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裴临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夏天又闷又漫长。
树影翠绿、蝉鸣恼人。小小的他被热得发昏,坐在院子无花果树绿色的树荫下晕乎乎地吃完一根冰棍儿,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远远瞧见爸爸帮妈妈把行李放上车子后备箱。
车子远去。
他以为他们只是又去外地出差,过几天就会回来。
可几天后,就只有爸爸一人回来。
夏日炎炎过去了,深秋的枫叶落了一地,直到初雪把枝头染得莹白,爷爷奶奶才告诉他,爸妈离婚了,妈妈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裴临低头“哦”了一声,没有哭。
……
裴临从记事起,父母就没有陪在过身边。
他是在县城里被爷爷奶奶一手养大的。整个童年,父母都在一心拼事业,携手在市区开小吃店打拼事业忙得热火朝天。
市区距离县城也就几小时的车程而已,无奈夫妻俩生意太忙,一刻也不得闲。只能常年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来看一两次。
每次过年,夫妻俩都会大包小包,给小裴临买好多礼物。
新衣服、故事书、新玩具、各种各样花花绿绿、包装复杂的昂贵零食。
并在每次匆匆离开时,信誓旦旦地给儿子许诺——
“临临,你一定要相信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一定会努力挣钱。等咱们有钱了,就盖大别墅、买小汽车,一家人过上最幸福的好日子!”
“到时候,爸爸妈妈就把你和爷爷奶奶一起接来大城市,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小裴临相信爸妈的话。
所以他从来不哭不闹。每次爸妈走后,他都乖乖的上学、帮爷爷奶奶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安安静静地期待着“好日子”早日到来。
一年又一年。
终于,裴临九岁那年,爸妈的事业小有所成。
小吃店开了连锁、开到了外省,生意红火日进斗金。说好的小汽车、市区小洋房全部实现了。
爸妈也依照约定,将儿子和爷爷奶奶都接来了市区的洋房里。
裴临看到了他的新家,那是一栋红顶的洋房,有白色的篱笆和郁郁葱葱的小花园。花园里还有石子小路和一方小小的鱼塘,一切真的就像童话世界里一般美好。
他很开心,一家人终于即将如童话一般团圆富有地生活在一起。
可人生有的时候就是充满了讽刺。
爸妈虽然有了钱,有了豪车洋房,可两人的感情却再也回不到当年一起白手起家时的亲密无间。
父母安静地离了婚。
妈妈从家里搬了出去,裴临被判给了爸爸。离婚仅仅两个月,裴临爸就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新的女人执意要娶。
很快,他们的婚礼在当地最豪华的香格里拉大酒店举办。
宴会厅里金碧辉煌,上千重的水晶灯,请了百桌宾客,铺张又热闹。
裴临的亲妈唐采萍那边,则完全懵了。
本来她和老公闹离婚就只是一时赌气而已,她还在等老公先服软。万万没想到,混账男人那么快就有了第二春!
时隔半年回来探望儿子时,唐采萍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悲愤怨恨。
找了个没人的公园抱着儿子一顿嚎啕哭诉,边哭边痛骂说你爸这王八蛋男人太不是东西,和野女人肯定是一早就勾搭好了的,才能换老婆换得那么快!
人人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她坚定地以为他老公不会。结果事实证明,她老公也是当代陈世美,有钱就抛弃糟糠妻。
枉自己还傻傻地浪费青春陪王八蛋白手起家,真是太傻太蠢太不值了。
唐采萍离婚后,连着好几年情绪都极其不稳定。
每次见了儿子,都忍不住哭、忍不住碎碎念痛骂前夫。老家亲戚和左邻右舍们也私底下免不了议论,纷纷说裴临爸简直是瞎了眼,一起受过穷的老婆那么好不珍惜,非要换一个破坏别人家庭又冲着钱来的坏女人,总有一天要后悔。
爷爷奶奶也是成天摇头叹气。
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彻底变了心的男人。
……
裴父的新老婆姓陶。
第一次见面时,裴父就逼着裴临让他喊这女人叫“妈”。
裴临当然是宁死不从。不肯喊,甚至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裴父暴怒。
暴发户表达暴怒的方式,就是抓起皮带狠狠抽儿子。
但无论被抽了几顿裴临都宁死不屈,裴父气得直嚷嚷这混小子给脸不要脸,驴性子跟他亲妈一模一样,行,他不听话,那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别理他,饭也别给他吃饿死他!
反倒是后妈脾气温和,处处拦着劝着。
陶阿姨这个后妈进了家门后不仅没有作妖,还颇有耐心。
虽然成天被裴临不客气地白眼,女人却坚定地摆出了一副“虽然孩子对我有误会,但我毕竟是大人,假以时日一定能用温情感化孩子”的宽容模样,日常不计前嫌关心裴临、热脸贴冷笑。
裴临亲妈听说了,更加气得不行。
她红着双眼告诫儿子,你可是我的儿子,千万不能中了坏女人的糖衣炮弹!你爸已经背叛了妈妈,你绝不可以再背叛妈妈!
裴临点头。
他明白的。他又不傻,妈妈受的委屈他都知道,又怎么可能被坏女人的一点虚情假意所迷惑?
自那以后,又过了数个寒暑。红顶洋房的那个家里氛围始终尴尬而冰冷。
不管陶阿姨如何笑脸相迎、卑微讨好,裴临始终对她不理不睬。
……
按说,男人中年发迹换老婆,都喜欢换年轻美女。
可裴临爸也不知道咋回事,重新找的这个后妈陶阿姨不仅不年轻,人也没有裴临妈漂亮。
如果说裴临妈是那么一个火爆鲜艳的红玫瑰,陶阿姨顶多是一朵温吞又蔫巴巴的素馨花。并且她还带了个生父不详的女儿。
陶阿姨的女儿很快也搬进了家中,成了裴临的继妹。
继妹名字叫做陶小宁。
陶小宁白白嫩嫩,和她妈一样喜欢讨好人。
明明知道裴临不待见她,还是屡屡没事就喜欢来黏黏裴临、贴贴裴临,一口一个软糯糯的“哥哥”。
裴临对陶小宁一样从来没有过片刻好脸色。陶小宁屡屡贴他不成,屡屡委屈巴巴失望而归,可到了第二天,整个人就又像是重置了一样。一点也不记仇,还是笑眯眯地靠过来再度尝试亲亲热热贴贴。
裴临不吃这套,继续不理她。
裴父那边看到了,则像是为了补偿自己儿子的冰冷无情一般,他那几年对待后妈和继妹却是好到不行。
简直把小姑娘视如己出,掌上明珠一样宠。
有段日子,还成天故意后妈新妹妹一家三口各种买这买那、甜甜蜜蜜出游炫耀,完全把“不听话”亲生儿子排除在外。
裴临亲妈唐采萍那边听说这事只能更气。
狗男人不疼儿子她疼!
狗男人给别人的女儿买了什么好吃的,她成箱成箱翻倍往家寄!狗男人给别人女儿买了新衣服,他买一件她就给儿子买十件!
唐采萍没有从狗男人手上争来抚养权后,痛定思痛,无论如何一定要替自己争口气。
她开始重新搞起了小吃生意,就偏要做前夫的竞争对手,发誓要三年打败前夫、五年收购前夫。到时候她在红色法拉利里笑,狗男女在自行车上破产哭!
而裴临这边,则默默开始了发奋用功读书的人生。
是他妈教他的。
唐采萍跟他说,小临,咱们母子俩坚决不跟狗男人低头服软。你努力学习,再怎么说,你也是狗男人唯一的儿子,只要你足够优秀,就不信狗男人不屁颠屁颠地回头巴结你!
小临,你为自己争口气,咱们娘俩都要争气!
……
裴临努力发奋学习后,成绩提高很快。不出一个学期就在班级前几名站稳了脚跟。
可想要再进一步时,却在天资上触到了天花板。
他考得过所有人,却始终考不过同班一个叫做霍修珣的男生。
不管怎么努力看书、怎么认真复习,始终都是永远的第二名,永远被霍修珣强压一头。
霍修珣在他们学校也是个名人。
却不是因为成绩优异,也不是因为样貌出众,而是因为他有一个丧心病狂的爸——一个当年提着柴刀,制造过轰动一时灭门血案的杀人犯爸。
那起恶□□件在当地实在太出名了,一手新闻照片特别血腥,造成过不少人的心理阴影。
再加上案情曲折众说纷纭,时至今日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杀人犯的儿子,人人避之不及。
更没有学生家长会愿意自己家的宝贝和杀人犯的小孩做同学。
自打知道霍修珣的身世后,已有好几拨家长都联合起来找校长抗议过。但这所公立小学毕竟是划片招生的义务教育,校长当然没资格平白无故把孩子开除,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成绩优秀又没犯过错的孩子。
“所以,林雨琪和唐堂才都转学了,我爸爸也总说想要给我转学呢。”
“我爸倒是没说转学,但他天天都跟我说要躲远点、千万不要和霍修珣玩。”
“哈,你也不看看咱班谁理他?”
“就是啊,他好凶的,上次把小胖的头都打破了……”
“我阿公说,像霍修珣这种人学习再好也没用,跟他爸一样是神经病。将来长大了根本找不到工作,也不会有人敢嫁给他。”
“嘘,小声点吧,当心霍修珣听见了也揍你!”
小孩子们的歧视与恶意,从来都不知道加以掩饰。
尽管那些恶意往往未必出自本心,而多半不过是来自家长们的灌输。可造成的事实结果,就是那些年全班一直孤立霍修珣一个。就连分座位时都不会有人愿意跟他同桌。
久而久之,霍修珣越发的沉默寡言。
也越发的孤僻、冷漠、眼神犀利凶狠、浑身带刺。于是更没人愿意靠近他,关于他种种不好的流言、恶意和排挤也更加明显。
裴临印象中倒是没排挤过霍修珣。
倒不是因为他人好,主要是因为他那几年也满是心烦,实在没心情跟别人一样没事就在背后八卦什么“杀人犯当年的事迹”、“杀人犯儿子的种种”。
那几年,班上同学包括很多老师在内,都想当然地以为裴临家里有钱车接车送,又性格开朗成绩好,肯定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
至于他每天回家都要与后母和继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以及小小年纪就要充当亲妈的情绪垃圾桶的苦楚,从来无人知晓。
好在这些裴临自己都能够消化。
童年时没有父母陪伴的那段孤独经历,给了他相比同龄孩子强得多的韧性。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就学会了转移注意力——很多事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一门心思努力学习,学累了就睡。
那几年,裴临脑子里除了学习真就啥别的也没有。
只是与学习相关的记忆里,难免多少总能沾到些有关霍修珣的浮光。
裴临还依稀记得十一二岁时,有段时间霍修珣不知怎么的,常常一脸青紫色的瘀伤来上课,后来还一度住了院,课桌空了好一段日子。
无数个谣言版本,说什么的都有。裴临已不记得真相。
只记得很久以后,霍修珣终于又回来上学,男孩沉着苍白的死人脸吊着胳膊,用不习惯的左手写卷子。
那时是冬天,难得的出太阳。
窗外的阳光打在霍修珣侧脸,把霍修珣本来就浅的头发照得几近金色。
他青涩俊美的脸上微微有些疲倦,他咬牙用左手艰难地写着卷子,像一头绝境里的困兽。衣服单薄,字迹歪扭,手指上遍布通红的冻疮。
很快成绩发下来。
受伤旷课许久的霍修珣,这次依旧是第一名。裴临又是万年老二。
可把裴临郁闷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