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尾奏Ⅶ
“又见面了, 约瑟夫先生。”
月光悠悠照耀，淅淅沥沥的雨点洒落窗台，如同弹奏着一曲舒缓的小夜曲。
这让约瑟夫忍不住回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同样泛着淡淡雨水气息的夜晚，那一首奏响在北源大楼的钢琴曲, 而今再度回忆起来, 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血色。
罪魁祸首就是眼前出现在阳台上的男人。
约瑟夫·休斯顿, 晨星帝国议会的一员, 国王区的直接管理者，住在安保最严密的小区，一栋足有四层楼的别墅。
而现在, 他就震惊莫名地站在四楼的落地窗前, 与阳台上的男人隔空对望。
浓郁的夜色之中, 男人姿态随意地跨坐在栏杆上，浅金色发丝染了些许水气。漆黑的长风衣从他身侧滑落, 一柄撑开的黑伞挡住了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雨点，投射而下的阴影笼罩在男人英俊的眉目上, 他那双好看的深碧色眸子对着约瑟夫微微一笑。
只这一瞬，就让约瑟夫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潜意识中涌出几分难以形容的不适。
这个代号为k的男人，他已经见过三回。
确切的说，只能算是两回。
第一次, 他甚至都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 印象中最深刻的记忆是凌晨三点在情妇的床上被一杯凉水泼到脸上而惊醒的刺激，是被枪口抵在后脑勺上时，身后的人那看似优雅有礼实则蛮不讲理的宣言：“初次见面，约瑟夫先生，冒昧而来, 我想同您讨论讨论国王区的归属问题。”
第二次再见，确切的说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脸，这是在那个被血色染红的夜晚，在北源大楼的宴会之中。
这位神秘的“钢琴师”给所有人留下了难忘的谢幕礼。也让约瑟夫心中恐惧的种子迅速发芽，在短短数日间生长壮大，这份恐惧压倒了一切，让他开始考虑是否答应对方的要求。他可不想步上那位莱昂纳多爵士的后尘。
就在他几乎快要向恐惧屈服的时候，议会却借助莱昂纳多爵士遇刺身亡的引子对皇室出手，雷霆万钧的一击取得奇效。
其中，这起突然发生的刺杀案作为一切的导·火·索，议会用来对付皇室的重要线索之一，自然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不经意的情况之下被动助攻了议会一波的神秘杀手，也就理所当然地被议会利用了一把。
作为议会的一员，议会在皇室占到了便宜，约瑟夫自然也有幸分一点汤。
他的心情顿时大为不同。
当他意识到这个神出鬼没的杀手居然为议会制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原本满怀的恐惧散去，贪婪与野心的火焰在他胸腔中熊熊燃烧起来，只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果然，得知他似乎有机会联系上那位神秘的杀手，议会上层的大人物都很惊喜。
——他们当然不是想要抓人，毕竟一位勋爵被刺固然折损了晨星帝国的面子，但皇室才是最丢脸的，他们不过是附带而已。
如果可以，他们巴不得这位被他们在网上包装成“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行走在黑暗中的无名英雄”的杀手，能再出手几次，再杀几个皇室成员让他们开心开心。
获得议会高层的指示之后，约瑟夫向国王区那几条本该属于他现在却属于别人的走狗传递出讯息。
不久后的又一天夜晚，神出鬼没的杀手再度现身，又一次出现在约瑟夫面前。
——这也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与前两回不同的是，这一次双方的身份是合作者，且约瑟夫只不过是个传话的工具人，真正的主导者只是不方便露面而已。
他们达成的约定很简单。
k会配合议会的想法出手，议会则满足他的条件，将国王区的实际控制权交给他，除此之外，今后还要挡住来自更高层面的干扰，在他发展势力的过程中给予一些必要的帮助。
同时，发展起来的他，在议会需要的时候，也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议会想要取得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利，成为明面上的皇帝。而他，或者说他身后的组织，则是想要蚕食这个国家黑暗中的一切，成为阴影中的无冕之王。
——前者受限于体制与规则，有许多不方便做的事情需要其他人代劳。后者虽然无所顾忌，但若是能获得议会的帮助，将会以更快的速度在这个国家扎根发展。彼此之间正好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而作为间接促成这桩合作的中间人，哪怕只是传了句话，约瑟夫都获得了天大的好处。
哪怕这好处暂时没有变现，但至少他已经被议会高层的大佬记住了名字，这就是一份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机遇！
想到这里，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机遇制造者”，心情复杂的约瑟夫牵动嘴角的肌肉，露出了一个虚伪而热情的笑容。
他热情地伸出手，做了个邀请姿态。
“原来是k先生，议会上下都非常感谢您，我代表大家传达对您的谢意。”
靠坐在栏杆上的男人没有动，就是稍稍抬了抬手中那柄黑伞，伞面上扬露出了男人完整的眉目，他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
“哦？看来你们大获全胜了？”
晨星帝国的暗潮汹涌发生在普通人所看不见的地方，一般人只能看见网络上不断变化的舆论反应，或许能借此推断出帝国皇室近期似乎总是不顺。各种皇室成员的黑料不断被爆出，还有皇帝曾经做出的失误决策也在不经意间被提到，过往许多陈年旧事被“知情者”翻出，包括种种普通民众不知晓的皇帝干过的蠢事。
稍微敏感些的人或许还会发现，最近关于当年光荣革命的那一段历史热度不断上升，比如突然被推出的各种相关的历史纪录片，特殊文艺汇演上与之相关的歌曲，什么回顾过往的历史讲坛，全民探讨晨星帝国历史上的数起伟大事件与革命之类的话题……如此桩桩件件，刷足了热度。
而提到光荣革命，当然就不得不提到当年封建腐朽的帝国皇室，再联想到最近爆出的各种皇室的黑料，皇帝不靠谱的决策，这节奏就很容易带起来了。
总之，如果能有一个好感度显示器，就能看到晨星帝国民众对皇室好感不断下降。
但这些只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最浅层。
本身掌握了一部分权力的晨星帝国皇室不可能只凭区区舆论攻势就被打倒，被带起来的节奏只是议会所造出的第一个缺口。
而更深层次的交锋，一般人却很难知晓。
哪怕是k，也没有渠道知道那么多内情。
因此，他这么好奇地一问，让约瑟夫难得升起了几分优越感。
这不是约瑟夫性格太不稳重，这是之前对方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现在发现“原来他也有要向我请教的时候”，心理上难免有点小小的得意。他用十分愉快的口吻说道：“ k先生猜的不错。这次可是让我们那位陛下狠狠吃了一个亏，要不是内阁介入，我们还能取得更大的胜果。”
约瑟夫毫不在乎在k面前表达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语调满是嘲讽：“呵，空有皇帝与贵族的名头，还傲慢于自身的高贵血统，殊不知这个世界早就变了。作为为晨星帝国作出了更大贡献的人，作为晨星帝国广大民众的代表，我们理所当然，比他们更有资格掌握这个国家！”
靠在栏杆上的男人微微屈膝，修长的腿漫不经心踩在地上，神情无动于衷。
他的反应看上去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让约瑟夫兴趣大减。
于是，约瑟夫又开了一个话题：“我们这位陛下，简直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样。当初光荣革命之时，那位安德烈一世不惜将整个国家都拖入世界大战的泥潭之中，以晨星帝国的毁灭相威胁，破坏了光荣革命的完美胜果，这才侥幸保住一点权力。”
“现在这位安德烈三世，又玩起了同样的花招，居然企图找曜国人合作，不惜让曜国人介入我们晨星帝国的内政，也要压下议会的势头——他全然没有想过，若是卑鄙的曜国人趁此提出切割晨星帝国利益的条件，将会是什么结果……不，仅仅只是让曜国人有机会介入我们的内政，他们就有更多的机会让晨星帝国蒙受损失！”
说到这里，哪怕是约瑟夫这种本身底子就不干净不清白的肮脏政客，都对那位皇帝陛下“卖国”的举动流露出强烈的不耻。
“哦，差点忘记说了，晨星帝国之所以被牵扯进来，正是因为他们向我们的皇帝陛下递交了一份跨境逮捕申请书。”约瑟夫收拾起刚刚流露出的激烈情绪，探究的目光扫向像面前的人，“他们要抓捕的对象正是k先生你，据说，不久前，k先生你在晨星帝国犯下了一桩连环杀人命案。”
迎着约瑟夫探究的目光，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人再次挑了一下眉毛：“真是令人意外的坚持，我还以为他们早忘了呢。”
虽然说着意外，但他的口吻却很平淡，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云淡风轻的意思。
这让约瑟夫酝酿好的情绪都差点卡住，他轻咳一声，这才用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口吻说道：“曜国人提出了跨境逮捕申请，我们那位陛下居然不惜和曜国人达成协议，对议会进行施压。但议会扛住了压力，拒绝了这无礼的请求！”
“ k先生可是议会的朋友。议会能大获全胜，功劳也有k先生你的一份。我们是绝不允许，也绝无可能交出自己的朋友的！”
约瑟夫的语气正义凛然，配合他那张严肃的面孔，还真是很容易让人相信。
只可惜在场唯一的观众不太配合他的表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地：“原来如此。”
约瑟夫感觉这天聊不下去了。
他干脆抛出了自己的目的，热情地假笑道：“ k先生恐怕不知道，好几位议员都表示过对你的欣赏，让我替他们向你转达。如果k先生愿意，我们将达成一段崭新的关系，拥有一份更亲密无间的友谊。”
约瑟夫委婉地表示了议会的招揽意图。
“k”当然不可能不明白。
毕竟，这目的实在是昭然若揭。
先是说明了这次议会大获全胜的结果，连皇帝都只能节节败退，被玩弄于鼓掌之中，充分宣扬议会在晨星帝国数一数二的实力；然后又说明议会是如何在晨星帝国皇室与曜国的施压之下力保他，这是既展现实力，又表达议会的人情味；最后，又点出议会高层对他的欣赏，隐晦地发出招揽，这一连串组合套路下来，倘若“k”真的只是阴影议会的平平无奇小员工，只怕当场就感动得倒头就拜，答应了招揽。
然后，说不定他就会变成议会放在阴影议会的棋子，即便之后阴影议会继续扩张发展，有他这个眼线，就时刻处于议会的掌握之中，不至于壮大后脱离了控制。
当然，可能议会根本就没把阴影议会这种小组织放在眼里，之所以招揽他，就是看中他的身手，想找一柄好使的刀。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兴趣。
虽说答应了招揽然后当个双面间谍好像也是很有趣的思路，但这样的思路属于白意，属于操偶师，却不属于桀骜不驯的k。他之所以愿意加入阴影议会，都不是被折服，而是时时刻刻想要自己上位呢。
以k的人设，当然不会答应议会的招揽。
“——更加亲密无间的关系？”
男人在栏杆上一撑，稳稳地站在了阳台上，看向眼中写着期待的约瑟夫。
“一个是明面上主宰晨星帝国的议会，一个是暗中主宰黑暗世界的阴影议会。黎明与倒影之间，当然是亲密无间的关系。”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约瑟夫：？？？
此刻他满脸的问号，估计都在想着：什么阴影议会？哪个犄角疙瘩里冒出来的组织，居然碰瓷议会，还真以为双方能够相提并论，拥有着平分天下的那一天吗？
“k”可不管他怎么想，继续开口：“我今天过来，只是提醒你们，记得遵守约定。”
所以其他的事情，他都没兴趣。
约瑟夫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
男人深碧色的瞳孔却好像一瞬间变得更加幽深，他的微笑却很温和：“国王区已经是我的地盘，你们似乎有些垃圾落在了那里，我就顺便帮你们清理了一下。”
约瑟夫瞳孔骤缩。
议会从头到尾都只把对方当刀使，哪怕当初答应了合作，也忍不住做点手脚。但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安插的人手被处理了？
这一晚上，先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绝，现在又被如此警告，他心头的火气也冒了上来，眉头忍不住重重一皱：“你！”
男人轻飘飘看他一眼。
死亡的气息似乎就在他身边飘荡，之前那些血色的画面一下子浮上了脑海，约瑟夫顿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他蠕动了下嘴唇。
“你、你慢走……”
“那么，下次再会，约瑟夫先生。”
……不，再会就不要再会了。这辈子都不想跟你再会了。约瑟夫下意识就想回一句，还好他反应过来，没有说出口。
在约瑟夫热情的假笑中，“k”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转过身，从阳台一跃而下。
夜色幽深，他的身影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