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二
“姐姐, 这个芸豆糕好吃是好吃,”
小当扈鸟阳阳吃了一口桌上的芸豆卷,“但是我觉得我妈妈做的最好吃, 她还会做好多好吃的。”
他抬着下巴,有点小骄傲似的炫耀。
“我老公也会做好多好吃的啊。”她一边翻看ipad上的涂鸦,一边吃着芸豆糕, 听到阳阳的话, 她也丝毫不肯落了下风。
“我妈妈会做酥饼!”
“我老公也会。”
“那樟茶鸭子呢?”
“我老公也会。”
“干烧鱼呢?”
“我老公也会。”
阳阳跟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大堆,姜照一不甘示弱也数着手指头列举起来。
他们在那边“攀比”得火热,在客厅里坐着的严夫人满眼含笑,“照一小姐有时也真像个孩子。”
赵三春看着外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他吃着蚕豆也乐呵呵地点头。
李闻寂从楼上下来时, 便静立在那儿,听着姜照一和阳阳的对话,直到她回头发现他,他才走过去。
“先生好。”
阳阳还记得母亲总在他耳边念叨的话,见李闻寂走近,他便站起来, 像模像样地鞠躬, 声音拖得长长的, 带着天真的稚气。
然后他就跑到严夫人那儿去了,没敢近距离看那位跟他家里供奉的神像极其相似的神明。
姜照一回头看见阳阳扑进他母亲的怀里, 她忍不住笑, 手上拿起一块芸豆糕喂进嘴里。
“在想什么?”
李闻寂在她身边坐下。
今天的阳光很好,难得带了些温度, 姜照一下午才带着阳阳和朏朏去后面的山上玩了一圈回来, 她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洗了个澡,头发只吹了半干,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她乌黑的长发仍有些湿润,在阳光之下,泛着丝缎般的光泽。
他认真地看她白皙柔和的侧脸,等着她转过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她真的看他了。
“冬天的时候我们去郁城住好吗?”
她将ipad放到一边,伸手抱住他的腰。
“好。”
李闻寂颔首。
“对我来说,之所以难忘那个永远住着春天的郁城,是因为我在锦城的秋天看了一场雪。”
姜照一故意旧事重提,在他怀里,迎着他的目光,她伸手捧住他的脸,“要是那个时候不下雪,我可怎么办啊?”
面对她刻意揶揄的目光,他纤长漂亮的睫毛微颤,随即垂下眼睛,移开视线,像是有些不太自在。
“害羞啦?”姜照一却不肯放过他,笑着凑他更近。
李闻寂按下她的手,他有些无奈,声音却似乎永远都那样温和,“姜照一。”
可是他的妻子有点粘人。
他才按下她的手,下一秒她就又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笑起来。
垂着眼睛看她片刻,
最终,他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会儿就进屋吧,太阳下山,风就大了。”
敲冰戛玉般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
贺予星在楼上的阳台看到了底下抱在一起的年轻夫妻,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过头,端正起姿态,开始翻阅起那些从蜀中各地送来的精怪数目统计资料。
祝融藤已经从姜照一和李闻寂的手上取下,种入了青梧宫里,它始终是要在土壤里,才会长生不败。
祝融藤能够炼化灵气,贺予星,赵三春和檀棋三人都借由它的灵气开始重新修行,青梧宫里留下来的许多修行古籍,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们跟在李闻寂身边日久,而现今要为所有精怪建立新的户籍,重新建立起蜀中精怪之间的秩序,他们便常要帮着李闻寂处理许多事情。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凡人有凡人的规矩,那么精怪也要有精怪的规矩。
也许有一天,千万里衰竭的灵气终会复苏,这个世界终会迎来新一轮的修行时代。
天色微暗时,山间别墅里来了客人。
朏朏围着那身披彩色斗篷的老妪打转,不断发出“非非”的声音,那看起来只有十二三的少年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朏朏,你长胖啦。”
“看来姑娘把朏朏养得很好。”
老妪看向姜照一,笑着说。
“观音奶奶,您快坐。”姜照一十分开心地说。
李闻寂此时还在楼上,观音奶奶看起来没有那么拘谨,她才要往前走,却被兴奋的朏朏绊了一下,要不是姜照一及时扶住她,她就摔倒了。
“朏朏!”
姜照一才喊了一声,朏朏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一下子窜出门去了。
她连忙去追。
楼上有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观音奶奶循声看去,便见李闻寂正从楼上走下来。
“先生。”
她当即站直身体。
李闻寂的目光落在她身旁那个小少年一直拿在手里的木匣子上。
“先生,我已经办妥了。”
观音奶奶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便低首道。
“多谢。”
李闻寂轻轻颔首。
观音奶奶连忙摆手,“先生言重。”
姜照一才把朏朏抓回来,她身上都是朏朏故意捣乱弄在她身上的红枫叶,“朏朏,你快变小,你太胖了,我背不动你啊。”
朏朏趴在她的后背,一直蹭她的头发,讨好似的,尾巴也摇个不停。
“朏朏,你快点呀。”
姜照一歪头,却被它银白漂亮的毛发挡住了视线。
朏朏“噗”的一声变成一只猫的大小,仍然趴在她的肩上,歪着脑袋看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姜照一瞬间觉得空气好新鲜,她才吸了一大口气,抬眼的刹那,她却忽然顿住脚。
她远远的,竟然看见门口有两道过分熟悉的身影。
“雨蒙姐,薛烟,你们怎么来了?”
她背着朏朏跑回去,看到她们两个人还觉得有些不够真实。
“怎么?我们不能来啊?这次可是你老公请我们来的。”黄雨蒙才来,赵三春还没来得及将她们两人请进屋,姜照一便跑回来了。
“我们来,你不高兴吗照一?”薛烟笑起来,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姜照一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还喘着气,忙道,“没有,我可高兴了!”
因为姜照一的这两个凡人朋友,赵三春他们都变得很收敛,阳阳也谨记着母亲的话,不要随便化出原形。
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和凡人没什么两样,黄雨蒙和薛烟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观音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姜照一被推到楼上房间里的梳妆台前坐下时,还有些发懵。
“替姑娘梳头。”
观音奶奶笑着说了一句,随即让小少年将木匣子放到梳妆台上。
“上次给姑娘梳头,还是在寒居山,”
她用木梳动作轻柔地替姜照一梳发,“一转眼,也过去挺长时间了。”
“是啊。”
姜照一想起那些漂浮在山间,毛茸茸的山灵,还有当时还没恢复人形的小刺猬送到她面前的竹实。
那段记忆,仍是带着朦胧的山雾,湿漉漉的水气的。
“姑娘到底还是吃了苦。”观音奶奶的声音再度落在她的耳畔。
“但如果你不是这么倔强的人,那也许,这世上就真的不会有神存在了。”观音奶奶微微一笑,“做神明的妻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做到了。”
姜照一抬眼,在镜子里对上了观音奶奶的眼睛。
“就让我替姑娘,好好梳头。”观音奶奶手上握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头发。
梳起规整漂亮的发髻,观音奶奶打开木匣子时,姜照一才看见里面摆放的金质首饰。
如雪花般的金叶坠在颤颤巍巍会随之动弹的金蝶步摇上,切割整齐的红宝石在灯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一颗颗镶嵌在一起成了小簇的花朵,被观音奶奶一支一支的插在她乌黑的发髻间。
看观音奶奶拿起那花纹繁复,叮当作响的金项圈,姜照一才发现木匣子底下叠放整齐的一套衣裙。
“观音奶奶?”
她看到那衣裙,猛地抬头。
“先生想还给姑娘应有的仪式礼节。”
观音奶奶将那衣裙拿出来,递到她眼前,“这样的红色,才更衬你。”
姜照一看着她递来的衣裙,愣了片刻,才抿着唇,伸手去接。
观音奶奶亲手做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也没有半分不合适,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那刺猬少年眼睛都亮了,“照一小姐,你真好看!”
观音奶奶是自宋活到现在的,但她替姜照一做的这件婚服却并没有用上那时的青色,而只是颜色浓烈的红。
宽大的衣袖上是漂亮的金线绣成的蝴蝶与花朵,对襟两旁也绣了不少繁复的花纹,浓烈的红与耀眼的金,衬得她纤细脖颈更显白皙。
观音奶奶走上前,将金项圈才替她戴上,随即便听敲门声响。
那小少年开了门,正见外头站着穿了一身西装的李闻寂。
“先生。”
小少年忙喊了一声,退到一边。
姜照一闻声转头,发间步摇和颈间的项圈都叮当作响。
观音奶奶拉着小少年静默地走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姜照一和李闻寂两个人。
姜照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似乎是有些不太习惯这一身,她手指捏着裙摆,“我不是说过,我不想补办婚礼吗?”
“不想再穿婚纱,就穿这个,”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打量着她的眉眼,低声道,“不想补办婚礼,那今晚只是吃一顿饭,也不可以吗?”
他乌浓的短发大约是被人打理过了,前额的浅发微卷,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衬衣的纽扣严谨地扣到了领口的最后一颗,禁欲感十足。而此刻低声询问她时,他稍稍低头,那样一双墨绿的眼瞳是那般专注地在看着她。
“也没有不可以……”
姜照一看了他片刻,才回过神,垂下眼睛小声说。
今夜的人已经很齐整了,只是姜照一梳头换衣服的工夫,檀棋和那个叫余荣生的修辟鱼老头都来了。
所有人都坐在长长的木桌前,头顶只有一盏暖色的灯开着,稍显暗淡的暖光更为这简单的婚礼晚宴增添几分特别的温度。
余荣生和严峪他们,甚至是观音奶奶都不太敢跟李闻寂同坐一桌,但碍于还有姜照一的两个凡人朋友在场,他们又不能流露出一点异样,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
后来宴席还未散场,姜照一便被李闻寂牵着手,跟着他走出了大门。
“他们去哪儿啊?”
黄雨蒙挠了挠后脑勺,她喝多了酒,有点看不太清他们的背影,她转头问旁边的赵三春,“他们不是该上楼吗?”
“上楼干嘛?”贺予星喝迷糊了,搭了句嘴。
“你说干嘛?”黄雨蒙反问。
贺予星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们……散步嘛可能是。”赵三春摸了下鼻子。
秋夜的风已经初见凛冽,吹着姜照一殷红的衣袂,她也喝了点酒,也不算醉得过分,但也多多少少有点迷糊。
这夜风吹过她的脸颊,勉强唤回她几分清醒。
天边有一轮浑圆的月,夜幕之上缀满天星,她的衣袂拂过草叶,山林间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一颗颗莹光从他的衣袖里流散出来,她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半睁着眼,伸手想去将那些漂浮在他身边的星星捧到手里。
“我们去哪儿?”她终于想起来要问他。
远离了别墅,站在山间小径上,她看见他转过身来,无暇的面庞在这样清冷暗淡的光线里,更添神秘的美感。
他仍握着她的手,低眼看着她时,轻声说,“想不想知道,你写信给我的那四年,我在哪儿?”
她的反应有点迟钝,过了几秒,才点头,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地答,“想。”
话音才落,她眼前忽然沦落为一片黑暗。
一时间,
她闭起眼睛,好像风声,和那些在山林偶尔响起的鸟鸣声都已经离她远去。
脚下有了坚实的触感,却同时激荡起清晰的水声。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面前的他。
但此刻,他们已经不是在游仙那座山上的小径上了,她看到他身后嶙峋犹如鬼面一般的石壁,也看到四处漂浮的时而幽蓝时而变绿的一簇又一簇的火焰。
而她脚下,竟是湛蓝的粼波。
可她站在水面,却如履平地一般,漂浮其上。
“这是哪儿?”
她的酒意仿佛又清醒几分,好奇地往四周探看,可这里总是漆黑的,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荒芜的尽头还是荒芜。
这里看不到丝毫生机。
也没有任何鲜亮的色彩。
“是地狱。”
他说。
姜照一乍一听“地狱”二字,她便又打量起周围,有些不太敢相信,“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她又想起来,之前他就跟她说过,地狱没有妖魔鬼怪,而生前作恶的人死去之后也不会到这里来。
黄泉的那条忘川河,才是所有鬼魂的归宿。
生前作恶的人,他们要淌过那条忘川河,就会承受巨大的痛苦折磨,但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前。
“世人常以地狱恫吓旁人,但事实上,这里只是我的归宿。”
李闻寂说道。
他不是上界的神,身上沾着千万妖魔的血腥,自然也入不得九霄天宫,但作为神,他又总不能常漂泊于人间。
所以地狱,便是上界给他的归宿。
凡人曾以他为惩治妖魔邪祟的法度,妖魔又常对他生惧,所以世间才会有那些关于地狱的流言传说。
他是地狱之神,凡人便理所应当的,认为那些作恶之人的魂灵,死了是要入他的地狱,被他惩治。
事实上,这里什么也没有。
眼前是荒芜的黑,姜照一似乎都能在这一刻想象到九百多年前,他作为地狱之神,在世间茕茕孑立,在这里,也是孤身一人。
他是尘世里万般热闹的过客,也在漫长的岁月里享受孤独。
“上界的神,为什么不让你也住在九霄天宫?”
她抿着唇半晌,握着他的手指不自禁收紧了一点。
“我杀戮太重,不是他们不许,而是我不能。”他提起这些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并不是所有的神都居于九霄天宫之上,昔年神佛满天之时,各方神明各司其职,或在人间,或在天上,而九霄天宫自古就有禁制,杀戮太重的神,是不能入天宫的。
“那他们也不能给你找个这么黑,又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吧?”
姜照一伸手抱住他。
“这里是随我的灵台幻化的,”李闻寂捧住她的脸,他身旁漂浮的星子莹光照见她这样一张明净动人的面庞,他几乎有些移不开眼,“我的心境,决定了这里的模样。”
“因为你以前没有七情六欲,”
她被他捧着脸,说话声音都有点模糊,“所以这里才什么也没有的,对吗?”
“那要是我在这里种一些花呢?要不我再种一些树?”
她竟然真的开始思考起这么做的可行性,“小道士和青蛙叔叔他们能到这儿来吗?”
“不能。”李闻寂摇头。
“为什么?”
“这是我作为神才能到达的领域,你得到了我的泽生,所以我才能带你来到这里。”
“那我自己种。”
姜照一在他怀里片刻,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踮起脚亲了他一下,又说,“李闻寂,就算你不住在天上,你也还是星星。”
李闻寂听到她的这句话,那双眼睛微弯,眼瞳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他轻笑一声,俯身去吻她。
她总是这样。
把他想得太好,
又总要倔强地为了他而付出一切,哪怕是陪他去死。
在忽浓忽淡的云雾里,幽蓝粼波之上的一双身影显得有些朦胧模糊。
他的嘴唇有些凉,但他的亲吻却好似勾缠出了犹如沸水灼烧般的温度,她的脑海里几乎什么也不剩下。
“李闻寂。”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他的嗓音带了几分哑,轻微的喘息声离她很近。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弄假成真?”她的声音已经添了几分不清醒。
李闻寂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听她又说,“我也想有个阳阳那样的小孩。”
李闻寂也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就连这些事都已经想好了。
此刻,他停顿了一下,随后亲了一下她的唇角,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可我不想。”
“为什么?”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
李闻寂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吻住她的唇瓣。
他很难告诉她,
他怕她的目光不再只停留在他的身上,
也怕她的爱从此要多分给一个人。
“可是我想。”
她好固执。
“姜照一。”
他明明有一些话想同她说,可是看着她那双犹如浸润过水雾一般的眼睛,他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停顿了半晌,最终,他仿佛泄气一般,鼻尖轻抵着她的鼻尖,苍白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勾开她的衣带。
“做什么?”姜照一的脸颊烧红。
李闻寂亲吻她眼睛,他的嗓音清冷,却隐约沾染了一些道不明的情愫,几乎一字一顿,“弄假成真。”
神明学会爱她,
也同时渴望将她永远占有,束缚。
但到底,他仍要为她而妥协。
云雾缭绕,遮掩了镜水之上的那一双人影,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狰狞的石壁上竟然有光影凝结成一簇又一簇颜色鲜妍的花草。
荒芜的地狱,有了生机。
这里映照他的灵台心境,
而她在这里,便是在他心上。
永远,都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