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不会走
姜照一根本找不到瑶池雪山背后另一方天地的入口, 她只顾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跑。
冰雪落入衣襟,融在她的脖颈里,她捧着那颗珠子,哭着一声声喊姐姐。
“照一!”
风雪里, 有人在远处朝她招手, 那人方言味儿很重。
她看到了三道相扶着从被寒雾雪花笼罩的远方走来, 他们踩着厚重的积雪, 每一个人身上都穿了厚厚的衣服。
“青蛙叔叔……”
她终于看清了他们。
“照一姐姐,你怎么穿这么少?”贺予星看见她满头满身都是雪, 头发乱糟糟的不像话,鼻子和眼眶都是红的, 像个枕雪而眠的小乞丐。
他忙将自己那件厚实宽松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穿得热热乎乎的外套一脱下来, 贺予星就“嘶”了一声,瑟缩了一下脖子,但他才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姜照一身上, 自己身上就又多了件衣裳。
他不由看向赵三春。
赵三春那天骂过他之后就没再怎么跟他说过话, 这会儿也是别别扭扭地把脖子一梗,“看啥子嘛看,你也是个小娃儿得嘛, 老子有一身正气, 你就不一样了,你们凡人就是爱生病。”
“谢谢你, 三春叔。”贺予星低下头,说了声。
赵三春的气儿似乎终于顺了些, 偏头瞥见檀棋在解外套的扣子, “你干啥子?”
“把我的衣服给你。”
檀棋无论什么时候, 表情都很肃正。
“行了行了。”赵三春朝他摆手, “老子不要。”
“照一啊,”
赵三春没工夫再管他们,忙看向姜照一,“你这是咋了,先生呢?”
姜照一才要开口,檀棋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指向一侧,“那边好像有异动。”
李闻寂的紫微垣星图撕裂了瑶池雪山上的屏障,到现在那儿的气流群还没来得及完全修补裂缝,檀棋感应到了里面的灵气,他们三个带上姜照一,赶紧就往上边去了。
山衣捏碎了那颗续命的珠子,她用力推开周云镜的手,从高空下坠,重重地摔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周云镜在浓云寒雾里,根本看不清底下的她,他眼眶泛红,指节慢慢屈起,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胸口的匕首,与此同时,他周身气流震荡,震碎金光,搅乱烟云,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冲了出去。
但周身的灵气在血脉里游走喧嚣,他能感受到它们正在努力地想要冲破他的血肉,回到那位神明的身上。
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咬紧牙关,聚了全身之力,袭向李闻寂。
山河震荡,风雪肆虐。
姜照一他们赶来时,正见李闻寂一跃而起,强大的气流在天地间流转涌动,与烟云风雪交织成一色,巨大的声响犹如模糊的龙吟一般,震颤人的耳膜。
周云镜被穿破胸口,他吐了血,被淡色的流光按在雪地里,他半睁着眼睛,仿佛耳畔的风声都变得安静许多,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感受不到冰凉,他望着半空中的神明,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神像。
巍峨之态,神圣皎洁。
他慢慢地偏过头,去看那雪地里已经死去的女人。
“非天大人,我时常想,若我能如你一般,没有七情六欲,我知道她背叛我的时候,我就能够下得了手,杀了她。”
无论是前世那个卖纸鸢的姑娘,
还是今生被他硬生生地绑在身边折磨,羞辱,又深爱的小岚。
她始终都要背叛他。
周云镜感受到被常年禁锢在自己身体里的,属于神的本源之息如抽丝一般剥离了他的躯体,淡金色的流光一丝一缕,尽数涌入了站在他面前的李闻寂的胸口。
神始终是神,
周云镜看见他的那双眼睛里,始终是沉静冷清的,他从未在乎过自己在人间有多少信徒,也从来不会感受凡人或精怪的贪嗔痴念。
他轻轻地叹息,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他咳出了血,却还要笑,“非天大人,作为唯一的神,你终究要好好领受你的宿命。”
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被光刺割破喉咙时他也仍然笑得恶劣。
瑶池雪山山神的儿子,死了便化成了烟,被风吹着散去,化为这座山上的草木山风,雪花露水。
没有灵识,没有来生。
重重楼阙成了废墟,覆了霜雪,神像犹如一座山一般,在废墟上屹立着,阴云散尽,霞光弥漫。
延续九百多年的非天殿,一朝尽毁。
赵三春、檀棋和贺予星帮着姜照一将山衣的尸体带了出来,就葬在瑶池雪山上。
“照一小姐。”
姜照一正看着那座新坟发呆,却听身后传来了清朗温润的一道声音。
“朝雁?你还敢来!”
赵三春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就要动手,却被贺予星给拦住,“三春叔你先别急!”
贺予星说着,转头却看见朝雁的左手手腕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行走间,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手背流淌下去,滴落在白雪之间。
赵三春也看见了,他愣住了。
“朝雁先生,你的手……”
“照一小姐,还记得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
朝雁打断了姜照一。
“她不值得任何人同情,我也一样。”朝雁站在那新坟前,已经有雪落在了上面,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无论如何,命令虽然是弥罗的命令,但应天霜的确是我杀的,”
“这些年来,我不止害了她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他偏过头,看向姜照一,“我早该死了的,但偏偏百兰救活了我,我十几岁时,在她身边就杀过人,她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替她杀凡人,因为她是精怪,她惧怕凡人身上的地火……后来去弥罗那里,也是她让我去的,那时弥罗和叶蓇有生意上的争端,她让我去弥罗那儿,就是为了获得他的信任,给叶蓇出卖消息。如果不是你姐姐换回了我的心脏,我可能到现在都还是百兰和叶蓇的傀儡,你姐姐是为了你和她的丈夫徐立秋,而我做这些,则是为了我自己。”
“照一小姐,”
他面带笑容,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姐姐留给你的那颗珠子,是周云镜曾经在沉神洞里得来的,一共两颗,周云镜之前一直以为你会死而复生,是你姐姐将其中一颗珠子给了你。现在这颗,就留给你做念想吧。”
“朝雁,祝照一小姐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他朝她轻轻点头,随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转身走向风雪深处。
姜照一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影子在风雪里越发不够明晰。
他朝着一条不归路去了。
就好像记忆里的山衣般,他也同她做了一样的选择。
他是看着她去死的,他知道那是她的夙愿。
而现在,他这满手的血,再不是别人的血。
他要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这冰莹雪澈的瑶池山上,但愿来生,他能做一个骨肉干净的人。
但愿来生,
他不会再遇见山衣,而是姜奚岚。
姜照一从瑶池雪山下来就病倒了,她原本就感冒了,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跑了一路,又因为她姐姐姜奚岚的死,大恸之下,更催病重。
“在看什么?”
李闻寂走进病房时,就见姜照一窗前,她身边还有一个挂着液体的输液架,手上还粘着输液针。
“我都快忘了现在还是夏天。”
姜照一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偏头看他,她的目光仍落在天光尽处,在云雾里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
黎云州的雪山上太冷,冷到她几乎忘了这应该是个夏天。
李闻寂沉默地看她的侧脸,在这样明净泛白的光线里,她的脸色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姜照一。”
他唤了她一声。
她闻声来看他,她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抱住他,“李闻寂,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吃火锅?我想吃辣了,吃特别辣的那种。”
“等你好了,等我们回锦城。”
他低垂眼帘,看着她乌黑的发,轻声说。
姜照一闻声抬头,“你还愿意和我回锦城吗?”
“为什么会不愿意?”
李闻寂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嗓音温柔而平和,“我将你从那里带出来,我就一定会再带你回去。”
“姜照一,我要做的事,现在就剩下一件了。”
“什么?”她望着他,问。
明净清澈的天光里,他漂亮的眼瞳隐约透着剔透的墨绿颜色,神情沉静,“作为你的丈夫,陪着你的一生。”
姜照一忽然低下头,脑袋抵在他的怀里不说话。
“怎么了?”
李闻寂有些不解,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要吸氧,我有点晕。”
她抱着他,小声地说。
当李闻寂扶着她回到床上躺下,将吸氧管替她戴上后,她半睁着眼睛,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我怕你走。”
李闻寂由她拉着衣袖,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我不会走。”
姜照一看着他,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在锦城蝉鸣如沸的夏夜,灯光里摇晃的树荫,散落在地上的光斑,还有树下等她的人。
朝雀书店旁边那些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们热热闹闹的说笑,嗑瓜子的老板娘替他们添上茶水,缭绕的热烟在凉爽的夜散开。
街边的水车被人踩着转动起来,水声泠泠作响,而她在桥上,牵着一个人的手路过烂漫的蔷薇花丛。
路灯照着她和他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得粗糙许多,一道又一道的褶痕显现,她慌忙松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同样粗糙褶皱的触感,连乌黑的发也转瞬变白。
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却依然能够想象出自己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她猛地回头,看见繁花灯影里,他的面容干净无暇,仍然是树荫下初见的样子。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却忽然后退了一步。
蔷薇枯萎,水车静止,街边的门牌泛了旧,茶馆前打牌的人换了诸多陌生的脸,光阴就在她眼前变幻,而他却立在岁月之外,静静看她,音容未改。
“我不想吃小草……”
她哭了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她听到走廊里乱糟糟的声音,姜照一睁开眼睛,却并没有在病房里看到李闻寂的身影。
她猛地坐起来。
病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赵三春,贺予星和檀棋匆匆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姜照一心里越发不安。
“照一姐姐,瑶池雪山塌了!”
贺予星指着窗外。
姜照一不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是现在已经是夜里,并不能如白天那样看到远雪山的轮廓。
“李闻寂呢?”
她越来越慌张。
“照一……”
赵三春犹犹豫豫,像是有点不好开口。
“照一小姐,你们凡人看不到瑶池雪山那里泛滥的金光,我和赵三春却看得很清楚,”还是檀棋开了口,“雪山倾塌,金光弥漫,证明那里留有神迹。”
“什么神迹?”姜照一连忙问。
“照一姐姐,”贺予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那神迹就是上界的神在天灾将临之时倾众神之力留下来的神谕。”
“先生如今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神谕解封,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贺予星说着,将一块小铜镜递到姜照一的眼前,“这是我师门留下的八卦镜,能看到神谕的内容。”
“以己之身,诛尽妖魔。”
简短八个字映入姜照一的眼帘,她不由接过他的小铜镜,“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看向他们,“是要他杀了蜀中所有的妖魔精怪,还要他去死?”
“照一,”
赵三春到这会儿已经憋不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界的那些神只在乎凡人的命,现在还要逼先生杀我们……”
上界的神没想到李闻寂的本源之息会落在蜀中,筑起屏障,燃起地火,他们当时匆匆留下来一道神谕,也是为凡人孤注一掷。
但凡这世上还能幸存一位神明,那么他们便要用神谕来约束这个神明,让其杀尽所有残存的妖魔精怪,再自戕。
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上界已然走向一条无可挽回的陨灭之路,那么为保凡人安宁,这世上便不该再存在妖魔精怪,也不必再有神。
“如果他不那么做呢?”姜照一拉住贺予星的手,“如果他不按照神谕去做,会怎么样?”
“我们师门里以前飞升成神的祖宗留下过一些书籍,我记得上面说,神谕是任何神明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即便是永生的神,如果神谕要他死,他就一定会死。”
贺予星红了眼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还没有跟先生道歉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先生。”
他更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赵三春和檀棋,又还能活多久。
赵三春道,“一定是周云镜!不然的话,没有灵气启封,那个神谕咋可能会出来?那个龟儿子那天不是说了?他说先生是唯一的神,就要好好领受他的宿命!一定是他!”
姜照一几乎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拔了输液管,站起来也没顾得上穿上鞋子就往外面跑。
“照一姐姐!”
贺予星连忙拿了她的衣服,就叫赵三春拿上她的鞋子,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追她。
瑶池雪山倾塌已经波及到周围许多地方,那里现在是不通车的,也不允许人再过去。
姜照一站在公路旁,这黎云州的夜风凛冽得好像冬天。
车灯照射下,旁边的草地宽阔,绵延无边。
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但她的手里却捏着从小橘灯里取出来的那一颗。
她蹲在路边,舒展手掌,那颗星星漂浮在她的手上。
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