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白雪红尘
春日里, 洒在庭院的阳光已经带了些温度,明亮的光线穿插在宛如凝碧的树叶之间,随着树枝的轻晃,投在地面的影子也变得轻盈生动。
回廊里的桌上添了炭的风炉里火焰烧得正旺, 放置在上头的茶壶里已经煮沸, 李闻寂用竹提勺舀了热茶进盏, 还没将茶盏凑到唇边便放在桌上,他随即站起来, 转过身,伸出手指轻敲了两下窗棂。
“嗯?”
隔着一扇窗, 他听到妻子闷闷的声音。
“一会儿贺予星就会过来, 你午餐想吃什么?”他轻声问。
“不想吃。”
她没有开窗,只是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披着被子窝在床上, 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打量着自己那张满是皱痕,苍老枯瘦的脸。
她的头发也都是花白的,一双手也老得不能看。
窗外的李闻寂沉默两秒, 忽而伸手从外面开了窗,顿时他身后的阳光顷刻间落入窗内,照见靠坐在窗前,裹着被子的她。
他们这样近。
他的眼睛似乎仍然没有什么焦距, 只是伸出手摸索着触摸到她的头发,随即稍稍往前探身, 就要去亲吻她的脸颊。
可她却侧过脸躲开, 把自己的脸也藏进被子里, “你现在不能亲我。”
“为什么?”他问。
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 像个小山丘似的, 半晌,里面才传出她的声音:“我不想吃小草。”
又隔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不知名的鸟从屋檐掠过,留了几声清脆的鸣叫,李闻寂听见她说,“我每天变成老婆婆的时间,比我变回年轻模样的时间要多很多,已经三个月了,李闻寂,我会不会一直都这样?”
她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他的声音。
犹豫了一下,姜照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却在一刹间被他准确地抓住了手腕,随即眼前明亮的光线尽失。
在她的双眼再度恢复清明之时,她竟已身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浓云笼罩的夜空点缀着散碎的星星,那一轮浑圆的月亮散出的光芒盛大,投在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面,折射出粼粼闪动的光。
她身上还拥着被子,双脚却站立在水面中央一棵枝叶繁茂的木棉花树粗壮虬盘的树根上。
这个地方除了头顶阴沉的浓云,还有底下映照星子月光的安静水面,也就只有这么一棵木棉花树犹如一座方寸孤岛般立于中央。
枝头满缀的木棉花红得像血,姜照一望见一簇花瓣从枝头下坠,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飘浮出去,忽然被一只血肉模糊的脚踩入水底。
她一抬头,看到那一行面无表情的人正从漂浮缭绕的烟云尽头蹚水而来。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半身浸在水里,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仿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这是什么地方?”姜照一喃喃出声。
“黄泉。”
李闻寂站在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形貌也幻化成如她一般的苍老姿态,“如果你不能忍受这种反复衰老年轻的转变,也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
姜照一终于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我送你入轮回,等你的下一世,那个时候,你就能够与我共生了。”
他说。
耳畔是泠泠的水声,姜照一偏头看见那些魂灵从木棉花树旁慢慢路过,她久久地凝望他们的背影,“那样的话,你会等我很久吗?”
“说不清,”
李闻寂半垂眼睛,“也许百年,也许千年。”
一个凡人灵魂要轮回第二世需要多久,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就好像她的上一辈子还在岁阳关采药,再轮回,时间就已经过了千年。
姜照一听了,半晌没说话,她只是低头去看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
“还是算了。”
她忽然说。
“不怕了吗?”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隔了一会儿抬头望见他同样苍老的面容,“我更害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我很久。”
“老就老吧,”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我会习惯的。”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衰老再年轻的过程要反复持续多久,她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老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脸,也还是会鼻子发酸。
在一个人正年轻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坚强地去接受自己提前衰老的模样?
“姜照一,我不怕时间太长,也不怕等你很久,因为我一定能够等到。”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侧,他的形貌衰老,但那双眼瞳仍旧透着墨绿的色泽,漂亮得不像话。
“那我也不想。”
她趴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
只是这一刹,她的眼睛又忽然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下意识紧闭起来,好不容易适应了些,她再睁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庭院里,她就坐在床上,身边还坐着她的丈夫。
身后就是那扇大开的窗,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屋子。
她闷头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李闻寂已经拿了一把梳子在替她梳理花白的长发。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一边替她梳理头发,一边问她。
姜照一手里还捏了一朵鲜红欲滴的木棉花,她盯着花瓣看了会儿,还是应了一声,“嗯。”
天气已经有变暖的趋势,但李闻寂还是让姜照一穿了一件稍微厚实一些的外套。
书店旁边茶馆的老板娘才替外头的客人倒了热茶,抬头发现旁边书店里有一对老夫妻相携着走了出来。
那老先生似乎眼睛不方便,要身边的妻子扶着他,他才能试探着往前。
看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往前走,老板娘花生也顾不上吃了,她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总觉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姜照一鼓起勇气,牵紧李闻寂的手走在长街上,一开始她十分紧张僵硬,很怕别人看她,可慢慢的,她却又逐渐放松了一些。
这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去注意她的脸,因为年轻或衰老的人在这街上有很多,他们不会知道她衰老的皮囊之下是一颗年轻的心,当然,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
路过行道树下,单薄的叶片落在他的肩上,姜照一伸出手才要拂落,可指腹才触碰到那有些发黄发枯的叶片时,它竟然在顷刻间就恢复成翠绿的颜色,根茎脉络犹如网织,生机尽显。
“怎么了?”她骤然停下脚步,李闻寂便也停在原地。
“我只是摸到了一片发黄的叶子,”
她回过神,望着他的侧脸,“它就忽然变绿了。”
李闻寂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面上仍是那样温和冷静的神情,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他仍不由弯了弯眼睛,“忘了吗?你拥有了我‘泽生’的全部能力。”
泽生,泽被万物,生机不腐。
穹泽花拥有了他的一缕泽生,便是数百年常开不败,而她在云海里继承了他留存在那只缦胡缨金玉镯里所有的泽生之息,她也就身具了令草木焕发生机的能力。
姜照一当然没有忘记这些事,但自从她醒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逃避外界,不愿意用这样衰老的模样示人,她当然也就没有见识过融进自己血脉里的泽生,究竟赋予了她怎样的能力。
“好神奇……”她在树下,在摇晃的树荫里,仔细凝视手掌里的那片绿叶,半晌才开口。
出了一趟门,虽然也没有走很远,只是去了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但姜照一明显变得开朗一些了。
她推着堆满零食的购物车结账时,还引起了一些别样的目光注视,他们大约也是没有见过这么爱零食的老年人。
在一楼的奶茶店买奶茶的时候,她在一堆年轻人里头,还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要了一杯草莓芝士果茶。
“要加冰。”她在店员的注视下,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遍。
李闻寂就算形貌已老,但他优越的骨相轮廓,加上那双墨绿剔透的眼瞳,也还是引起诸多好奇的目光注视,店里许多年轻人都在看他们这对老夫妻。
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有点微咸又满是奶香的芝士奶盖入口,冰凉的口感令她舒展眉眼,她牵起李闻寂的手,扶着他走出了奶茶店。
回到书店后面的院子,贺予星已经来了,他见到姜照一和李闻寂便松了一口气,忙迎上来,“先生,照一姐姐,你们去哪儿了?”
“去超市了。”姜照一指了指李闻寂手里提着的那一大袋子零食。
在陌生人面前,她也许已经开始学会自在一些,但在贺予星面前,她还是有点想逃避,牵紧李闻寂的手,她侧过脸,有点想躲避贺予星的目光。
“我来拿吧先生。”
贺予星说着接过李闻寂手里的那一大袋零食,也许是察觉到姜照一的闪躲,他当即又道,“我现在去做饭。”
说完他就转身往厨房去了。
他能够明白姜照一的心情,也怕自己会让姜照一不自在。
午饭后,姜照一在房间午睡,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半睁起眼睛,她才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看清李闻寂的身影,他手里拿了一本书正转过身,她看到他抬步要往外走,便一霎清醒许多,她才要张口提醒他往右走两步,不要撞到那灯笼柱上的玻璃灯罩,却见他十分自然地绕过灯笼柱,也没伸手摸索试探,步履轻松地走到了门口。
她一下子坐起身。
或许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他脚步微顿,转过身。
两人之间静谧许久,姜照一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李闻寂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屈,一双眼睛褪去刻意的伪装,变得清澈许多,再不是那副雾蒙蒙的,失焦的样子。
“你醒来那天。”
最终,他坦诚道。
姜照一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生怕你的眼睛和我的脸一样,要是永远都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
她赤着脚下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披散到胸前的长发已然变得乌黑,一双手也已经恢复白皙平整,“你为什么要装失明?”
李闻寂闻声,他迈开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的那本书放到一边的桌上,随即对上她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不会躲着我。”
他知道,她最不想让他看见她衰老时的模样。
那天她醒来的时候,他才走到卧室门口,他的眼睛就已经恢复,但见到她形貌衰老的刹那,他便决定让自己继续“失明”。
屋内灯笼柱上的玻璃灯罩,是他故意撞倒的,那手背的烫伤,也是他故意的。
要她可怜,要她心疼,
这样的话,她才会舍不得。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李闻寂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他早已变回年轻的模样,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方寸光线落在他无暇的面容,他纤长的睫毛微垂,眼睑下投了浅淡的影子,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姜照一,我会爱你,是因为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他的眼睛微弯起来,一双清冷的眼瞳里流露出了些蕴有温度的笑意,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这从来无关皮囊的好坏。”
姜照一趴在他怀里半晌,垂着眼睛也未显露多少神情,但是没一会儿,她就伸手抱紧了他的腰。
“那我变老的时候,你也要一直记得把自己变得跟我一样老,这样我们一起出去,别人就不会觉得我吃小草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
“好。”
他轻声应。
她大约是发现自己已经变回来了,在他怀里抬起头望他片刻,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他的嘴唇。
李闻寂有一瞬发怔,随即将她抱到一旁的木桌上坐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撑在桌案上,就那么俯身回应她的亲吻。
她抓着他的手腕时,弄掉了他衣袖上的袖扣,坠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神明冷白的面容沾染薄红,只顾亲吻他的妻子。
晶莹冰冷的白雪沾了红尘,染了情/欲。
终究要在这春日里彻底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