星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只被这阿漫多看两眼,他脸都有些红了。
但姜照一此刻看向李闻寂,却见他那张脸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并看不出什么过多的情绪,好像无论是红颜还是骷髅,在他眼中都该是一个模样。
“张夫人看着好年轻。”
李闻寂不开口,女人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转而将目光落在了姜照一的身上。
她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眉眼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清澈的杏眼,仿佛天生会笑一般,颈间的珍珠项链更衬得她肌肤白皙,一时竟有些令人移不开眼。
这对夫妻,倒还真是极为登对。
“保养得好。”
姜照一坐直身体,故作认真,“其实我今年已经一百二七岁了。”
贴在她身上的幻妖符所透露出的妖怪本体,是一只鹿。
下午他们在聚源茶楼也并非只是看戏喝茶,李闻寂自始至终都是在等一对从九济来的夫妻。
在往郁城方向的路上拦截他们的那几只乌鸦的嘴里,李闻寂得知了叶蓇有个小江南会馆在南州时,他便让赵三春开始着手调查。
张治是九济最大的中药材商人,张家在九济延续两百年,他们家也成了药材商里的老字号,但张治并不甘心于此,事实上他暗地里还做一些诱杀精怪入药的勾当,他和他夫人这回来小江南,也是想找一些需要妖肉入药的买家。
而张治和他的夫人别无所好,就是喜欢看戏,所以聚源茶楼便是一个好的去处。
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他俯身将热腾腾的一碟花饼放上桌,饼是五个小巧的莲花状,便是五种颜色。
“这是莲花饼餤,外面可是没有的。”阿曼见姜照一在看那碟花饼,便笑着说了句。
“莲花饼餤?”
贺予星也来了点兴趣。
“据说是一位旧日在皇宫做过美食的宫女传下来的,她自称在宫中是‘蕊押班’,做这饼餤,便要采上十五枝莲花,作五种颜色,便用这些颜色来染色,再卷上肉馅,也就成了。”阿曼解释道。
“换成蔬菜汁不也一样嘛,只不过莲花听着要风雅些罢了。”贺予星又觉得这东西不稀奇。
这小江南的茶点,还真有点附庸风雅的意思。
“是这个理儿没错,但这位弟弟,你要尝了才知道我们这馅料的好处。”女人柔声细语,宛如引诱,说罢又看向姜照一,“夫人也尝尝看?看看我们这南州的茶点,合不合你们九济人的胃口。”
姜照一看着那颜色漂亮的莲花饼餤,她几乎也能闻到那种淡淡的莲花香,但她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拿上一块。
这是个挤满了牛鬼蛇神的危险地方,她也就比在外面要更谨慎些,而事实上,她的谨慎也并没有错,贺予星才伸手,却听李闻寂终于开口:“若是普通的饼餤,倒也可以一试。”
贺予星一个激灵,缩回了手。
“我以为张先生做这样的生意,也该在这方面,有些特殊的食补爱好才是啊。”阿曼故作惊诧,眼眉微挑,“所以我自作主张吩咐了厨房,给先生和夫人的饼餤里,用了妖肉。”
她语气清淡,仿佛自己不是妖似的。
姜照一听见她这句话时,目光便落在了那仍冒着热气的饼餤上,单看微红的表面,又怎么能够想得到那内里包藏了多少罪恶的东西。
“谁说我做这门生意,就一定要有这门癖好?”
李闻寂唇角微扬,语气轻缓。
“那是我误会了,还请先生和夫人不要怪罪,我们这边既是做中间人的,那自当也是为张先生您找好了买家,只是我们在信上说好的价钱,先生可不要忘了。”
阿曼倒也不再继续扯闲篇,亦或是她听到了门外的一只铜铃响,便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李闻寂轻睨着她,“那还要看你们小江南介绍的这桩生意,能不能成。”
“那我就在这儿,预祝先生交易成功。”
阿曼站起来,以茶代酒抿了一口,随后便笑,“还请先生和夫人再等一等,买家马上就到。”
见李闻寂颔首,她便转身推门而出。
但在雕花木门将要合上时,贺予星却看到了一道匆匆从门外路过的身影,门骤然关上,他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贺予星你怎么了?”姜照一望着他。
他转过头,忙小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檀棋先生了。”
檀棋。
乍一听这个名字,李闻寂不由抬眸,“应天霜身边的那条蛇?”
“是的先生,应夫人在时,就住在虚泽观里深居简出,但檀棋先生经常会来觅红姑姑的客栈,给她送些钱或东西,每年觅红姑姑生日,也是檀棋先生来给姑姑送上一碗炉焙鸡。”
现在想来,应天霜对觅红,其实还是很爱护的,只是她不善表达,而觅红也同样。
应天霜年长觅红太多岁,觅红是被她养大的,但单看面相,觅红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倒与应天霜像是同龄人一般。
那炉焙鸡是应夫人拿手的好菜,觅红姑姑小时候过生日,回回都有这道菜。
“先别动,看看他想做什么。”
李闻寂手指轻扣在案角,眉眼沉静。
“好。”
贺予星点点头,又重新坐下来。
但他们等的所谓买家还没来,门外却先有了些吵闹的动静。
贺予星打开门走出去,站在栏杆旁便见楼底下的院子里乱哄哄的,许多人围在一起,看地上的一个女人浑身显现出青黑的痕迹,从手臂一直蔓延到颈部,再到她的脸上。
原本漂亮白皙的面容逐渐变得青黑丑陋。
“那痕迹,跟乌鸦精脸上的一样啊。”贺予星认了出来。
她面容扭曲,仿佛正经历着巨大的苦痛,姜照一看得心里发怵,“她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叶蓇给她吃什么东西了吧?”贺予星猜测着,“她能控制这么多的精怪在她手底下做事,用的法子看来挺恶毒。”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
那阿曼下了楼,忙让人将那女人抬走,随后她又对众人笑道,“各位不要见怪啊,她只是犯了病,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的骚动没一会儿便平息,但一个年轻男人凑在阿曼耳边说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脸色明显变了。
“抱歉各位先生小姐夫人们,我们掌柜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所以诸位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阿曼高声道,“请各位都下楼来。”
这一霎,场面再度变得闹哄哄的,许多穿着墨绿长衫或墨绿旗袍的男男女女从外头进来,将楼上所有人都请下了楼。
“叶蓇是真会挑人啊,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贺予星看见那些人的长相,便不由感叹。
姜照一深以为然。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长相出色的人都聚在一个院子里。
才走下楼梯,姜照一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袭来,一条粗壮的蛇尾击碎楼上某间房的门窗,突破栏杆,重重地落在院子里。
精怪们哄闹起来,更有一些敏感易受惊的,“噗”的一声就从衣冠整齐的人类模样,变回了本体。
院子里浓雾四起,姜照一用手散了散眼前的烟,却又听见楼上那巨蛇的嘶鸣,他摆动身体,木楼便开始倾塌。
李闻寂及时拉住姜照一带着她和贺予星落在了对面的檐上。
在碎木烟尘里,底下的灯火灭了大半,院子里再不复灯火如昼的景象,余下来的暗沉沉的光影照着这满院褪去光鲜皮囊的精怪,那巨蛇的蛇尾一扫,便引得许多精怪被牵连摔入倾塌的院墙之下,生生活埋。
阿曼是那么明艳美丽的一个女人,可姜照一却看见她褪去人形,逐渐变成了一株食人花。
食人花就地生根,嵌入碎裂的地砖底下,花朵颜色娇艳,却偏偏生食血肉。
姜照一只看见她朝那蛇尾探去,却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他,便被一只手挡住了眼睛,她视线被挡住,只能看见他掌心的脉络,而与此同时,巨蛇的嘶鸣声变得尤其尖锐,血肉截断的声音更为清晰。
她及时被李闻寂拉到了身后,但那冰冷的鲜血却溅了贺予星一身。
“先生,一定是檀棋!”贺予星摸到脸上的血迹,那断了蛇尾的巨蛇冲出倾塌的屋顶,他看清了那巨蛇脑袋上的一道白痕。
李闻寂见那巨蛇撕咬着食人花,生生咬去了食人花一半花蕊。
食人花再度变为人形,却少了一只胳膊,半张脸更是鲜血淋漓,再不是之前的漂亮皮囊。
但提着烟斗的一个中年女人出现了,她在半空中,用玉烟斗烧红的烟嘴烫在了那巨蛇身上,妖冶的火焰忽起,几乎灼烧了那巨蛇的大半鳞片。
终于等到这个人出现,李闻寂当即出手,衣袖里的流光散出,这一次却如冬日里的雪花一般落在那挣扎嘶叫的巨蛇身上,刹那替他消去了身上的火焰。
雪花骤然又幻化为极为尖锐的冰刺,迅疾地刺穿了那中年女人的手腕,她手中的烟斗再拿不住,落到地上,摔碎了那截碧玉烟嘴。
巨蛇化为人形,摔在地上,没有帽子遮挡,那男人脸上的鳞痕尤其明显,贺予星当即喊了声,“檀棋先生!”
金色流光犹如绳索一般,锁在那中年女人身上,将其从半空狠拽下来,同时李闻寂带着姜照一和贺予星落了地。
“你是谁?”那中年女人扶着自己被刺穿的手腕,疼得满脸是汗,而此刻幻妖符失效,她抬眼便正好看见了那年轻男人的真容。
她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却偏偏看不穿他的本体。
“你的主人,在找谁?”
李闻寂却轻笑一声,问她。
女人骤然恍悟,“你就是李闻寂?”
外头进来了很多精怪,但还未近李闻寂的身,便被气流扫入废墟,一个个地断了气。
“百兰掌柜,看来你的主人不在这儿。”
李闻寂轻瞥几眼四周,语气仿佛有些遗憾,但随即他的目光再落在她的身上,“不如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登门拜访就是,也不必她大费周章地四处寻我。”
百兰紧抿嘴唇,明明身体已经在克制不住地发抖,却愣是一声儿都不漏。
“先生以为,你杀了弥罗,糜仲两位大人,非天殿的殿主会放过你吗?你惹火上身,倒也不知求全……”隔了好半晌,她忽然道。
“那不是正好?”
李闻寂眉眼微扬,可他看向那女人的目光却是冷的,“百兰掌柜说的没错,我向来不知道什么是求全。”
“先生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背叛叶蓇大人的。”百兰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但也仍能看得出来她的决心。
李闻寂颔首,“好。”
他轻飘飘的一声好,令百兰有些发愣,但随即她一抬头,便见那少年同那脸上有鳞的蛇妖,亦或是那年轻男人同他身边的那个姑娘的身影都被淡色的流光模糊上升,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流光下坠,刹那如尖刺一般,刺穿了她的胸口。
百兰瞳孔失焦,倒在地上,半张脸贴着满是血污的地面,没了声息。
流光落入这茫茫夜色里无人的野径,刹那化为四道身影。
李闻寂衣袖间流淌出来的莹光照亮的前方的路,而贺予星扶着檀棋走在前面,见檀棋眼皮半睁,他便忙道,“檀棋先生,你坚持住,千万要保持清醒!”
檀棋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说什么话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努力维持清醒上,被贺予星扶着,他的双腿异常沉重,还在流血。
“你为什么不问她了?”姜照一抓着李闻寂的手臂,走在后面,问道。
“她不是弥罗,也不是如阿曼那般被叶蓇控制的精怪,她看起来是心甘情愿跟着叶蓇的,她有她的忠心,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李闻寂步履轻缓,犹如散步一般。
“但我觉得我们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姜照一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被贺予星扶着的檀棋,“我听阿曼说,百兰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紧接着檀棋先生就被抓住了,贺予星说他之前在应夫人出事之后就消失了,这次却出现在小江南,按贺予星的话来说,檀棋先生对应夫人很是忠心,那他就不可能是见应夫人出事就逃了,他一定是会寻仇的,”姜照一说着,又歪头看向李闻寂,“可是要朝雁杀应夫人的,是弥罗,现在弥罗已经死了,他寻仇为什么要来小江南?我觉得,这件事肯定跟朝雁有关。”
弥罗死了,可朝雁还没有。
她分析得很认真,而李闻寂静默地听了,对上她的目光。
她疑惑地问,“是我想错了吗?”
李闻寂摇头,“不是。”
他抬起眼睛,看着前面那两道身影,却称赞她,“很聪明。”
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可脚后跟似乎已经磨破一道伤口,她撑着走了这么一会儿,却越来越疼了。
或是察觉到她步子越来越慢,他便轻声问,“怎么了?”
“我脚好像磨破了……”到了这会儿,她才说出来。
李闻寂闻言,便停住脚步,垂眼去看她脚上的那一双高跟鞋。
几秒后,他扶住她的手臂,“脱鞋。”
姜照一依言脱了高跟鞋,站在平坦的石板上,却听他低声询问,“我抱你可以吗?”
“啊?”
她抬头撞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脸有点红,反应了一下才迟钝地点头,“……好。”
李闻寂解开长衫的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衣衫,他将冰凉的怀表塞入她的手里,随即将黑色长衫套在她的身上,俯身拿起她的一双高跟鞋,然后将她抱起来。
此刻姜照一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她今天穿着一件旗袍,并不适合他背着她走,所以他才会这样询问她。
小径尽头,他们的车就停在那儿。
四人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
李闻寂取来了药膏替她涂了脚后跟磨出的伤口,他垂着眼睛时,侧脸清冷又动人,“既然不合适,你就该早告诉我。”
“我是怕耽误时间……”
姜照一小声说。
小江南是只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才能进去的。
“这并不耽误。”他说。
“我知道了。”
姜照一点点头。
房间里的灯按灭,姜照一枕着柔软的枕头,她在暗淡的光线里看着他不甚清晰的轮廓,“李闻寂,晚安。”
“晚安。”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