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玩笑
第8章
密牢的环境阴暗潮湿。
简风致紧紧地跟在谢玟身后,他还是头一遭来到这样一看就森严恐怖之地,跟着帝师大人走了一截路,前方的青色身影忽然停住脚步,简风致险些一头撞到谢玟。
小采花贼从谢玟身后探出头看,跟随他们的近侍全部停在密牢外,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深红色官服、文质彬彬的男人,他还维持着行礼的举动,神色却满是错愕。
谢玟道:“沈大人。”
沈越霄愣了片刻,似乎要在他这张脸上找出伪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两人的视线交汇,他才喃喃道:“怪不得周勉被关了……”
他侧过身,一边带着谢玟向关押周勉的地方走,这是他的职责之一,一边偏头悄悄道:“原来你死而复生的传闻是真的?”
“哪来的传闻?”谢玟眼皮一跳。
“宫中传出的。”沈越霄道,“说陛下去海上仙山接回了你。”
谢玟满脑子问号,有些难以理解萧玄谦的想法,只得道:“海上虽无仙山,但他确实是抓回了我,狗皇帝只长年纪不长心性,没人管就活不下去。”
沈越霄看着他的脸,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感叹着道:“我真情实感为你送行,看来我那些眼泪都错付了。”
“你以后照旧有机会为我送行。”谢玟道,“他对周勉是什么态度?”
沈越霄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两人停在了一间密牢前,沈越霄俯身开锁,周围的狱卒和密卫垂手按住刀鞘,空气粘稠而潮湿。
咔哒一声,锁扣被打开。密牢的门吱嘎一声推落。
不等谢玟进入,他身后的简风致就率先一步冲了进去,一边嚎着“周大人!”,一边却又全然愣在了原地。
谢玟心中登时不安,他迈入密牢中,脚下干枯的草叶发出粉碎的脆响。一旁的灯烛似乎是今日新换的,照亮了昏暗的一角。
周勉盘腿坐在光亮之处,他英俊的脸颊上落着一道鲜红的鞭痕,已经结痂了,看起来会留疤。小将军暗红利落的劲装上遍布着或深或浅的血迹,这件衣衫被撕烂了,露出的皮肤上留有用过刑的迹象。
简风致呆呆地看了半晌。
借着不算明亮的烛火,谢玟在周勉的对面席地而坐。他本该想到的,萧玄谦把人关到这里一定会用刑。
“子跃,”谢玟道,“看目前小皇帝的态度,我并无杀身之祸。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初年幼的时候了,我很早之前就无法左右他的想法,他把简风致也安排在我身边,是要用你和这孩子时时提醒我……”
“你妥协了什么?”周勉忽然打断道。
谢玟怔了一下。
“你能来见我,是不是……”他说到一半,话语忽然又顿住,转而道,“他始终把我当成一个可以牵制你的棋子,但我竟然没有看透。”
“现在下棋的人是他,我和你都同样是其中的棋子而已。”谢玟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只要我妥协一部分,就能让你跟他——”他指了指身侧的简风致,“你们两个脱离漩涡中心,反倒是好事,我只是顾忌他言而无信。”
“你顾忌对了,他本不是可信之人。”周勉言语冷峻地道。
“你被关密牢,萧玄谦有没有派人跟你谈过。”
周勉踌躇了须臾:“有。”
“是怎么说的?”
“放我出去的条件是,”周勉沉沉地看着他,“宫刑。”
不光是简风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谢玟都吃了一惊,他诧异地抬起眼:“什么?”
而周勉神色如故,似乎看穿了萧玄谦此举背后的意义,可越是如此,他越难以妥协。
这算是什么要求?让周老将军之子、周家的最后一个武将断子绝孙?谢玟脑子里稍显混乱,有些理不清萧玄谦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陌生,看不穿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从把控朝野、也是从天子声誉的角度着想,萧玄谦都没有必要这么对待周勉,说得再过分些,他甚至砍了周勉的脑袋,也比用这种恶毒的刑罚给他交换自由更合理。推己及人,谢玟甚至联想到自己以后要是被关了小黑屋,是不是也得切掉才能出来。
……他的学生不仅不听话,而且仿佛已经是个变态了。
就在两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一旁的简风致似乎也从这样的对话中得到了无限的联想,他呆了又呆,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不会是自卑吧……他是不是憎恶别人比他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某种不可言说的目光看向谢玟,毕竟只有谢大人体验过。
谢玟按了按额头上的青筋,面无表情地道:“闭嘴。”
简风致立即闭嘴。
“他专横善妒。”周勉冷淡地评价道,“以这个作为条件,不过是想要羞辱我而已。”
善妒……难不成还真是妒忌男人的大小吗?谢玟觉得荒唐无比,他不知道周勉怎么也这么想,只得道:“此事绝不能答应。我这次来也是要告诉你,如今的萧玄谦跟以往不同,他就是做个专/制暴君也无人能制得住,我会跟他谈判,让你离开密牢、远离京畿,以后也就能……”
“不行。”周勉盯着他道,“我不会走的。”
谢玟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周勉不是在乎京都权位的人:“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杀我。”周勉道,“他也不会杀简风致。因为他有一个很怕的事情。”
他怕有人会在谢玟心里留下印记,他怕这段关系再添裂痕,怕把怀玉越推越远……同样的视角,周勉在这个角度上,比任何人都了解萧玄谦。活人是没法跟死人争的,就算是萧玄谦也不敢这么做。
谢玟跟小皇帝接触最多,竟然不知道周勉所言为何,但对方很快又转移话题,他心知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便继续征询他的意见:“你依旧要留在京都吗?”
“即便没有你的事,他也依旧容不下我。”周勉道,“从当年我的妹妹险些被先帝指婚给你,到我父亲乞骸骨、回乡途中被他三封信气到重病,他就没想过放过周家。”
他似乎很明白谢玟最为关心的地方,谢怀玉曾是最为冷酷的执棋人,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的立场和良知,让他总是赢得体面风度,几乎带着一些对失败者的垂怜……他骨子里有一股不自知的多情。
周家的事早已成为谢玟与萧玄谦之间的一根刺,他越是这么说,才越能让谢玟深刻感受到——那一位已经不是曾经百依百顺的少年郎了。
“我会留在京都的。”周勉定定地道,“我活在他眼前,就能让他最为介怀。”
他已经明白如何才能真正折磨到那位九五之尊了。萧九唯一的软肋就站在他面前,而且对他温柔同情,对方的一点点关心,都能让皇帝夜不能寐。
谢玟长叹一口气,慢慢地斟酌道:“我算了算日子,按照往年的规矩,西北军驻防将军不日将回京述职,那是周老将军的学生旧部,他们回来见不到你,肯定会上书递折子。到时便是放出你的机会,只不过就算你能脱身,手里的兵权和职责也要受控。”
“中央禁卫从来不属于我。”周勉道,“他只是营造了一个属于我的假象。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怀玉,你不能对他让步,你不能原谅他。”
外面响起淅沥的雨声。
谢玟跟周勉聊了聊他的想法,随后又让简风致跟他独处,周勉似乎要交代一些事。而谢玟自己则是走出囚牢,一抬眼就见到一身锦服的沈越霄等在外面。
沈越霄低头行礼:“帝师大人。”他习惯性地礼毕后,才又道,“三年不见,怀玉先生的风姿更胜从前,也不怪陛下心心念念,非要去什么海上仙山接你了。”
“又开玩笑是吧?”谢玟走到他身侧。
“哪敢开玩笑,我见到你的刹那,还以为是你的鬼魂终于舍得来看看我了呢。”沈越霄笑了笑,“我说怎么大晚上的把周勉关进我这里来,我猜一猜——嗯哼,他帮你逃跑了?”
谢玟叹了口气:“好了,难道全天下人都知道周大人跟我是一伙的吗?”
“倒也不是,我也是看到结果才能猜出来的,但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陛下而言非同凡响。”沈越霄的目光从上而下扫视他一遍,眼前的这个人一派温雅柔和,完全看不出在几年之前,他是一个能够在金殿上拔剑逼旨、以三寸之舌退百万兵的人,更看不出他是那位对皇帝恩同再造、言语比圣旨还金贵的老师。“几年前,福州大儒李先生曾问过我,说当朝帝师如此掌权,莫非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皇帝有什么好当的,当个权臣不过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当代勤勤恳恳任务人谢玟继续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你没有。”沈越霄道,“我们怀玉先生只想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忠臣。可惜失算了。不过我总觉得,你忠臣做不了,皇后可能还有点机会……”
谢玟睨他一眼:“还开玩笑?”
“我可没有。人做事总有目的,陛下对你的执着,剥去了权力身份的外衣之后,已经有些过分了。”沈越霄一边思索一边道,“你教会了陛下所有,但好像没教会他怎么去爱一个人。”
谢玟一时间没把这两句话联系到一起,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对方:“难道他对我做的这些事,是因为我没教他,要怎么学着尊重人、疼爱人吗?”
沈越霄被这句话一噎,分外无语地看着他,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们……”
“我承认我年轻时有些不成体统。”谢玟拍掉他的手,顺着对方碰的地方按了按眉心,“但我后来没想再顺着他了,我就知道迟早要惯出毛病来。”
就像他跟简风致说得那样,他跟小皇帝只是睡过,并没好过。
沈越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沉寂地对视了一会儿,在一股莫名的寂静和尴尬当中,谢玟败下阵来,无奈地道:“好,我教。”
沈越霄幽幽地道:“朝廷安定并不容易,下官一想到你回来了,就觉得朝野上下浑身的皮都紧了一层,一是怕你,二是怕你惹怒陛下。以前圣上跟你意见分歧、吵架冷战,离京的官员、撤得要职,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抱怨得点到为止,等简风致出来跟到谢玟身后时,沈越霄亲自将两人送出去。
谢玟一眼就看到一架熟悉的马车等在外面,崔盛随行。那架马车里只会坐着一个人,细雨连绵,小皇帝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上车时动作慢了一分,手腕便被熟悉的温度紧紧捉住,一臂勾回来,揽着他拉进了车里,萧九迫不及待地贴在他身畔。
迎面的气息比雨声更热烈些。
沈越霄望着马车远去,掸了掸衣角,觉得今年京都新流行的香艳秘事仿佛有了新的素材,一见谢怀玉,他就有数不清的奇妙灵感。