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远山和致心闻言, 心头一震。
他们都知道,厉劲秋早就挑衅宣告,要作一首《伪君子》, 但他们都没有汇报给宁明志。
因为汇报了, 师父除了生气, 毫无意义。
此时, 厉劲秋旧事重提,两位弟子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视线小心谨慎的去瞟宁明志。
果然见到他们的师父,脸色凝重,眼神无法控制的变得凶狠。
皮肤发灰发白的老头,恶狠狠看人的模样,着实像一尊恐怖蜡像,直勾勾的瞪出一股阴寒的意味。
可惜, 他遇到的是厉劲秋。
“怎么?听不懂?”
厉劲秋随手就弹,轻松愉快的灿烂旋律, 带着作曲家的贴心解说。
“这是气质高洁的君子们, 相聚甚欢。”
一行阴暗低沉的降e小调慢板, 跳跃在黑色琴键之上。
“这就是阴险狡诈的伪君子, 试图加入他们的话题。”
厉劲秋很喜欢这首曲子,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脚步声、交谈声、斥责声。
“可惜呀,君子们好心好意欢迎他的加入,伪君子不仅没有改过自新, 还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自以为神鬼不知。谁知道——”
他手指狠绝有力,砸出了震颤的旋律,声声如枪如刀如剑如戟, 刺得宁明志心跳剧烈。
“在天有灵,看得清清楚楚!”
厉劲秋没有说谁看得清楚,宁明志苍白枯槁的容颜却泛出一阵冷汗。
他这一生只怕一件事,只怕一个人。
所有的期许愿景都寄托在了一首《猗兰操》,曲在琴在情义在。
沈聆生前遗愿是想见猗兰琴,那便是想见他!
“……不错的曲子。”
宁明志内心慌乱,表面镇定。
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至死不会轻易动摇。
即使胸腔心脏疯狂的跳动,急迫得像要冲出躯壳,他也能忽视《伪君子》给他带来的凝重回忆,渴望真正的乐曲。
宁明志不再看狂傲的厉劲秋,温柔慈祥的凝视钟应。
“小应,你说过你会为我弹奏静笃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就算是钢琴也行!
钟应勾起笑意。
面前的宁明志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做尽坏事,早已无心。
这人如果有半分良善、半分愧疚,就该在阴暗低沉与辉煌灿烂共存的《伪君子》里,感到惶恐不安。
然而,他非常的坦然。
就像他出卖遗音雅社,投靠日本侵略者,频频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名号出没于亲日报刊时一样,认为自己没有错,做出了正确选择。
钟应怜悯他,同情他,厌恶他。
也有义务转达他——
“我确实说过。但你还记不记得,我也说过,那张十三弦筑早已经不叫猗兰了。”
钟应的话,让宁明志真正的升起一丝害怕。
他强迫自己忘记的事情,如同海啸风暴席卷而来。
“不可能。”宁明志的声音阴沉,远比听到什么伪君子什么卖国贼的斥责,更加抗拒。
他皱着眉,一字一顿,告诉面前这位无知晚辈。
“我与静笃情谊极深,在他赠予我筑琴的时候,亲口说过,这琴会登台演奏《猗兰操》,它就叫猗兰琴!”
遗音雅社的乐器,大多没有名字。
那张十弦雅韵,腹中有字,自然得名雅韵。
可这十三弦筑,本就无名。沈聆为它命名了,再恨宁明志,也不可能随便修改。
“正如你所说,这琴如果登台奏响《猗兰操》,那它就该叫猗兰。”
钟应抓住了宁明志始终担惊受怕的关键,声音温柔,如实的说出了爷爷未曾说过的话。
“但是,沈先生临终前已经将十三弦筑登台演奏的曲目改了。”
“爷爷告诉你,沈先生想见筑琴一面,但他没有告诉你,沈先生见到这筑琴,再奏响的就不会是你心心念念的《猗兰操》。”
承载着宁明志所有期望、所有妄想的《猗兰操》,是他刻进灵魂的信仰。
他信沈聆仍旧对他怀有期待,他信沈聆遗愿里必定会有《猗兰操》登上舞台。
只要沈聆惦记着《猗兰操》,惦记着十三弦筑,就忘不掉他的一言一行。
宁明志执着的守着筑琴,夜深人静、情到悲处,总会拿起竹尺,击响那一首古曲,脑海里都是忘不掉的沈聆。
他直愣愣的盯着钟应,一个字都不信。
倏尔,宁明志笑出声,眼睛骤然焕发了光彩。
“我虽然老了,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静笃。他不会轻易换曲,没有比《猗兰操》更适合筑琴的乐曲,他就不可能更换演出的曲目。”
汉乐府诗篇并不是那么容易奏响。
一曲《战城南》已经耗费了沈聆多年心血,他断不可能为了一时之气,放弃一首完美无缺的乐谱。
钟应知道他会这样。
言语苍白无力,说什么都只会换来宁明志毫无愧疚悔意的狡辩。
这个人在自己认为正确的世界活得太久。
久到忘记了遗音雅社登台演出的目的,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懂过遗音雅社为什么而登台。
钟应心中回荡着《战城南》的凄厉控诉,《木兰辞》的出征凯旋,《猛虎行》的其志不改,《长歌行》的活在当下。
句句是对侵略者的愤怒仇恨,词词是声援挺身而出的战士将领。
然而,宁明志不懂《猗兰操》,八十年前不懂,八十年后仍是不懂。
他的琴声里只有兰之猗猗,而没有为国为民。
钟应笑着站了起来,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
他说:“你以为沈先生选择猗兰,是想登台高歌演奏者的品格,想登台夸耀失传筑琴重见光明……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宁明志睁大眼睛,满是困惑。
钟应怜悯的继续:“当时,遗音雅社是为了什么而登台?”
为了什么……
宁明志记忆里恨不得忘记遗音雅社,恨不得只记住沈聆。
被钟应这么一问,他竟然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只记得沈聆反反复复告诉他的:“我是为了传承《汉乐府》,重奏唐朝乐器,而成立的遗音雅社。”
他记得沈聆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所以必然不会记错。
但是钟应信誓旦旦,觉得他错了,以至于宁明志有些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高歌品格,传承古音,音乐家怎么会登台?”
他十分肯定,“静笃亲自告诉我,我们必须要以最佳的汉乐府,创造最好的演出。”
钟应不再反驳。
他只是无奈的看向厉劲秋,“你看,我就说吧。”
厉劲秋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宁明志,“这都能输给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仿佛他们打了一个赌,就赌宁明志记不记得遗音雅社登台的初衷。
宁明志神色不悦,他明明记得清楚,为什么会被质疑!
他恨不得马上回去,翻找出沈聆写给他的书信。
里面必然提过这事,也必然反复的与他斟酌,首演的时机与曲目!
钟应看得出宁明志不服。
八十年前一位少年变为青年的短短时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更造就了无数人至今的执念。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中,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