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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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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卢见过沈聆,听过沈聆的声音。

只可惜,当时的沈聆并没有对他说过话,更没有看向他。

但他仍记得那声清晰的——

“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贝卢忘记了沈聆亲昵叫“致远”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却永远忘不掉沈聆的语气和神情。

他嘴角带着纵容般的无奈,陌生的中文发音如潺潺涓流。

身穿长衫的男人,在贝卢心里如皎洁月光,照亮了异国他乡破败泥泞的街巷。

沈聆对待贝卢的父亲,也像是对待至交好友,礼貌温柔。

即使他与父亲寒暄之后,就发生了贝卢这一生庆幸又惋惜的事情,贝卢也无法忘记他一言一行。

第三玫瑰厅的灯光逐渐黯淡,隐约亮起的一束白光,正如他心里那一轮永不消失的明月,照亮了舞台上的钟应。

钟应坐在那里,整个音乐厅的祝福、掌声都不再重要。

贝卢紧紧盯着台上,耳边很快响起了小提琴优雅的前奏曲。

《金色钟声》如金色河流一般,缓缓流淌于贝卢心间,可他依然在等,等着他盼望已久的声音,从那张十弦雅韵上传出来。

很快,指挥给了独奏乐器单独的示意。

只见钟应在帕米拉挥动指挥棒瞬间,悬于弦上的手指狠狠按下。

真正的千年乌木,琴声回荡,声如断弦,余音绕梁!

钟应修长手指划过琴弦,荡气回肠的弦音,全然不像一张木头制成的乐器能发出的响动。

十弦琴的旋律瞬间盖过了温馨婉转的管弦乐队,从涓涓细流里迸发出炽热岩浆,炸出赤红火花,点燃了干燥芦苇一般,摧枯拉朽的引发一场山火!

《金色钟声》没有令众人感到舒适,而是促使他们后背保持紧绷,追逐着那场席卷视野的火焰燃烧。

而点燃这场烈火的,就是舞台上专注于琴弦的演奏者。

他穿着中国人特有的长衫,刘海挽于耳后,俊秀眉目在柔和的白色光亮之下,有着令人难忘的内敛与俊逸。

可他十指拂弦,托擘果断,弹奏的声响透着与众不同的坚毅刚强。

仿佛他掌下的乐器不是乌木冰弦制成的琴,而是火焰岩浆之中永烧不断的钢铁,即将浇筑出铮铮不屈的脊梁。

钟应弹出一声声、一阵阵的突兀撞弦之音,绝不是适合给九十七岁老人庆生的调子。

偏偏在管弦乐的柔和协奏之下,变为了藏起锋刃的钝刀,裹挟着火舌,敲响了深山冰冷铁钟。

贝卢听到了钟声。

那不是他想象的高山流水、梅花胜雪般祝福,更像是在预示他荒原里撩起的野火、荒山中掀起狂风,催促他快逃快跑的警告,听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音乐。

火焰灼灼燃烧着他的心脏,怒风尖锐呼啸压迫了他的呼吸。

贝卢以为自己快要就此死去,又随着一个乐章的转进,耳边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给他腾出了一丝喘息空间。

舞台上的钟应,沐浴月光,十指莹白。

他轻柔的细吟琴弦,如喁喁私语,缓和了刚才紧张急迫的情绪,进入了一段低沉阴暗的悲剧旋律。

贝卢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接受这样缓慢的C小调,配合着管弦乐队的降B大调,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令他瞬间忘记了之前的痛苦。

十弦雅韵果然不同于普通的古琴。

钟应对抗的是十几人的管弦乐队,他只有一人,也能弹奏出无法掩盖的尖锐激昂。

不是没有人觉得这首《金色钟声》协奏曲奇怪。

但是,他们作为宾客,误以为这是贝卢先生的最新喜好,就喜欢古琴与管弦乐队明争暗夺。

管弦乐队依然配合着舒适温柔的降B大调,欢乐祝福。

而独奏的古琴,像是乘着C小调悲怆疯狂的急流,掺杂着碎石泥泞的山洪,远远奔袭,砸响了唤醒听众神志的警钟。

所有人都被音乐抓住心神。

只要那张十弦琴响起急促上升的弦音,他们就会忘记管弦乐优美的乐曲。

极具穿透力的独特琴声,越过了《金色钟声》该有的柔美,突兀的进入到疯狂的亢奋节奏,带着身旁的管弦乐队,来了一场充满张力与对抗的澎湃协奏。

如此美妙的演出,只有参与过排练的人才会觉得惊讶。

多梅尼克从古琴奏响的瞬间,就坐不住了。

即使钟应使用的古琴多出三根弦,怎么旋律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温柔缱绻,夹带着难以平息的怒火。

他果断跑到了后台,抓住了站在一旁欣赏的厉劲秋。

“秋,这到底是什么!”

“钟声。”厉劲秋得意笑道,“我和钟应关在贝卢庄园三天,给贝卢送的钟声。”

“你疯了。”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指了指光线暗淡的观众席,“樊成云就在台下,我答应了他,会帮他说服贝卢,拿回真的十弦琴。贝卢都九十七岁了,你是想害死他吗!”

“害他?”

厉劲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钢琴家,带他走到视线绝佳的位置。

“你看,贝卢明明很喜欢。”

他们从后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贝卢,他坐在轮椅上,专注凝视钟应,微张着干枯的嘴唇,似乎在随着节奏颤抖。

他喜欢这样的音乐,哪怕偶尔音调阴沉、冲动,他苍老向往的表情,浑浊眼珠里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说着:他喜欢。

多梅尼克心里担忧,充满害怕,又无可奈何。

虽然调子太激进、又是C小调和降B大调的混奏,但是,贝卢喜欢,看起来也许可能应该……问题不大?

他悬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断安慰自己,总算平静下来。

然而,他正要离开后台回席,马上就被厉劲秋捉住了。

“不留下来听听,这首新钟的高潮吗?”

“还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乐渐渐由强到弱,归于安静,只剩下了钟应坚定的琴音。

属于独奏乐器的华彩,随着他修长手指狠狠重拂琴弦,变换成了铮铮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钟声》,即兴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为战亡将士重谱的《战城南》。

弦声阵阵,凄厉哀婉,修长手指拂过十根琴弦,演奏的乐曲即使配上词句,在遥远的意大利,也不会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乐能让他们懂。

十弦琴声声哀鸣,如鸦盘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贝卢仿佛听到来自记忆里的乌鸦嘶叫,十六岁的他和父亲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

父亲忧虑的对他说:“日本人占领了清泠湖,生意没有之前好做了。他们都是些无赖。”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焦急问道。

父亲看了看前路,说:“等去见过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意大利发展,我们就回去。”

十六岁的贝卢,厌恶中国的一切。

他记得自己皱眉轻蔑问道:“他是谁?能有米凯兰杰利的钢琴弹得好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笑。

舞台上凄厉弦声,替逝者发声。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贝卢记得自己很不高兴的走进了中式阴沉院落,见到了永远不可能习惯的高脚凳、小方桌。

“遗音雅社”这个地方,他常常听父亲提到。

他学过简单的中文,“遗”代表着丢失、死人,不是什么好名字。

可他父亲念念不忘,甚至亲自登门。

贝卢记得,他随父亲和翻译,挤过狭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湿润阴沉的空气。

忽然,传来了几声凄婉琴声,令他呆立当场。

中式宽敞院落,坐着两个陌生男人。

一人穿着衬衫长裤,梳着绅士一般的短发,专注听琴。

另外一人却是一袭月白长衫,刘海温柔垂落耳畔,抬手抚琴,修长手指几个起落,就传来了贝卢此生难忘的旋律。

他听不到残雨滴落石板的声音,听不到衬衫年轻人嬉笑点评。

偏偏能听到翻译声音谄媚的告诉父亲:“沈先生一手十弦艳绝天下,举世无双。”

钟应手指猱弦,琴声随之婉转。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贝卢感受到溪水芦苇,还有中国特有的茶香。

他忘记了翻译和沈聆说的什么话,却记得衬衫年轻人愤怒呵斥,要赶他们离开。

沈聆无奈的阻止,说出了他记忆至今的唯一一句:“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父亲还没能详细讲述意大利对于音乐的重视,门外就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身穿日本军装的队伍,奔袭而来,身边还有伪军大声用中文喊道:“沈聆在这儿!”

琴声伴随着他的回忆,更加的悲戚哀伤。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贝卢面前被日军抓走,衬衫年轻人急切地追出门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贝卢亲眼见到小方桌上摆放的铜器,凭空消失。

然后……

然后,他听到父亲语气兴奋又迅速的告诉翻译,“我想见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证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们是来请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后变成了说服沈家老爷,相信他们能为沈聆脱罪,相信他们可以为沈家保护贵重财物。

贝卢的记忆模糊了。

但他还记得沈家苍老的家主,几次拒绝之后,终于妥协般带着几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门。

因为沈聆入狱之后,日军次次前来抢夺、闹事,逼迫老爷子给沈聆写信,威胁要把沈家全杀了,劝说沈聆为日军演奏。

沈家无路可走。

十弦雅韵,弦弦急呼,为逝者控诉。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贝卢老了,他忘记了很多事,他依然记得很多事。

他记得父亲高兴的清点财物,说道:“日本人抓走了沈聆,他就不可能活着出狱。沈聆完了,沈家完了,遗音雅社也完了。但是我们很幸运,这些东西马上是没有主人的财宝,我们得到了它们,我们就是新的主人!”

他还记得父亲坐在庄园温暖壁炉旁,端详着漂洋过海的书信。

一页是大使代为翻译的意大利语,一页是沈聆亲笔的俊逸笔迹。

黑发黑眼的大使,低眉顺眼恭敬笑道:“沈聆先生不远万里,寄来此信,是希望我们与意大利的友谊天长地久,万古不灭!”

第三玫瑰厅的琴声,唤醒了贝卢藏起来的记忆。

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盯着舞台上如沐月光的钟应。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古韵优雅的传世名琴,更不是老旧新闻报道上写出的“乐府华光”。

他听到的是一支矛、一支箭,死死戳进他的脊梁,挑出灵魂深处带血的窃窃私语。

那些窃窃私语,由远及近,仿佛幽灵一般爬伏在他沉重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提醒他——

“贝卢先生,您不懂中国,更不懂中国讲究万事有因果,天道有轮回。”

“沈先生从未怪罪过您拿走沈家财物,因为他知道战争时期,身不由己,各有难处,他只是想找回雅韵罢了。”

“十弦雅韵以千年乌木斫成,配以精心制作的冰弦,就算是六十年过去,它也不会损坏成这个样子!”

贝卢想要藏起来的回忆,在琴声中掀起波涛。

那个他同样无法忘记、穿着单薄衣衫的瘦弱中年人,像是死死定在了他面前,脸色苍白,犹如恶鬼,忍着病痛般,字字戳中他的心肺。

贝卢双手抓紧轮椅扶手,他以为自己忘了,却发现自己记得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那些不能完全听懂的中文萦绕在十弦雅韵身边。

吓得他急切的催促文物修复师,修好那块烂木头,重新剖凿成琴,装进博物馆,最后送给了樊成云。

他本该如愿了,他熬过了那么多人。

琴,还是他的琴。

怎么耳边一声声的因果报应、战苦别离挥散不去,如同地狱烧灼不尽的业火,要来带走他了!

舞台上光芒万丈。

钟应回手一拂,十弦俱震,响彻云霄。

寂静无声的音乐厅掌声未起,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贝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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