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细作
寒冬已至。院子里落满了雪。
西边的院子挂满了红色的灯笼, 池塘里也放着许多红油纸折成的小灯,东边却一片银装素裹。
“还有大半个月就又要过年了。”钟阑捧着手炉,膝盖上摊着本书, “燕国君还是没有动静。这样拖到过年,我们都得在雨行城过年了。”
他最近惧冷, 裹成了一个球, 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于是干脆整日躺在卧榻上。
闻姚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走到钟阑身边,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轻声:“你最近身子又出了状况, 我倒是希望燕国君还能这样安稳下去, 他要是此时开始搞事,我反而担心你。在雨行城过年也无妨。”
钟阑嗯了声,闭上眼睛, 几息之后就睡着了。
闻姚皱起眉, 盯着他的睡颜, 心里隐隐不安。
钟阑的发病时间其实有迹可循, 虽然有时会提前或是延后,但大体上是固定的。他的下一次头疼发作大概在四五天后,算上恢复期,一直到过年前都没有战斗力。
“先生,朕来了。”
闻姚一把推开门。周奕身着青丝盘龙袄,立于院外。他见着开门的是闻姚也不恼,如之前几天一样, 将闻姚当成空气, 对着门内高声:“先生, 您醒了吗?”
闻姚眉头一皱,刚想拖着周奕,忽地背后传来温和从容的回应:“我整理好书本就来,陛下先去书房。”
回头,刚才还睁不开眼睛的团子不知何时已将和被褥似的衣衫脱去了,身着普通冬装,立于桌边认真地整理书本,神情淡然,看不出半点困倦和难受的样子。
周奕果真没发现钟阑的异样,颔首:“朕先去了。”
待他走了,闻姚走过来,心疼且无奈地拂过钟阑的脸,声音冷且轻:“我可以故意弄出些事件来,拖过这几天,让你这几日都不与他接触。”
“无妨,我撑得住。”
“那这几日我陪着你。”
“你们终究是两国之君,既做好了约定,就遵守。”钟阑转头,“别落人话柄。”
这些事情本不用钟阑教的。闻姚冷静下来,点头,继续看书了。
他怎么最近愈发粘人了?
钟阑看向静默的闻姚,叹了口气。
待手上的书整理完,钟阑将捧着书盒,将书盒交给屋外候着的李全,让他带过去。路过闻姚身边,他轻声:“别让燕国君发现我身体有碍。”
闻姚皱眉,看着那道挺直的背影在纷飞的雪地里逐渐走远,撑着伞,发丝却与斜飞的雪丝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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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课,李全撑伞送钟阑走过狭长的连廊回卧室。忽地,钟阑瞳孔骤缩,直愣愣地倒向连廊里的柱子,肩膀狠狠撞上柱子,咳嗽起来。
李全手忙脚乱,钟阑反而更冷静。这几日他为了隐瞒自己的病情,把宫人们都支走了。
“李全,我自己回去,你赶快去找太医。”
李全很快冷静下来,看着连廊另一端的卧室,心想也不算太远,立刻应声离开了。
钟阑扶着柱子,大口喘气,脑袋和炸裂了似的,一步一踱。
“先生,李全怎么抛下您一人?”
钟阑扶着柱子,后背僵直。
那种钻心的疼从脑子一路往下劈,几乎将钟阑一分为二。他的眼前似乎都出现了幻觉,看到血液从大脑的沟壑中渗出,爬过他的皮肤,体温一寸寸变冷。
周奕走到他身边:“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玄袍青年的睫毛微颤,表情冷淡而矜持,眼神波澜不惊,似乎鬓角的湿意是因为飞雪的吹拂:“屋内没了熏香,我让他直接去取了。”
本就白皙的面庞带上几分病态的苍白透明,嘴角却抿成一条锋利的线,倔强、强硬的眼神在莫名而来的脆弱感中愈发美味。
周奕舔了下嘴角:“原来如此。朕担心雪天路滑,下人照顾不好先生,特意追出来呢。”
“多虑了,就这几步路。”
寒风拂过连廊。
周奕怎么还拄在原地不动?他怎么还不走?
脖颈处微微渗出冷汗,眼神却一如既往冷得锐利。疼痛越来越远,神志在极端痛苦和否极泰来的虚幻空无间跳跃。
“先生,”周奕慢悠悠地走来,“您还不回房,可是要朕扶您回去?”
钟阑企图抬脚。但身上的神经似乎都不听他的使唤,若脚步悬空,他恐怕再也没有余力保持稳定。
“我在赏雪。”
“真是的,”周奕走过来,亲昵地扶住钟阑,“若是要朕扶,直说便是。”
“不用!”钟阑脸色一变,像是因为被触碰而暴怒,用尽全部力量推开周奕冲回卧室。
他猛然将门关上,身子软趴趴地贴着门,慢慢滑下坐到地上。
门外,周奕眼睛微眯,然后笑着从院子里走出了。
钟阑撑起身子,从窗户开着的缝里望向院内,刚好看到周奕衣角消失在转角。与此同时,院子转角还有另一人!
李微松!
钟阑忽然睁大眼睛。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追上去,然而这些天燕国君一直隐瞒李微松的下落,一有挑战他们耐心的架势。此等机会,异常难得!
呼吸急促,眼神迷离,脖颈上肌肉紧绷。他推门小心地进入院落,在天旋地转之间奇迹般找到平衡,慢慢探索至东院的墙边,用后背贴着墙,将身体重量压在墙壁上,仰头长舒一口气。
“你倒是将我这块肥肉利用得无比得当。装作要出卖我,把人引来雨行城,吊着他们两个却迟迟不下手。”
李微松的声音有些无奈,但并不激动,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钟阑微怔。他不是没想过这是李微松和周奕联手下的局,但周奕的痴迷与李微松的杀意截然不同,他很难想象李微松是怎么说服周奕与他合作的。
周奕漫不经心:“他和闻姚的关系比朕想象得要更紧密。朕难道不想让闻姚早点滚开?这必然要多花些时间。”
“我也是有耐心的。”李微松哼了声,“他的头疼病该发作了吧?最近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算着日子也就是最近了,但好像没有什么征兆。”
“要不我趁他虚弱来次袭击,你试试英雄救美。”
……
李微松和周奕的对话越来越远,
钟阑一边听着,一边确定不能再相信周奕。周奕和李微松才是一伙的,他和闻姚在雨行城被周奕吊着,说不准之后还会遇到更多问题。尽早与闻姚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他想调整下姿势,起身回房。然而在寒风中一吹,原本就痛苦不堪的身体愈发脆弱。他听到自己骨骼咔的一声,冷汗顺着下巴流到锁骨,面色无比苍白。
即便如此,他都忍住了,单手扶墙,慢慢挪动,不发出一点声音。
李微松:“该死,闻姚的车队怎么从那边路过,我得从中央的院落绕路离开。幸好钟阑还在屋子里。”
不好!
血流快速冲击已然疼痛麻痹的大脑,钟阑眼睛瞪得无比大。
院落的石门,迈出了一只脚。
他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那只脚。时间被放慢了,眼中的凶悍却加速武装他濒临崩塌的身体。
脸出来了。
他转头了。
被看到了。
“这边不方便。你到朕屋子里躲一会儿,还是从另一边离开为好。”
钟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人。
是周奕。
跨过石门朝这边走来的是周奕,不是李微松。
李微松的声音似乎就贴着石门的另一边:“怎么了?”
周奕的眼神落到钟阑脸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继而转过头看向石门另一边的李微松:“钟阑的窗户没关。”
“啧,算了,我到你屋里等一会儿。”
李微松的脚步声逐渐行远。钟阑眼睁睁看着周奕走到自己面前蹲下,用一根手指竖在钟阑嘴前。
李微松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去哪儿?”
周奕高声:“去嘘寒问暖。”
李微松的不屑声离得太远,听得不甚清楚。周奕却越来越近,看着钟阑充血的双眼,声音极低极低:“别动,李微松没走远。他见着你这副样子,闻姚还不在身边,说不定会改变主意,立刻杀过来。朕可不会武功。”
“……”
“别这样看着朕,”周奕凑近了,似乎觉得此时脆弱的钟阑特别诱人,蹲下轻抚他的头发,“对不起,朕让你知道,之前是与李微松联手欺骗你的。”
钟阑声音喑哑:“我知道了,自然不会与你合作下去。你如今又为何不通知李微松过来?”
“因为啊,”周奕眯起眼睛,“朕并不想伤害你啊。”
“可你与李微松合作,他想。”
“先生,”周奕贴近了,声音诡异且玩味,“你说,朕到底是在与谁合作?”
钟阑一愣,周奕忽地跨到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嘴,避免他叫出声,然后在耳边娓娓道来:“李微松以为朕与他联手骗你,但朕又何尝不能与你联手,去骗他呢?一切都只需要你的一声同意,这场细作的把戏就能立刻反转。”
钟阑的眼睛越瞪越大。
“你瞧,朕对你多上心。”周奕凑到他耳边,“你同意吗?”
剧烈的疼痛似乎抹灭了钟阑最后的神志。他的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周奕不怀好意的笑意牵引着他,似乎是吹笛人在诱惑陷入昏睡的孩童。
忽地,另一边,西门外传来脚步声!
以钟阑对他的熟悉,他一下就认出这脚步声属于闻姚。
他正要出声叫他。周奕的声音冷冰冰砸在他耳边:“朕一直默许你与闻姚交流,但这场交易有个条件。你一旦告诉闻姚,朕立刻转向李微松那边。若你此时出声,这场交易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