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黎容不知道该怎么平复心情。
始终浓雾环绕的前方终于破开了一线光亮, 他愿意相信何大勇说的是真的,素禾生物就是他父母事件中的主谋。
他必须相信那是真的,他需要希望。
高二上学期的某个周末, 他第一次听到律因絮这个名字。
那天正好是顾浓的生日, 黎容放学后特意绕到购物广场, 给顾浓买了一本现代艺术画作集。
这本书最近刚引进,销量很好, 被很多艺术家推荐过, 他已经盯了好久,确保是顾浓喜欢的。
走到商场一楼, 黎容还发现旁边小店铺有卖棉花糖。
他想他妈妈到底也是女孩子, 除了艺术爱好, 大概也会喜欢这种简单但甜丝丝的礼物。
他这样的长相, 举着卡通米老鼠棉花糖走在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黎容那时候清冷寡言, 被这么注视还会感觉强烈不适。
他想,要是回到家父母却出门过生日了, 他这一路就白承受了。
幸好没有。
他推开家门,就看到父母在拥抱。
他们很兴奋,是超出庆祝生日的那种兴奋, 黎容站在门口轻笑, 扭开了目光,不打扰父母表达对彼此的情感。
他听见顾浓温柔的对黎清立说:“律因絮就是最好的礼物,不光是我的,还是所有患病的孩子们的。”
黎清立亲亲顾浓的脸颊,眼神里充满满足,他一边捋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喃:“希望早日把这个礼物送给那些还在受苦的家庭, 希望他们可以和我们家一样幸福。”
顾浓目光坚定,甜笑起来:“会很快的,my superhero。”
那时候黎容对父母的工作,专业并不十分感兴趣。
黎清立和顾浓也很尊重他,从不给他额外增加学习的负担,他们始终认为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才是最幸福的。
所以听到律因絮,他只觉得,哦,大概是父母工作上的小成果,和他拿了年级第一,市三好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觉得很美好。
客厅点着亮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烤鸡的香气,微波炉加热结束“叮”声响起,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时钟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爬行,他的父母在拥抱,而他举着幼稚可爱的棉花糖,站在门口,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室内的温度驱散。
棉花糖悄无声息的融化,他周围酝酿着香甜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曾经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却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然后到了新年。
他第二次听说律因絮,是在黎清立的书房。
黎清立在跟人商讨一期试验的地点,表情十分严肃:“一定要是信得过的医院,志愿者挑选必须严格,这才是一期实验,是有失败的可能的,受试者都是小朋友,目前绝对不能有任何其他基础病,因为后续我们还要研究,律因絮是否会对其他基础病产生影响。”
“我理解大众对我的期待和信赖,但是一期实验还是暂定二百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更多人治疗用药,过几天我会接受采访,解释一下这个事情,等药物通过审批上市,定价绝对会让大家满意的。”
“不要急,不要急,我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摆脱痛苦,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黎容在书房外举着水杯喝水,等黎清立挂断电话,他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快已经一期试验啦?”
黎清立刚跟人解释完正口干舌燥,直接接过黎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叹道:“是啊,但我希望更快一点,新药早一天出来,就能多救很多很多人。”
黎容觉得他爸就是个大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充沛的慈悲心。
黎容还记得自己上小学,老师留作业写《我的父母》,大多数同学写的是和父母相处的小事,抒发父母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父母的感激,都得了很高的分。
他记得他写了很多黎清立顾浓济世救人的抱负,结果被老师点评要注意观察生活,落脚在实事小事上,不能假大空。
“好好好,大圣人,希望你如愿以偿。”黎容敷衍着,接过黎清立喝干净的水杯。
黎清立笑着轻戳了下他的额头,温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能理解我身上的责任了。”
黎容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我不想取代你。”
他认为他也取代不了他父母。
那种对科学的热忱,对生命的热爱,哪怕他能强烈的感受到这种力量和温暖,他也抵达不到这个高度。
他认真思考过,或许正正得负,偏偏他长成了个有些冷漠的人。
而且,那时他以为,父母会永远在,永远站在这个高度,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从没想过有天崩地裂的那天,也从没想过,他真的走上了那条路。
再然后,律因絮选择了嘉佳中心医院,正式进入一期试验,灾难也随之而来。
一期实验的进程中,受试者的反馈并不好。
那段时间黎清立和顾浓都焦头烂额,忙着分析各种实验数据,几乎整夜整夜的泡在办公室里,黎容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客厅。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第一例死亡病例。
仿佛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紧接着出现了第二例,第三例……最后整整死亡了二十人。
二百个受试者,死亡了二十人,还都是儿童,虽然原则上新药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伦理上人们还是无法接受天真可爱的,实时被媒体大众关注的孩子走向死亡。
舆论在某个时刻豁然缺口,巨大的怨愤铺天盖地的朝他父母涌过来。
那天仍然是个好天气,晴朗,无风,阳光明媚温柔,云朵洁白缱绻,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有很大不同。
整个世界好像都颠倒了。
昔日的尊敬,赞美,信赖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咒骂,侮辱,仇恨,仿佛他父母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欺骗了所有人的感情。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和浓安医疗器械公司合作的企业纷纷选择撇清关系,所有的坏消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资金链断裂,巨额赔偿,漫天的指责,无数新闻媒体的口诛笔伐。
紧接着就是谣言,备受尊崇的科学家人设崩塌是所有人都爱看的戏码,好像黎清立和顾浓必须如此恶劣,才会做出律因絮那样害人的药来。
所以哪怕谣言夸张又离谱,也有很多人相信了。
再然后,他父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世了,在毫无根据的骂名和大快人心的喧嚣中,归于尘土。
这一切快的猝不及防,仿佛闭上眼,还能清楚的想起那个温馨的生日和书房里短暂的对话。
十七岁的黎容还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
他父母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没有人能回答他为什么,上天选择受害者并不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每一个灾难的降临都是随机的,人只能自救。
早日积蓄起自救的勇气和力量,就能早日看到一线光明。
怀揣着对光明的信念,才能勇敢的活下去,可勇敢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情,这一路白骨垒垒,呜咽不绝。
他只能闭上眼,将风化的白骨,绝望的呜咽甩在身后,他必须坚信,他追求的不是虚妄和骗局。
幸好,幸好。
他等来了这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在何大勇面前克制住翻腾的情绪,但他仍然做到了。
黎容松开紧攥的拳头,面色清冷,问道:“你保存了什么证据?”
目前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是未上弦的箭,只有证据才是冷冰冰的利刃,可以剥开敌人的血肉,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何大勇并不知道黎容的身份,他苦笑摊手:“保存啥证据啊,那时候我一心跟着素禾生物,没想过他有倒台的一天,而且我知道他们送哪儿去就行了,别的跟我无关我也管不了,郑竹潘说知道多了能把我碾成渣,我犯不着冒这个风险……”
黎容嗤笑一声,打断何大勇的话:“行了,你这么了解郑竹潘的为人,不会不留下护身保命的东西。”
何大勇撇撇嘴:“真没什么,就是那个药剂师帮我拍了张照片,是仿制甲可亭送进嘉佳中心医院的照片,但是他也胆小害怕,照片拍得挺模糊的,其实我当时让他录像,他不敢。
再有就是,郑竹潘找人盯着我拆除生产线后,还删掉了监控录像,我留了个心眼,提前把监控录像备份了,但这个……对我也不太有利啊。”
监控录像记录了仿制甲可亭的生产流程,梅江药业的生产一直不符合规范,仿制甲可亭在郑竹潘的授意下,更是做的马马虎虎,卫生情况堪忧。
这个录像一旦曝光出来,波及的可还有梅江,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打算说出来。
但转念一想,他已经透露了素禾生物的秘密,等于从那艘漏水的大船上跳下来了,如果不全心信赖岑崤黎容背后的红娑研究院以及一区三区四区九区,他的处境就会很尴尬,历史经验告诉他,选择一边还有胜利的可能,但墙头草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黎容伸出手,松开紧咬的牙关,一字一顿道:“把证据,交给我们。”
他的掌心很白,只有指尖翻着些许的红,如果有会看手相的大师看到他掌心的纹路,一定会煞有介事的告诫他,你这手相,是命运多舛的命格。
何大勇狠狠吞咽了口唾沫:“我交给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
岑崤沉声道:“今天你跟我们说的事情,不会泄露出去,我们还在搜集素禾生物牵扯另一个恶性|事件的证据,等事情明朗了,它一定会付出代价,到时候你提供的证据,我们不会忘记的。”
何大勇眨眨眼,擦了擦下巴的冷汗:“另……另一个恶性|事件?”
岑崤:“这个你不必知道。”
何大勇却小心翼翼的问:“是……和黎清立事件有关吗?”
岑崤和黎容同时神经一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大勇也是个聪明人,看岑崤和黎容的沉默,他领会到了什么:“我就是瞎说啊,主要是之前有一次我去A市跟他们吃饭,饭局上,郑竹潘他们就聊到了黎清立,好像说黎清立在研究什么药,也是治细菌性早衰症的,而且黎清立好像要研究根治这个病的药。”
“郑竹潘就说黎清立是傻逼,这个病根治了他们就都喝西北风,还举了一个国外药厂的例子,因为鼓弄出一个药,药效太好把病给治没了,后来没有过硬的产品顶上,基本上公司快黄了。当时全桌人都跟着骂黎清立是傻逼,但是我老家农村有亲戚得了这个病,还挺惨的,我就没骂。”
“然后郑竹潘说,跟他对着干的都得死,早晚搞死黎清立。我们当然都觉得是气话,而且郑竹潘看起来心情也不差,还说说笑笑的,我们也就没当回事,结果后来……黎清立家真出事了。”
何大勇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敢直视黎容的眼睛。
那双眼睛过于清透明亮了,仿佛所有龌龊和鄙陋在这样的眼神下都无处遁形。
何大勇深知,他所说的这些话,对一个生化系的学子来说,无异于摧枯拉朽般的打击。
素禾生物是这个行业的龙头,权威,领头羊,是被表彰的,被鼓励的良心药企。
他把这些背后的事情讲出来,实在摧毁人的信念。
但大概,黎容眼里已经没有这种信念了。
可惜了,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如果在一个清正廉明的好环境里,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不过……也说不准,面前这个是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人。
何大勇眼神躲闪,最后目光落在大理石地板的一条地缝上,继续道:“我也不是傻子,对有些事心里还是猜想过的,怎么就那么巧,连黎清立会死都能预判。
唉……黎清立和顾浓这两口子就是倒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冤枉的,但谁敢说什么呢,那种环境下。”
“其实我早就觉得应该有人调查这个事,比如红娑研究院,比如九区鬼眼组,但奇怪的是,这都一年了,还没有动静。反正你们现在既然在查素禾生物了,我也就懂了。我就说嘛,红娑研究院的镇院之宝莫名其妙没了,人家能善罢甘休?”
黎容想笑,可他又笑不出来。
从何大勇口中听到这样天真的话,他只觉得悲哀。
红娑研究院的镇院之宝没了,所有人都认为红娑不会善罢甘休,可真相是没有人管。
九区鬼眼组,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出动调查是否与恶性商业竞争有关,其实也没人调查。
如果不是他活下来,如果没有岑崤。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带着这样的结局,写进历史。
岑崤冷飕飕道:“证据。”
何大勇犹豫了一下,终于叹息一声,转到办公桌后面。
他蹲下臃肿肥胖的身子,裤子绷的快要裂开,艰难的抠开桌柜的拉门,从里面抱出一个保险柜。
他用手捂着输入了密码,“咔嚓”一声,保险柜弹开,何大勇取了个U盘出来。
他将录像和照片交给岑崤,却眼巴巴的看着岑崤的手,像是割舍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虽然这两样东西他都有无数备份,但他还是隐隐觉得,踏出这一步,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了。
何大勇再次要求确认:“你们能确保我的梅江药业没事吧?”
黎容等岑崤检查了两份证据,确认无误,才冷淡道:“何大勇,我不会把我查到的证据交给九区,你自己去有关部门自首,交代事实,主动接受惩罚,看在你知错能改的份上,或许会宽大处理,你也还有回头的机会。”
何大勇一听,顿时跳了起来,地板随着一颤。
他涨红的脸,挥舞双臂,急吼吼道:“怎么还要我去自首?你们不是说能保护我的梅江吗?自首我怎么安全,我会被处罚死的!”
岑崤眼神一冷,抬手将黎容护在了自己身后,生怕何大勇情绪失控误伤到黎容。
黎容却坚定的推开了岑崤的手,然后从兜里拿出了那条揣了好久的十字架。
他用一根指头勾住项链,抬到何大勇眼前。
何大勇看到熟悉的十字架,刹那间偃旗息鼓,怔怔的望着。
这是他给儿子祈福求来的,他嘱咐何长峰要一直戴着。
黎容手指轻动,十字架就在空中自然摇晃,那颗绿钻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静谧的光泽。
“我向何长峰借来的。他其实很听你的话,虽然他没有你的信仰,但这个十字架他一直戴在身上。有信仰的你做尽了泯灭良知的坏事,没信仰的他却还幻想着一个光明的未来。”
黎容淡淡道:“何大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父亲,你想让何长峰身处怎样的世界,你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我吃煎鸡蛋和香蕉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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