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场·营养快线
宁有时在阁楼上的这张床位紧挨窗边, 褪色旧窗帘被拉开在窗户两边,透过覆盖着一层薄沙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深蓝天空中闪烁的满天繁星。
机械人静静地坐在床边, 星星一颗一颗掉在玻璃窗外。
宁有时安稳地睡了几个小时后,原本舒展的身体忽然开始抽/搐。
他的腿在床单上猛地一蹬,就像是被捕鸟绳拴住了腿的麻雀一样,徒劳无功地反复扑棱, 膝弯紧绷僵硬,整个身体呈现出极强的自我防御姿态。
甚至连被机械人掰开的双手,都再度紧紧握拳, 抓住被沿, 不知是在梦里对抗着什么。
机械人立刻察觉他的异样, 忙探过身, 按住宁有时不安分的腿,金棕色眼眸看向宁有时脸庞。
……他眉头紧皱, 丰润饱满的花瓣唇轻轻抿起,内唇缘覆着一层水光,连表情都带着说不清的痛苦。
机械人愣愣地看着他。
它知道宁有时是在“做梦”。
做梦, 这个概念对于已经成为机械人的它来说,似乎很遥远了。
它猜不出宁有时梦到了什么,但它确信, 那是让宁有时很恐惧的事情。
之前宁有时很少会在睡着时产生这种生理表现, 这还是几年来的头一次。
它放在宁有时膝弯间的双手僵着,僵得像是一副大理石雕刻出的手部塑像,缓缓从宁有时的膝弯间, 向上挪到了宁有时背上。
机械人笨拙地, 尝试着他仅存的人类记忆里, 那个可以安抚夜梦之人的动作。
它轻轻拍打宁有时背部,将机械身体的力道放到最低一档,并拢的手指轻柔离开又落下。
良久,宁有时脸上的表情,才在它的安抚下,稍微有所舒展。
机械人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移开手,目光垂落在宁有时小巧通红的鼻尖。
……好像是有点冷了。
这里夜间温度骤冷,室内保温器电力不足,常常会自动罢工。
它没有温度感知,也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但宁有时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人类。
会冷,会热,会饿,会做梦。
机械人金色的眼睛里微光一闪。
它在测量宁有时的体温。
检查到宁有时体温正常后,它才放心转身走开,去修屋子里的保温器。
保温器罢工是因为供暖区的某根电热丝老化,一时半会也很难去垃圾场里找到可以替换的电热丝,它想了想,从自己身体里拿出一截铜线圈,再将三根铜丝捻成一捆更粗的铜线,替换进保温器,充当临时电热丝。
然后它重新回到床边,一直坐到了天亮。
地球经历过自转轴的变化后,昼夜时间已经从24小时增加到26小时,次日朝阳初升时,蓝白天际堆叠橙红色云絮,日光将在半小时后变得极端酷烈。
它俯身帮宁有时拉上窗帘,又帮他掖了掖被角,最后离开阁楼。
它在三楼的简易厨房里给宁有时做早餐,动作利索地剥开奶果——这是一种人类在严酷的荒野中发现的新品种植物,挤压果肉就可以获得成分类似于牛奶的淡乳白色汁液,是现在最常见的牛奶替代品。
然而还没等它开始正式的榨果肉工作,楼上就传来了咚咚咚的跑动声。
楼板都被那阵急促的步伐震得跳动,机械人头顶的天花板肉眼可见飘下了一层灰。
“槐哥!有纸笔吗?!快快快!我要记点东西——”
宁有时穿着条松松垮垮的齐膝裤,两条长腿白皙纤细,一路咚咚咚从窄梯上冲下来。
冲到三楼时差点刹不住车,脚尖摩擦地面,直接失去平衡扑进机械人张开的双臂中。
机械人直接将双臂一合,搂住他的腰,把他托了起来,像放小孩一样把他放到旁边的餐桌上,卡在那两对泛着粉红的膝盖中间,轻笑道:“大早上的,你在急什么?”
宁有时分开双膝,小腿肚在桌沿晃晃悠悠,和机械人贴得极近,淡金色睫毛眨呀眨,好像才刚从迷迷糊糊的梦里清醒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漂亮的绿眼睛把机械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我找你要纸和笔呢槐哥,我刚又梦到一些画面,马上就要忘了,我得赶快记下来——”
王槐脸上的笑意淡了点下去。
它揉揉宁有时脑袋,“纸和笔在二楼,你自己下去拿吧,我在给你准备早饭,马上就好。”
说这,他拿起一块奶果果肉,喂小狗一样拎高了扔下去,宁有时笑嘻嘻仰着头张嘴接住,嚼着那块果肉“嗯嗯”两声,轻巧地跳下桌子,擦着王槐的身体,鱼一样溜向二楼。
他在二楼翻到几张发黄的旧报纸和一支铅笔,趁着脑海中的梦境尚未散去,急匆匆把梦中见到的景象挑重点记载纸上。
这次他梦到了很不一般的东西。
一个盾牌形状的,绣着金边的图案,上面原本应该有一串文字,但是他在梦里看不清那是什么字,只能记得在这个盾牌形状中间,有两把十字交错的长剑和一个地球的简略经纬线图。
——经纬线!
他猛然一惊。
那个图案上的经纬线和现在的经纬线完全不同,经线的首末点分别汇聚在北极和南极,赤道则穿过新几内亚,那是天启还没有发生前的地球经纬线图!
宁有时用铅笔在报纸上画下一圈又一圈重重铅痕。
几百年前的经纬线图……怎么会出现在他梦里?
那时候他甚至都还没出生。
难道会是他在赛博世界中的哪个考古节目或者博物馆里见到过类似图案,然后就存进潜意识,又放进了梦里?
得让王槐帮他在网络中查一下有没有这种图案。
他把这份旧报纸迅速叠了起来。
——这或许会是一个具有突破性的线索。
宁有时慢慢催发平静呼吸,望着被叠成方块的报纸,目光渐渐陷入虚无。
他在安全屋里休息了不到两天,便再度启程前往集纳中心。
尽管王槐知道他独自野外生存能力过硬,但还是坚持要送他到集纳中心,宁有时好不容易才说服对方打消这个念头,又被王槐往他的背包里塞了一大堆可供路上吃喝的维生食品。
他一路吃吃喝喝,花了四天时间,才翻过山脉,回到集纳中心。
B1服务台的外星机器人依旧露着它完美的八颗牙齿微笑,将宁有时带往维生室。
他在全身清洗与消毒后穿上隔离服,再次把身体浸入维生舱培殖液。
培殖液浸透他的脑袋,从鼻腔与中钻入他的身体。
他的脑生物微电流通过培殖液,向维生舱上的意识接收器传送。
意识在刹那间穿越层层神经成像网络,如同进入一个满是波动线条的黑洞迷宫,大脑中所有的记忆与情感都被培殖液浸浇透,意识正向赛博世界延伸触角。
叮。
连接成功。
他从赛博世界中的定点意识连接回廊中出现,繁华世界映入眼前。
天空依旧蔚蓝且明亮,白色建筑物与蓝色天幕相映成趣,铰链般圆润无际的全球轨道车像是过山车一样,在高耸的建筑物间盘旋穿行。
他连日徒步,走的也有些累了,原本打算坐上这里随处可见的公共交通车辆去游戏大厦,没想到刚走到公交车站,就有一辆宝蓝色的悬浮飞行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他分外熟悉的面孔。
“宁老师!!宁老师,你终于回来了,哎,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附近等了你多久,你的定位一出现,我连早饭都没吃就从家里赶过来了,宁老师来,快上车,我载你去大厦。”
杜冰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地冲着他讨好地笑,车门迅速上升,朝宁有时打开座椅。
宁有时怀疑地看着他,后退了一步,问:“有什么事?”
杜冰道:“这个我们到了大厦慢慢说,总之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宁老师,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有时抬了抬眉毛,目光狐疑地看着他:“我的信用点打款了吗?”
“哎呦,您这就问道点子上了,我今天刚去帮您问过这个事,财务那边都已经结算好了,三天之内,保证汇到!”
杜冰面带自如微笑,春风得意地向宁有时拍了拍车门,“快上来吧,宁老师,我用人格担保绝对是好事!”
宁有时半信半疑地坐进飞行车。
他一上车,杜冰就讨好地给他递上一杯青绿色的柠檬香气苏打水,又问:“宁老师喜欢什么类型的歌?我给您开着。”
他的态度越是讨好,宁有时就越发不信任他的话。
他抬起眼帘,看了杜冰一眼。
其实杜冰长着一张相当周正,甚至英俊的脸。
赛博世界中猜不出年龄,但以杜冰的个性来看,他真实的年纪也不会很大。
正值壮年,工作出色,业界精英。
他想不出杜冰有什么理由,会需要对他这样讨好。
他安静地坐在真皮座椅上,手臂放置于后座中间的储物箱,五指闲闲拨弄着上面的功能按钮。
“有事直说吧。”
杜冰愣了下,很快又扬起笑容,凑过去苍蝇搓手道:“是这样的,杜老师,因为你前两个副本呢,遇到的玩家都是一些粉丝基数比较大的主播——”
“然后?”
“所以这个,所以,”杜冰面露难色,斟酌道,“几位主播之前都是很少输剧本的,他们的粉丝因此有些意见,尤其是在我们也给你开了直播间后,他们觉得我们这是在拉踩他们捧你,你早就已经知道剧本信息,想要赢当然比主播简单多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的,您作为NPC,在剧本中遇到的挑战也并不输玩家,但是观众不知道啊,所以很多观众现在对您……
“最近,论坛上关于这个事情的讨论有点多,影响也比较大,我们就在考虑要不要,先给您的直播间关闭一段时间——”
“不行。”
宁有时打断他道。
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关闭直播间,那不就关闭打赏入口了?
那他的收入一下就会少一大半,他绝对不会同意他们关闭他的直播间!
宁有时转过头,碧绿色眼睛看向杜冰。
“他们讨厌我?”
杜冰擦汗道:“不是讨厌,宁老师,您千万不要这么想,您的人气和实力都有目共睹,观众绝对不是讨厌您,只是、只是他们觉得您在游戏中的行为影响了玩家游戏的公平性……”
宁有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们想的是,为了证明您本身的实力,我们这次给您安排一个新活动,就是一个我们每年固定的节目,叫‘营养快线’,会邀请很多头部主播一起参加,连续进入三到五个短剧本进行淘汰制比赛,最终获胜的玩家不仅可以获得大量奖金,还能获得流量位优先推荐。”
“我去给玩家扮演NPC,是吗?”
杜冰道:“不,那这样也没法证明您本身的实力了,我们是打算,让您和玩家一起参赛!当然,您可能要隐瞒一下身份,这方面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帮您做好全套措施,不会有玩家和观众能认出您,您可以放心参赛,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推广和宣传机会,很多主播做梦都想参加这个节目呢,只要您在节目中表现出色,我相信以后也不会有观众再……再抵制您了。”
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似乎是怕宁有时伤心。
宁有时果然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沉默了片刻。
杜冰一惊。
完了完了,还是说错话了,早知道就不能告诉宁老师这件事!
他紧张得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圆场,却被宁有时轻轻地,摸了摸耳廓。
那张精致绝伦的美人面孔突然放大,凑近他面前。
在这么近的角度,他都能清楚地看见宁有时三层的浓密金色睫毛,和右侧鼻翼上一颗淡淡的小黑痣。
还有那张花瓣唇上,丰厚下唇带着一点点迷人水光。
碧透的绿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温柔注视着自己的恋人。
那一瞬间——
杜冰几乎从头,酥到了脚。
鸡皮疙瘩一路自脖后延伸。
心脏跳得无比剧烈,几乎随时能跃出胸膛。
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干渴发烫。
“怎么会有人,不爱我呢?”
宁有时向他勾起嘴角,指尖从杜冰耳廓,蜻蜓点水般,摸向杜冰面颌,最终停留在他的衬衫领结上方的喉结处。
白皙的、柔嫩的指腹按住杜冰上下咽动的喉结。
“我当然要去。”
杜冰的眼珠几乎凝固。
在他面前,美艳到让人甘愿赴死的爱意怪物,向他露出了世界上最迷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